第四十九章 荣耻

黄昏已逝,上海街头霓虹灯亮,一片光明。贩夫走卒挑担吆喝,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卖力奔跑,卖花姑娘走街串巷高声叫卖,绅士小姐在街头闲庭漫步。

人潮汹涌,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停留片刻复又开走。

小傅从三等车座下来,沿着大马路往巷子里走。天气渐热,他取下毡帽,擦擦满头热汗,步伐间却十分轻快。

路过一爿包子铺,掌柜的正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看见小傅,乐呵呵地从棉絮焐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给侬留的包子,还热乎着呢!”

小傅谢过老板,在裤腿上一擦汗手,接了包子,捏着油纸包低嗅一口,笑容瞬间沁上脸庞。

他揣着包子拐进巷子深处。越往里走,巷子越窄,灯火越暗。小傅停在一家小屋门口,推开门扉,屋子幽暗,玻璃罩里煤油灯直窜,照亮一方小小天地。

傅如意正俯在桌上读书,听见动静,却不看他,反而微微侧过身子,将一侧脸颊藏进黑暗里。

小傅脱下长衫,小心挂好,换上粗布衣裳,又走到桌前,转动灯盏,拨弄下灯芯,屋子里霎时明亮了几分。

“灯要燃亮一点才好,否则眼睛要搞坏的呀!”小傅摸摸妹妹脑袋,“别给哥省钱!哥跟着师父干大事,能挣钱!”

如意也为哥哥高兴,最近百雀风头正劲,她看了顾先生在报纸上刊登的那番话,也觉热血沸腾,十二万分地敬佩。

“师父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人!”

小傅也很得意,禁不住畅想起未来:“等哥攒够钱,就给家里拉上电灯,侬以后看书可就方便了!”

如意忍不住微笑,笑到一半又慌忙转过脸去。

小傅见妹妹始终不拿正脸对他,察觉有异,于是强掰她脸过来,方才发现她右脸角下有两道明显的淤青抓痕,在白皙脸上显得异常狰狞。

小傅气得发抖,一砸桌子,就要去替她报仇。如意忙拉住哥哥,只说女同学之间闹了矛盾,让他别管。一通好说歹劝,终于压下他怒火。

如意一手抓哥哥,一手抓过油纸包,大叹好香。

小傅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他展开油纸,将包子推到妹妹跟前。

“都是侬爱吃的馅儿,多吃点!”

如意将大包子逐个掰开,把其中一半塞给哥哥,兄妹二人吃得满嘴流油,相视一笑。

吃了两口,小傅记起什么,他擦净手,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铁盒子捧给妹妹,原来是百雀润肤霜。

如意一怔,回身翻翻布包,也掏出一个铁盒子。两个铁樽摆在一起,竟是一摸一样。

小傅十分诧异,如意掀开铁盖——只见她带回来的那樽铁盒子里空无一物,光可鉴人。

小傅不由嗔怪妹妹,若她想用百雀润肤霜,自己帮她带回来即可,何必去外头买。

如意摇摇头,这铁樽原不是她的,是她随手捡的。

她一指脸上伤痕:“这正是因此而起!”

如意这才道出个中原委。原来她们学校的年轻女孩总是把百雀润肤霜的膏体抠出来,放进洋货盒子里,究其原因,还在一个充门面。

一开始只有三两个如此做,后来便有同学偷偷效仿,不久后,偷梁换柱之举便已蔚然成风。

眼见同学们纷纷将百雀铁樽弃如敝履,将洋货盒子视作珍宝,她却看不惯,便冲上去和她们理论,然而寡不敌众,后来就如此这般了。

小傅轻斥妹妹莽撞,拿热脸帕给她敷脸,又责她行事太过冲动,只要人家花钱买正品,铁樽扔就扔了,又有什么打紧。

如意一脸倔强,她觉得哥哥正在做正确的、伟大的事业,她以哥哥为傲,容不得别人糟蹋他心血。她将润肤霜小心放进布包,明日大大方方带去学校,好叫大家都知道,她用百雀产品,她哥哥在为百雀工作!

“用国货,不丢人,发扬国货,更不丢人!”

如意声音铿锵有力。百雀质量明明不输洋货,同学们却自暴自弃,如此,国货品牌谈何发展,谈何壮大?

她一指桌上摊开的杂文集子:“鲁迅先生说得好,我们中国青年须得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若能唤醒同学们,我打这一架又何妨?”

妹妹一番话说得小傅心中澎湃,他跟着师父做国货,只为报答他,谋一份生存,从未把这份工作和“伟大”二字联系起来,如今想来,倒另有一番热血激情。

夜里,亭子间中,徐小姐惊讶回头,巴望着顾植民。

“小傅妹妹真这么说?”

顾植民点头,显然也激赏不已。他说起今晚在垃圾堆里见到的景象,不免叹口气,可惜不是人人都如傅家小妹这般,如今的风气仍旧是以用国货为耻,以用洋货为荣。

徐小姐笑了,透出一股自信。

她握住丈夫手,望着柜子里一摞摞做好的润肤霜,路阻且长,然必将上下而求索,如今产品做好,便已算迈出第一步,未来他们必将做出百年不倒的民族品牌,做大家认可的民族品牌,终有一日,这十里洋场,将会以国货为荣。

民国二十四年,梅雨季节,连绵风雨整整三天。蒲石路的老房子四处漏雨,开不成工,也做不成事。顾植民安排工人们轮班休假,又请瓦匠木工回来修缺补漏,却听广播里播报家乡黄渡也受了灾,心中一时又忧又急。

好在徐小姐始终沉静,她一面倩人打听顾家情况,送钱寄物,一面安慰顾植民,家中老宅方才修葺,应无大碍,等天气稍好,一家三口便回乡探望。顾植民稍感安慰。

不日深夜,又起狂风骤雨,飞落的树枝砸碎房间玻璃。大雨如注,朝车间库房猛灌,顾植民和徐小姐尽量抢救,然而杯水车薪,作坊里的机器、材料几乎都遭了水,数缸香膏还未来得及装盒,亦被大雨损坏。

船迟又遇打头风,儿子突然四处抓摸,哇哇大哭起来。徐小姐一探额头,果然高烧,又翻开他小褥子,身上并起了许多红疹子。顾植民和妻子忙抱起孩子,顶风冒雨赶往医院,挂了急诊。

一番检查后,孩子须得留院治疗,徐小姐留下陪护,又催丈夫回家善后。顾植民望见妻子泛白的脸颊,濡湿的衬衣黏在她胳膊上,激起一排鸡皮疙瘩。

他心疼不已,四处询问护士,终于借来一件外套,给徐小姐换上。

安顿好妻儿,顾植民匆忙往家赶去。

出得医院大门,此时天色渐明,外边依旧大雨滂沱,路上三两汽车来往,偶有黄包车驶过,俱都坐了人,顾植民却拦不住。他心急如焚,只能冒雨往家跑去。

他撑伞在雨中狂奔一阵,路过一处饭馆,只见门廊下躲着一个避雨的瞎眼老人。

那屋檐太窄,雨势却太大,老人已经全然湿透。他单薄身子微微发抖,脊背却挺得笔直,拄一支竹杆,身背三弦、布袋,手提云盘①,稀疏湿发贴紧头皮,雨水顺着脑门往下直滴。

老人听见动静,竹杆往他这边探伸两下,顾植民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跑去。

他跑了一段,心里终究不忍,复又退回来,将老人罩在伞下,将他暂时带回家中避雨。

两人行到蒲石路,甫一推开家门,累累香气扑面而来,将他们撞个满怀。顾植民眼前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直熏得他睁不开眼。

瞎眼老人使劲吸吸鼻子,惊叹不已。

“此香此景,老朽莫不是到了瑶池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