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火烧

春天的馨香暖甜并未持续太久。天气刚刚入夏,长江中游遭遇洪灾,几十万难民流离失所。然而国运坎坷,祸不单行,延及初秋,复有噩耗传来,日本关东军在东北悍然炮制“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爆发,本来人员装备占压倒性优势的东北军居然不发一枪,撤回关内,将东三省拱手让与倭寇,实属千古奇辱。

举国哗然,舆论汹汹,有志之士,莫不椎心顿足。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钻研新品的徐小姐听到广播,也愤慨不已,又气又忧。

可怜国弱民穷,肉食者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政策,民间怒火无由发泄,只能再掀起一度“罢买日货”的风潮。

顾植民也参加了工商联宣誓抵制日货的大会,他匆匆回到先施,找到师父范春城,提出将店内的日货品牌尽数撤下。

范春城自去年年末,便整日懒洋洋的,他认真听顾植民讲完,报以一声冷笑:“植民,五卅①时候,你可在上海?”

“在的。”

“那时群情激愤,大家也号称振兴国货,抵制洋货,可最后呢?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何招你进先施公司?”

“为了……卖政府摊派的新国货。”

“对嘛,振兴几年,最后都变为库存。你再看看这些洋货,依旧红得发紫,火得发烫!你我只是为老板打工的人,管那许多闲事作甚?喊罢买日货的人,都是买不起日货的人,难道为了迎合莫须有的客人,我们就放弃该赚的铜板不成?”

顾植民惊讶万分,他万万没想到,范春城居然如此不识大体。他情知劝不动师父,偏偏马老板又在香港,他只好吩咐下去,把日货柜台的销售员暂时撤掉,改去旁边柜台帮忙。

岂料先施未动,对面最大的竞争对手永安公司却连夜挂起“救国图存,罢卖日货”的宽大条幅,将日货柜台尽皆裁撤。

一时间,各大报刊纷纷采访永安公司,而且明里暗里,揭露对面的先施“发国难财,赚黑心钱”。顾植民只好再请师父早做决断,谁知范春城固执己见,依然不为所动。

“由他们闹去,别家不卖日货堪堪好,想买的人便都到先施来了。”

顾植民又气又急,唯有一声长叹,范春城听得不入耳,抬头道:“植民,不,顾襄理,你如今风光了,自然不能强你做主,我的意思你若不喜欢,就随你心意去办,我亦不会阻拦。”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况且马老板不在,先施由范协理做主,加上还有师徒情谊,顾植民也不能擅做主张,结果一天辰光,先施门可罗雀,不见几个客人。

范春城兀自嘴硬,声称明日来买货的客人肯定踏破门槛。顾植民回到家,将师父的所作所为与夫人一讲,徐小姐也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师父的话也有些道理,许多国人其实最看不上国货。不过倭寇贪得无厌,再不拿出一些态度,只怕更壮其野心——先施公司虽大,但不与国家同进退,将来不得宁日矣!”

师父的话和夫人的话全部命中,次日营业,便见门外围满层层叠叠的民众,大骂汉奸,吼声如雷,莫说踏破门槛,连整栋楼仿佛都要震坍,范春城这次吓得面如白纸,一边差人去巡捕房求救,一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骂抗议群众“暴民国贼”。

谁知巡捕房见抗议声势浩大,而且并非声讨殖民当局,迟迟不来,生怕沾惹是非。眼看场面失控,一旦愤怒群众冲进商场打砸,那后果和声誉简直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事不容疑!顾植民急忙拉过柜员,带他们冲到日货柜台,将货品一应卷起,摊到门外,泼上煤油,点起熊熊大火道:“诸位市民志士,先施公司是实干派,从不嘴里爱国,从不条幅抵制!大家看火里面,烧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日货!”

地上的火终于压住了心里的火,抗议风向转瞬骤变,群众高呼“打倒倭寇”,不知谁找来一面膏药旗也投入火里。顾植民好歹稳住局面,还没等舒口气,便见镁光灯闪,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报社记者,对着他和大火一阵连拍。

一场风波总算化为无形,下午马老板闻讯打来电话,大赞顾植民临危不乱,处置得体,又叮嘱说:“日本人最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为先施立了功,却给自己招惹来麻烦,最近几日,千万小心。”只字不提范春城。

当晚徐小姐读报,在头版惊见丈夫照片,顿时吓了一跳。英雄所见略同,她虽赞赏丈夫的气魄,但亦担忧枪打出头鸟,日本人拿他来杀鸡儆猴。

先施开了火烧日货的口子,原来只拉条幅抵制日货的永安、新新等公司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大马路上烟火四起,日商会社也纷纷关闭店门,不敢再做生意。

先施一时间成了爱国招牌,在租界的日本特务恨之入骨,他们不敢招惹马应彪,于是上过报纸的顾植民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特务寻来一伙流氓无赖,趁顾植民出门拜会顾客,堵在窄巷里拳打脚踢。顾植民奋起反抗,叵耐②三拳不敌四手,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好在危急关头,一人从流氓们背后杀出来,一边奋斗恶徒,一边吹着尖哨,引来巡捕。暴徒们一哄而散,顾植民昏迷中但听到好兄弟许广胜在喊自己名字。

许广胜将人事不省的顾植民送到医院。徐小姐闻讯赶来,憋不住泪水横流。马老板和范春城也跑来探望,许广胜一直在床边帮忙照料,直到顾植民醒过来才默默抽身离开。

马老板招来记者怒斥暴行,各界人士亦纷纷声援,唯当局者嘴上义正言辞,背地却推衍塞责,不敢招惹日本人,加上暴徒无影无踪,此事终于不了了之。

幸而许广胜来得及时,顾植民只落下些皮肉伤,他躺了半月,终于恢复出院。夫妻俩第一件事便是备上厚礼,去许家登门致谢,谁知道许广胜呵呵一笑,拱手说:“植民,你我以后就是同行了!”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故,方知道许广胜已经离职太古,进先施对面的永安公司做了副理。许广胜叹气说,本想与顾植民做同事,叵耐他没能讲上话,所以只能屈就去了永安。

“终是无缘并肩作战啊。”许广胜惋惜道。

徐小姐听两兄弟聊天,只是微笑,等出了门,顾植民问她意见。她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

顾植民终于康复,回到先施上班,马老板特意为他安排洗尘宴。师父范春城照常拉他去参加各种酒局,席间甚至还有竞争对手的管事人。

顾植民颇为尴尬,范春城却递过一杯酒,劝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意上是对手,私下里都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与永安的许广胜,不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吗?”

寥寥几句话,足塞顾植民之口。他于是寻些借口,推脱师父的饭局。一来二去,范春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遂拉上别的销售员去喝酒。

顾植民五味杂陈,师父虽是协理,但位高权不重,能使唤的人却比管实务的襄理还少,他想跟师父陈明心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独自喝着闷酒,并没有意识到一团乌云已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