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自己不硬气,你再发愁也没用,反正断然是没有朝廷强行让他们分家的道理。”
“姑姑,那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我看那三个孩子着实可怜。”他起先不知道这家子是什么情况的时候,只瞧见三个孩子的饭菜,十分可怜,正好手头上有些散碎银子,便给了他们一些,让他们去买点心填肚子,哪里晓得转头就被老太太拿走了,落到他们祖母的手里,他们最终也没得益。
李君佾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自己的孙子孙女,便是他认为最冷血无情的皇家,也断然没有这般啊。
“有啊。”孟茯回道。
李君佾眼里顿时神奇希望,满脸期待地看着孟茯,“什么法子?”
“让他们读书识字,懂得更多的道理。改变一个人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劝得了的?思想这种东西从小到大埋在那老大夫妻俩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你现在让他们分家,他多半觉得自己此举不孝顺,害怕别人戳脊梁骨。他家这三个孩子,如果一直继续在这样的环境氛围里长大,那么以后就会坚定地认为他父母所做的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大人现在的模样,往后这就是孩子们的写照。”要孟茯说就是愚昧无知,只有读书才是唯一一条出路。
人不怕穷不怕没胆量,就怕没有自己的思想,甘愿做封建风气的奴隶。
李君佾犯难,“米饭都不让吃,读书尚且还要花银子,只怕他们祖母就更不会同意了。”叹着气,只觉得孟茯这办法等于没说。
孟茯如何看不出来他为何丧气?当下只耐心与他解释道:“其实这样的人家,世界上千千万万,人生来本就不同,有的天生豁达爽朗,有的便是你当下所看到的这般自私自利偏心。所以往后朝廷最好能在各州府县衙都开始自己的学府,但凡年满七八岁,便要统一送入学府之中读书学习,不让孩子去读书就罚银子。”
强制学习这个倒是好,可问题又来了,即便是朝廷强制老百姓们送孩子读书,但舍不得银钱的人家呢?于是提出疑问,“可姑姑,若像是眼前这种人家,他就是不舍得让孩子读书呢?”只怕宁愿让他们去做工挣罚款,也不会叫他们读书的。
孟茯看着一脸担忧的李君佾,觉得这真真是个好奇宝宝,但好学是好事情,正好现在还算得空,与他掰扯掰扯也行。
便道:“那就要看往后这朝廷谁执掌大权,若是贤德之人,便会想办法在不伤害老百姓利益的同时能充盈国库,到时候不但能四处建学府,还能让孩子们免费读几年。你要晓得,恰恰是你眼前所遇到的这种人家,就越是最喜欢占便宜的,这免费的上学,他若不送孩子去,只怕觉得白白损失了多少银子呢!所以这个难题就不攻自破了。”
没想到李君佾竟然还叹着气,“姑姑这样等于没说,朝廷哪里有多余的银子嘛,每年就靠着各种税赋,可是收回去还不够军饷。”
他是皇室子孙,从前李琮手里也算是有些权力,手下能人也不少,这点当然是晓得的。
孟茯听罢,不以为然道:“哪里不够了,即便是四下贪官层层剥,但到国库里的,其实也不少。既然晓得这国库吃紧,就不该大事铺张修建陵墓,后宫妃嫔少养一些,宫女太监削减,这银子得花在刀尖尖上。”
孟茯这还没说完呢!还有那皇帝给自己没事就给自己到处修建行宫御花园,喜欢哪里就要给圈出来,不但要老百姓搬迁离开,为此花费大一笔银子不说,还要在那里修些亭台楼阁,样样都要挑最好的,不就又要花一笔巨款了吗?可是一辈子也不见得这皇帝能去看一眼。
说到底这些银子就是打水漂了。
偏偏普通老百姓还不能进去看一眼,往后就这样白白荒废掉了。
“你仔细想想,若是这些银子全都省下来,得多少银子?要是能一直坚持,往后不单是可以免费读书,还可以开设朝廷医馆,招聘大夫坐馆,老百姓看病抓药不要钱。”
李君佾被她这些话吓了一跳,“姑姑,您这是站着说话腰杆不疼,您晓不晓得,如果真要像是您说的这样,读书不要钱,往后天下再无白丁虽是好,可是朝廷哪里支付得起?这治病抓药就更不要说了,有的病就是无底洞,若真是如此的话,不到半年,国库就彻底空了。”
“空不了,你若不是不信,我回头就在我的杂货铺子给你做实验,往后他们看病抓药,我店铺给报销三分之二。不过这前提我先制作出一份医疗单,单上只要是普通的疾病或是外伤,不是恶意打架斗殴,我都可以承担三分之二,倘若今年他们买了我的这份医疗单,明年就可以用。你想想若是十两银子一份医疗单,个个都交的话,那也是一笔银子。但这些所买了医疗单的人,总不可能都全生病吧?”
孟茯将自己那个时代的合作医疗简单化,自己说着心里也想着,其实完全可以试一试,不管怎么说都是一项惠民政策。
不过十两银子似乎有些太高了,便道:“其实五两银子就足够了。”
哪里晓得李君佾听着她这么一说,顿时就明白了。“姑姑这个想法可以,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生病,买了这医疗单,可预防万一,若是用不上再好不过了,就算买个心安。不过十两银子的确是贵,五两银子也不少,应该三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不过这样算下来,好像孟茯最后要亏钱的样子,便又心灵福至,想到一个好法子,当即建议道:“不如三两银子,就承担三分之一,五两银承担二分之一,十两银子便是百分百。”
孟茯听罢,不免是有些欣慰,“孺子可教,这样也不是不妥。此事待这双峰县的事情安排妥当,等回了南海郡,我便去处理。”
一面看朝不知又在想什么的李君佾,“这事儿到时候你来办,如何?”
“我么?”李君佾有些意外,但这不是小事情,他有些担心,“我不行吧?”若是办砸了可怎么办才好?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你这孩子就是有些缺乏自信了。就这样决定,等回了南海郡,就你来办。”孟茯心说等着这边的事情结束,想来这李君佾多少也能磨炼出些东西来,总不能还似一个小白一般吧?
何况当初银杏路那边的小伽蓝寺,他也是跟着出力了的,到时候自己再让杂货铺子那边几个小管事跟着辅佐,自己得空再看着些,想来是不会出岔子的。
李君佾见孟茯就这样交托给自己,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有重。但也晓得孟茯见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而非若飞他们,并非是自己有这个能力,而是她分明就想培养自己。
这让李君佾不禁想起了当初离开京城的前一夜,外祖父将自己叫到跟前去,说了许多话。
其实那时候他觉得,外祖父他们着实是想多了,如今自己是个庶民老百姓,父母都在皇陵边上过着清苦日子,不得出头,更不要说是自己了。
所以祖父的那些话,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头答应,以慰他老人家的心。
只是现在他想起来,尤其是听到孟茯给自己说的这些事情,他忽然就有了斗志,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大齐的孩童都可以免费读书,所有的老百姓们看病都不需要自己花费银子,那这一年死亡率不知道就要减少多少了。
他有些心动,想要看一看到时候如果真是如此盛世,那天下的老百姓们岂不是喜开颜?
这时候忽然又听孟茯问了个与眼下话题十分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明明辽国金国,他们经济和文明都被咱们远远甩在后头,但为何仍旧还能随意踩踏在我们的头上么?”
李君佾摇头,满脸不解。因听到了刚才孟茯说的那些惠民建议,所以现在对孟茯接下来的话,也充满了期待。
“因为大齐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很多事情认为只有男人才能来完成。当然我也不可否认,男人所能做的有些事情,女人的确是做不到的。”毕竟这生理结构上男女就不一样,就如同女人能生孩子,而男人不会是一个道理。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女人与男人一样有着聪明的脑子,只是可惜女人从小接触得到书本的人太少了,脑子没有得到开拓,思想自然没法进步,遇着事情想不到好的法子。”
孟茯说到这里,想是话说得太多了,竟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的,伸手要去倒茶。
那李君佾见了,手快先给她倒了半杯呈上,“姑姑您喝茶。”
孟茯结果茶盅,点了点头,仰头一口豪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男主外女主内,其实不是女人在家带孩子做家务那个样片面的意思,这内外之说,不过是男人不如女子感性,女人不如男人理智,所以遇着大是大非的时候,一般是男人来做决定。仅此而已,但不能因此就认定了女人的能力只能管些小事情,你看人家金国辽国,女人也打猎遛马,男人做的许多事情她们也能做。”
说到这里,又朝听得满脸认真的李君佾问:“你觉得我厉害么?”
李君佾连连点头,夸赞的词语丝毫不吝啬,末了还道:“姑姑是侄儿见过这天底下最为厉害的女人了。”说一句大不敬的,便是历来什么贤德仁厚的皇后娘娘或是太后娘娘们,都不如姑姑这般有本事。
然孟茯却摆着手摇着头,“不不不,我并没有多厉害,只是我看的书多,开拓了思想,所以我想得也多。如果天底下的姑娘们没有被限制于只能看女诫,那么她们其实和我一样,甚至是更厉害。你们觉得我厉害,不过是因为没有人拥有与我一样的成长环境罢了。”
倘若有,自己就是个小菜鸡。
当然,她也占了穿越的先机,就比如提出的很多惠民制度和经营理念,其实都是照抄先人前辈们的。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她还有个特别尊重自己的夫君沈夜澜,如果没有他全心全意的支持和信任,孟茯的商业王国也不会拓展得这么顺利这么快。
所以这与身边遇着什么男人,也是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姑姑的意思,往后如果真做到能让孩童们免费上学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有女子书堂?”李君佾问。
孟茯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这个意思么?自然是颔首应道:“对啊,你想想如果让姑娘们从小读书,往后她们有了出息,男人出门在外,家里遇着什么事情,也就不会手忙脚乱,可应对处理了。这还只是其一好处,再有她们也读书,懂得许多道理,那孩子也不单单只能指望着孩子们的父亲回来教授或是检查功课了。”
其实好处还多着呢,但孟茯不用给他一次举例那么多,往后有的是惊喜。
何况说多了,他这会儿本来接受的新知识就不少,哪里能一下消化得过来?
孟茯还拿自己杂货铺以及各工坊来做比喻,“你看我这手底下女管事其实也不少,个个都是会读书写字做账本的,轻巧活儿不用下苦力,月钱还高,做五休二,一个月几个人轮流着来做,既然能顾着家里,又能给家里多赚一份开销,完全将生活质量提高,而且时常接触人,也不似旁的女人一般天天在家里带孩子面对着灶台,所以懂得多见得多,大场面也不怯场。”
李君佾觉得自己今晚所接触到的新事物太多了,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孟茯说的哪一样都是对的。
而且辽国金国的女人,好像跟男人所行之事差不多,所以开战的时候,他们国家的男人几乎都出列了,女人还能在后方负责粮草运输。
后方即便是没了男人也有条不紊。
可是大齐限制女人读书就算了,还要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真打仗了,外面战况如何,她们也不晓得,还得等着斥候来报。
所以人手上在开战之时,他们从来不占下风。
如此看来,大齐输的原因,似乎就是再小看女人这件事情上了。
古来讲究的那些什么女人不得这样不得那样。可事实上这些个限制女人的繁复规矩,没有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反而是被那些蛮荒一样的辽人金人占了上风。
既然流传下来的那些规矩没有让国家和百姓们更好,为什么还要一味地追究?他不解,难道这天下这么多人,就只有姑姑发现了么?所以朝孟茯询问着:“姑姑您说的这些,为何从前就没有人想到,还是?”
他问着,隐隐猜到了什么。
孟茯颔首一笑,“是了,所以这天下之主,须得是个豁达之人,也要是一个能抗压之人,不然单是让女子读书,其实就犯了他们的忌讳,倒不是怕什么鬼神之说不吉利,不过是怕女人抢比他们厉害,抢了他们的位置而已。”
李君佾到底还是年少,如今腹中只有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只想让老百姓们安居乐业,过上富足安稳的生活,而没有去想那么多。
因此对于孟茯说的那些人,十分不理解,甚至是厌恶。“这样的男人如此小肚鸡肠,眼下容不得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本事。”
这话孟茯赞同,“说得对,只有那些没本事的人,才会忌讳女人读书。他们就是怕大家发现,他们连女人都不如,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那就一直让女人站在最底层,不让她们有机会往上爬。”
李君佾想,阿娘是女人,妹妹也是女子,妹妹也是那样聪明,小小年纪就是满腹诗书,虽说写出来的话本子不是什么能让学生们参考的科文书,但那话本子即便是成年的先生们,也不见得能写出她那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剧情。
于是就越发认定了,姑娘们和男孩子们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她们也一样聪明,只是缺少了一个机会而已。
所以他忍不住想,若是将来姑娘们能与男孩子一样,在同一个起跑线上,那么未来的齐国,将是多少能人辈出啊!
到时候那样多的人才,难道还不能将这被夺走的山河给收复回来么?
他想着想着,一时满腔的热血。
“姑姑,您说的这些,我一定能让您看到。”
孟茯听到他这一句,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定会让姑姑看到。”李君佾重复着方才那句话。
孟茯摇头,她要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凭什么能让我看到?”难道这孩子其实是扮猪吃老虎?其实哪怕成了庶民,与他爹也一样,从来没放弃过那个位置?
若真如此,那危险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野心勃勃,管得住么将来?
却只听李君佾一脸坦然地说道:“我离开京城之时,外祖父曾经说,我们一家人的生死都押在了姑姑您的身上,我父亲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将来也许我与那个位置有缘,这都取决于姑姑您。”
孟茯听到这话,心说这位柯相爷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但此刻并没有打岔李君佾的话,只是问道:“你以为呢?”
李君佾让孟茯一问,想起当时自己对孟茯的质疑和不屑,有些愧疚地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垂下头去,“我当时觉得外祖父可能被我爹娘气疯了……”所以才说的这些胡话。
“但是。”他忽然又抬起头,整双眼睛里充满了璀璨的光芒,认真地望着孟茯,“但是现在我晓得外祖父的意思了,外祖父素来就有先知声名在外,必然是早就晓得姑姑您是个大智慧之人,所以才一定要我和妹妹来您的身边。”
而如今他也真真感切到了,在孟茯身边他晓得了不少道理,也晓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为民为天下。
孟茯听着他的这话,有些懵,“所以你现在什么想法?”
“我想当皇帝,别人我怕他们做不来姑姑您说的这些……”上一刻还斗志昂扬的李君佾,如今说起这话,声音却犹如蚊蚋一般。
不过也是了,这句‘我想当皇帝’的话,放在这个时代,任何人说出来都是大逆不道的。
即便是东宫太子,亦是如此。
更不要说是李君佾了。
孟茯忍住笑意,“这种话下次不要胡说了,你比我清楚,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是要掉脑袋的。”而且不单是掉他一个人的,周边的人也脱不得了干系。
李君佾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后悔后怕,自己刚才真是糊涂了。
“也不要想,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一直保持着这颗初心,将来不管你是任何职业,任何身份,只要有这颗心,你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对的。”孟茯安慰着,本来想来几句心灵鸡汤的,但是奈何从前看的都是毒鸡汤居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着,便只简单说了这么几句。
她在这里跟李君佾上着课,宫里这个时辰了,几位相爷才出了宫门。
金国的文书已经送来几天了,今日算得上是阁中几位相爷与陛下商讨。
打的打,和的和。
想要战的柯相爷憋着一口气,跟着大家一起出了宫门,假么二三上了马车,作势要回府,只是出去在附近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宫门口。
下了马车,又往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中,李尚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去而又返一般,这个纨绔名在外多年的他,居然还不动如山地坐在御书房里,显然就是为了等柯相爷。
柯相爷似乎也不意外陛下在,当下进来二话不说,先‘噗通’一声给李尚跪下来,“陛下,您这双手,曾经也是斩马杀将的,难道就真的甘心被金国那些小蛮子踩在头上如此欺辱了么?”
说起曾经,原本还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李尚,目光忽然一凝,不知想起什么来。
但是很快,他又懒懒散散地朝身后的龙椅上靠去,“好汉尚且不提多年勇,这些旧事,提他作甚?”
“陛下!”柯相爷不甘心,“从前是不得已,可是现在咱们齐国军事上也算得上兵强马壮,您还怕什么?我们有火星石,我们也有哈青马。”而且休养生息这么些年,国库尚且也能支付得起这一次的战役。
上一次南海郡那二十万海贼,朝廷可是没有出一分银子啊!
只见面了南海郡这几年的税赋收入,全都给他们充填了地方财政。
所以现在国库里的银子,不拿去迎战,最后还不是要白送给金国。
既如此,何不打一场,这样即便是输了,也甘心啊!
不然这大齐老百姓们,如何吞得下这口气?
李尚没回他的话,也没有去认真思考,只反问了一句:“那火星石,果然是如同奏章里所言那样厉害?”
“既然是谢驸马所言,只怕不差。其力量已经是从前的数倍了,这便是九天神器,也不过如此罢了!”柯相爷丝毫不吝啬地夸赞着火星石的力量,似乎想要给李尚些开战的勇气。
然而李尚却是先防备起沈夜澜来,“沈夜澜声名在外,如此浩大,如今又有如此神器在手,朕倒是觉得他比远在禹州的金国让朕觉得不安心。”
柯相爷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李尚会冒出如此念头来。
不过也就稍稍愣了一下,须臾间就回过神来,“按理沈夜澜是沈家嫡子,沈家最注重的便是这声名之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怎么会去做呢?”说罢,似乎也觉得这不足以说服李尚,于是便朝前面移了几步,只将整个人都凑到书桌下面,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宫中的娘娘们,早前不是才好奇过,这沈夜澜的夫人么?按理这海贼当初攻来南海郡之时,他是立了大功劳的,给他夫人册封个诰命,其实也能说得过去的,陛下不如让娘娘起了懿旨,请她进宫来封赏。”
封赏是假,做人质才是真。
但李尚却觉得只单单是孟茯一个女人家,好像不足以威胁沈夜澜,“就她一个人?那沈老夫人如今何处?”
柯相爷摇着头,“那倒不知,一年多前还听说在河州露过面,此后便没消息了,不晓得是到何处游历山河。”但他以为,一个孟茯就足矣了。
李尚有些遗憾,眼里却又有些羡慕。沉思了半晌,“照着你的意思,是想让沈夜澜做主将?可他是文臣,上一次的海贼数量虽多,但到底是溃不成散的散兵散将罢了,不值一提。”
“陛下可忘记了,他是近年来咱们大齐少有的文武全才,何况又有孟尝之风,他若是做主帅,那些不问朝廷之事的江湖高手们,少不得会来助他一臂之力。那些人的力量,陛下是知晓的。”柯相爷见着李尚这样问,显然是心里已经开始考虑采纳自己的意见,让孟茯来京城,叫沈夜澜做主帅了。
于是便越发卖力,趁热打铁地劝着。
然李尚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独孤家的那个小儿子,海战之时,听说他因帮沈夜澜,还断了一臂。
而还跪在地上的柯相爷见李尚不言语,此刻也不催促了,只静静地等着。
良久,他双腿都有些麻了,撑得笔直的腰杆便有些受不住,稍微晃悠了一下。
只是这么一下,就将原本沉思考虑问题的李尚给惊动了。他侧目看了过来,“怎的,你的旧伤又犯了?”说罢,抬手示意他起来,还喊了身后的老宫人给他看了个座,上了茶。
柯相爷有些不安,心里头忍不住想,是不是今晚自己的话太多了?
不免是有些后悔自责起来,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自己懂,今儿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若是很激怒了李尚,只怕是不会再念着旧情了。
然此刻正是心惊胆颤的他,却忽然听到李尚感慨道:“上一次你与朕这样喝茶,还是二十七年前。”
柯相爷一愣,随即心头一阵感动,连放下茶盅起身弯腰拱手,“陛下您还记得。”
“朕是老了,但并不糊涂,自然还是记得的。”李尚说到这里,目光朝着另外一边空闲着的位置看了过去,“可惜,少了一个人。”
柯相爷忍不住叹了口气,“倘若他还在,大齐兴许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是啊!”李尚口里满是惋惜之心。“师兄若是再,朕的大齐,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朕有愧于天下百姓。”
“陛下,此事与您无关!”天下无不是的帝王,柯相爷吓得连忙说道。
“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不是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但柯相爷懂,只跟着不断叹气。
御书房中一阵可怕的沉寂。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那灯芯噼啪炸响开,两人似才回过神来,李尚率先开口道:“好在,朕也遭到了报应不是。”
“陛下!”柯相爷有那么一瞬间想说出些实情,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想杀孟茯的人有多少他暂且还不知道,但是粗略算起来,宫里这些娘娘,宫外那些皇子,想来除了自己那傻女婿之外,没有一个不想将她除之而后快的。
于是那话他还是给咽了回去。
“怎么?”然李尚到底看出了柯相爷有话要与自己说。
柯相爷这会儿神态已经恢复了自然,“臣只是想说,天色已晚,陛下应当早些休息,保住龙体!”
一旁的老宫人也趁机劝慰道:“是啊,陛下您今近日来夜里总是咳嗽,难得一好眠,是该早些歇息了。”
柯相爷听得老宫人这话,心里有些担心,连瞳孔也发生了些变化,“陛下您……”
只是话没有说完,就被李尚抬手打断,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然后只见李尚一脸不以为然道:“没什么,终究是老了,身体不中用了。时辰不在,爱卿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陛下!”柯相爷的心中却是万分惊骇,想要求个究竟,他曾经记得,不是说已经治愈了么?怎么开始咳嗽了?
“下去吧。”李尚却已经不愿意再与他多言。
柯相爷没法子,只能跪安退下。
老宫人将柯相爷送到御书房外,便折身回来,此刻李尚正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见了他,眉头微微皱起,“此事,朕说过不许提。”
老宫人‘噗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里却是万千悲痛难过,“陛下,奴才跟在您身边多年了,也只有柯相爷还是真的念着您啊!”
李尚听到这话,不怒反笑,只是笑得有些恐怖,“是啊,旁的都盼着朕早死呢?可朕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早死呢?朕即便是死了,也会上天成神!”
只是才说完这番话,他便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心疼得老宫人连忙上前去与他倒参茶,顺着气,“陛下,您没事吧?”
“哼,朕死不了!”李尚咳嗽了半晌,才喘过气来,含糊不清说了这么一句。
老宫人只在一旁叹气,“奴才去让人准备。”
李尚没言语,扶着龙椅扶手缓缓起身,“朕这些儿子里头,但凡有个中用的,也好啊!”
老宫人已经折身回来,正好将这话听进去,但那些个皇子皇孙,却不是个一个奴才能评判的道理,自然是不言语,只上前弯腰扶着李尚。
李尚却一把将他甩开,“朕还没有弱到这个地步。”说罢,忽然想起刚才柯相爷的那些话,下意识看着自己颤抖着的双手,“朕,曾经也是驰骋沙场,所向披靡!”
可如今,怎么弱成了这副样子?
“陛下您素来都是骁勇之神。”老宫人真心奉承着。
李尚听罢,脸上得了几分笑意,“那你觉得,可柯相所言如何?”
老宫人吓得腰又弯了一些,一副心惊胆颤的模样,“奴才不敢妄言!”
“呵!”李尚冷笑了一声,走了两步,便说道:“他所言也不是不可,从沈夜澜对这孟氏所看来,的确是非同旁人,兴许让她来京里,沈夜澜的确可堪大任,只是朕还是担心,双燕关那里出事。”
“那里不是还有位沈大人么?”老宫人听说,沈大人爱护那些哈青马,比爱护他家的儿女还要重要,以至于大女儿的婚事一拖再拖,后面还险些被秦家骗了婚事,如今听说就许了本地一户寻常人家,可是可怜那女儿了。
记得从前宫里年宴的时候,他夫妻二人也曾将那女儿领着来宫里,是个粉雕玉琢极其可爱的孩子。
老宫人当时心里还想,这样显赫的出生,想将来所配的夫婿,必然是人中之龙。
哪里晓得世事难料,最终竟然是便宜了那寻常人家的少年郎。
“他在,朕倒是信得过,只是辽人的骑兵作战能力你是知晓的,咱们马场的那些马,到底不是在辽阔的草原长大的。”能力如何,李尚还不知道。
只晓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淮南淮北的橘子优劣完全不同。
这哈青马到了大齐的土地上,哪怕那玖皁城也有草原,但隔了个双燕关,他担心啊!
老宫人被他这样一说,也跟着担心起来。
不过他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说出口来,到底不是他这个阉人该议论的事情。
李尚也没指望着他能说出什么,只长叹一口气,“有时候朕在想,当时如果朕拦下那封信,也许师兄就不会死,蒙家还在,大齐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陛下,此事与您无关,这么多年了,您该放下了。”老宫人见他重提此事,终究不忍心。
李尚抬首,外面黑蒙蒙的一片,宫中这些灯火,也不足以将这片上空点亮,整座宫殿似乎常年都笼罩在这样一团黑暗之中,让人看不到希望。
“起风了,回吧。”他淡淡说了一句,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您慢点。”
两人的声音,逐渐被风吹散,被夜吞噬。
宫中,这个时辰,仍旧是与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偶尔那一阵阵夜巡的御林军的脚步声。
南海郡,双峰县。
一早孟茯起来,便见着了昨夜休息时还不曾回来的若飞,所以今儿早上见着,便道:“往后不管什么要紧事情,到底要顾着身体,往后早些回来休息。”
若飞听罢,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昨儿与戎岚大哥聊得有些投机,一时忘记了时间,让阿娘担心了。”
孟茯愕然,“我还道你是出城去了。”害得她白白担心了小半晚上。“不过你二人能聊得来也是好事情,他办事情也是个稳妥之人,年纪比你长,见识也比你多,不懂的你便多问问他的意思。”
若飞连连点头,因不见着李君佾,有些好奇,“阿娘又叫他去走访老百姓家中?”
孟茯摇头,“我今儿倒没有叫他,他倒是积极,不过我想着多去走一走也好,他对于民间老百姓的家庭模式,所认识得太少了。”
就比如昨日见着了一副偏心的人家,一个晚上都在为此事发愁。
殊不知,这不过是大千世界小小一幕罢了。
于是便与若飞提了几句。
若飞听罢,“这不就跟从前姜家一个道理么?”只不过若飞他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没像是李君佾遇到的这一家人,只晓得无限付出。
姜猎户他就知道自己快活,爹娘不管,儿女也不管。
但这也不妨碍姜家两老偏心小叔子。
孟茯笑道:“正是呢,不过他没见过这些形形色色的,到底还是世界太干净了。”也不晓得今儿又会看到什么样的奇葩家庭。
只怕回来还要愁眉苦脸的。
别说还真叫孟茯给猜着了。
傍晚他就回来了,一脸坚定地跟孟茯说道:“姑姑,您说得对,姑娘与男子一样,也该去读书。”
“怎了?”孟茯其实已经多少猜到了一些了,但还是想听他说。
李君佾今儿遇到的人家,只怕比昨日的更要让他无法理解。此刻一面深呼吸,压住心中的怒火,一面与孟茯说道:“我今日遇到好几户人家,一样是不缺吃穿的,却还打算将女儿换了银子,给儿子娶媳妇,难道女儿就不是他们亲生的么?若是许了正经人家也就算了,可是为了二十两银子,把自己养大的亲女儿嫁给一个可以做女儿爹的瘸子,这做父母的心什么做的?”
孟茯心说这算得了什么?“这种事情,应该对你来说也不算新鲜吧?这和在京城里,将年少女儿送到宫里去参选秀女的人家一样啊。不过是女儿所跟的男人权力不够大,给女儿家的好处不够多而已。”
李君佾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凝固住了,显然他没往这方面想。
可是现在听孟茯说来,似乎事情的本质就是一样的。
从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是现在想来却觉得无比恶心。说到底,从前他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那是因为送女儿的人家得到了相当丰厚的报酬和好处。
而现在为此事生气,是觉得好好的一个姑娘因二十两的彩礼而嫁了个可以做爹的瘸子可惜了,明明她还可以值得更多更好的。
所以他这下意识里,他还是将女子作为能给家里带来不少好处的一种交易物品了。他被自己心里这个潜意识的想法恶心到了,一时想到妹妹……如果往后自己也以这样的方式将妹妹嫁出去,那他算是人吗?
当下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只觉得孟茯一言惊醒梦中人。
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将男人和女人放在一个平等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