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打算要去开门的,但想着这些天每日都要去牛夫人那里,沈夜澜又叮嘱城里不安稳,这生意不做也好,索性也就不开门了。
给兰若说了几样自己记忆里的菜谱,叫她带着萱儿在厨房里捣腾,等着牛夫人家来人请了。
她便跟着去。
路上在药铺子里买了些许艾条和两个小灸炉,耽搁了一会儿,等到牛夫人府上的时候,正巧碰着午饭。
牛夫人其实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是个极其健谈的人,因为这时间好巧不巧,刚遇着午膳,因此一定要拉孟茯一起用膳。
一面热情地拿着公筷给孟茯夹菜,一面说着:“从前在乡下,家里连一副像样的碗筷都没有,现在却还要用劳什子的公筷。”
牛大人是寒门子弟,牛夫人是他的糟糠,从前吃苦受累,将他供养出来,虽也熬出头,过上了好日子,风风光光做了县令夫人。
可惜早年时候吃的苦头太多,所以身子骨不但差,如今膝下还没有一儿半女。
待吃完了午饭,略坐着休息吃了些茶,她躺到贵妃榻上,孟茯便点燃了艾条,给给熏烤穴位。
这时间漫长,少不得也要说些闲话打发时间的。
牛夫人本来话就多,昨天大部份时间都是她说孟茯听,但因为沈子房去了郦县,所以今儿她提起郦县那夜光矿,孟茯便也好奇地问起来:“我听说现在好矿脉都在辽人那里霸占着,可是这双燕关里都是咱们大齐国土,怎就白白叫他们给占了去?”
牛夫人显然是知晓一些缘由的,听她问起,叹了口气,“是咱们的国土没得用,可是咱们这大齐一个手指头的像样军队都掰扯不出来,人家一定要,不给就要用强,处处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我们老爷也是没得法子,只能夹着尾巴做起这缩头乌龟来。不然到时候真闹起来,引发辽人开了战,我家老爷吃罪不说,这郦县一代的老百姓,哪个能逃过辽人的马刀?”
说起她家老爷,她甚是心疼,“我虽是不识字,可是我俩自小一个村里长大的,他满腔的抱负,如今摊上这样一个朝廷,全都付之东流了,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孟茯听到她这后面的话,忽然想到了沈夜澜。
十七岁就三元及第金榜题名,却是扯了状元袍潇洒而去。
他是心中没有抱负么?倘若没有,现在留下来,和韩宣云他们一起冒险又是为何?
所以牛夫人的话,引起了孟茯的共鸣,不禁跟着微微叹息了一句。
牛夫人却忽然有些紧张地叮嘱着:“孟大夫,我素来虽不是个谨慎的人,但这样的话,我也从来没和哪个说过,今儿你听了也就忘了。”末了又道:“我家老爷说,不得妄议这些事儿,不然是要砍头吃罪的。”
牛夫人她不识字,却能说出方才那样一番话,对这朝廷也是满腔的失望,这些显然不是她一个普通农妇能感悟得出来的,只怕还是那牛大人事事都与她说了。
如此可见,这牛大人倒不失为一个好丈夫,还使了这么些银子,将她安置在这州府里治病,身边也没有什么妾室通房。
因此觉得这牛夫人也是好运的,能遇着牛大人这样一个功成名就后,没有抛弃糟糠。
当然,也是牛夫人本来就是个不错的,才叫牛达人能守住初心。
“我知道轻重,夫人不必担心。”孟茯点着头,将艾灸炉移到旁的位置,在底下垫了一张叠了两层的帕子,“倘若是觉得烫,与我说一声。”
“不烫,我是个庄稼人,皮糙肉厚的,这温度正好呢。”牛夫人笑着说道,问起孟茯:“我来了这城里,听人说你治这个最好,就请了你来,不过我还听人说,你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可我瞧你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对了,我听着你有时候说话有些沅州口音,沅州来的么?”
孟茯的千金手名声能这么快在城里传开,到底是归功于沈夫人的宣传效果。
但极少有人知晓她家里的状况。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孩子又不是偷来的,“我就是沅州人啊。孩子们原本是继子,不过我没见过他们的阿爹,都是无依无靠的,聚在一处过日子,又拜了我做干娘,灾荒后我打算领着去南州,却因一些事儿上了来这玖皁城的船,也就留下了。”
牛夫人听得这话,有些激动道:“那真是巧了,我家老爷有个知己好友,就是沅州人,他家夫人说话和你讲的口音最是相似,我记得他们是澄江县还是哪里。”
澄江县?那岂不是和自己一个县的?“我就是澄江县的。”
牛夫人闻言,就更加激动了,“那位大人姓李,你听说过没有?不过他是去年才得了文曲星君加身。”
孟茯倒是想起来了,当初给了自己一百两诊金的李大人家。便道:“我倒是晓得一个姓李的大人,家里住在红枫树桥边,也是去年的进士,就是不晓得和夫人说的是不是一个人了。”
没曾想这牛夫人听她说红枫树桥边,激动得猛地拍着手起身:“那就是一个,啊!烫死我了!”
过份激动,却忘记了身上的灸炉,顿时滚落下来。
且不说那还带着火星子的艾灸灰烫了她一回,连这贵妃榻上的毯子也被烙出几个小洞来。
当下也是人仰马翻收拾了一回,待收拾好她重新躺下后,又继续说起这李进士。
然后越发觉得和孟茯有缘,也不叫大夫了,一口一个阿茯妹子。
于是这一去二来的,越发熟悉,孟茯也听她说了许多郦县夜光石矿里的事儿。
还从家里带了兰若做的糕点给她吃。
“我是没有这个耐心,索性这兰若小妹妹喜欢折腾这些,我便给了她说了些简单的做法,她也能带着我家萱儿在屋子里。”
“屋子里待着好,我还以为这玖皁城会比我们那郦县好一些,可这满大街还是些嚣张跋扈的辽人。”牛夫人一面吃着点心,一面与孟茯说。
吃了几块,又同孟茯说道:“今儿我家婆子说我这脸再也不是灰扑扑的,我往琉璃镜子前一看,发现我这脸色还真好了不少,红润了,而且这些天也不觉得腰坠痛了,可见这艾灸还是十分好用的。”
“待配着的这一副药用完了,那艾灸你回了家去,也可以自己学着灸。”孟茯倒不吝啬教她,何况这牛夫人也是个大方的人,而且还与自己说了不少关于夜光矿的事儿。
“那感情好。”牛夫人想着也来了这么些天,担心家里的老爷。想到他那耿直的性子,好几次都险些因为矿的事儿和辽人起冲突,忍不住又叹了一声:“那矿叫辽人接手去了后,就是没日没夜地挖,山上的树都给砍完了,到处光溜溜的,上月下了一场大雨,滑坡了两处,死了几十个工人呢,眼下正是这雷雨季节,听说又要喊着加工,我家老爷去拦了两回,险些和那些辽人动了手。”
这些矿都是一次性的,又是辽人接了手,挖矿的矿工都是齐人,当然不可能用上什么铁柱子打桩,都是些木头在里头做支撑。
因此便要砍树。
山上砍秃了,没有了树木根脉的怕盘根结错,自然是容易照成水土流失。
更何况这山里还挖矿了,就更容易引起滑坡了。
想到昨夜才下了一夜的大雨,不免是担心起沈夜澜,“就没有一点安全措施?这下着大雨还要上工么?”
“哪里有什么安全措施,从前尚且还好,都是咱们自己人,现在来了辽人,只将那些个矿工做牛做马来使,一天进去七个时辰是打底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下了雨运气好些,不过是灌了些水,运气不好,哪里塌了个角落,直接将人埋在里头。”
孟茯听她这样说,越是心惊胆颤,生怕沈夜澜也进了矿洞。
因此从牛夫人这里告辞,也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知州府里。
管事的以为她是来找沈夫人的,又已经想晓得了她是自家三公子自己在外头定下的未婚妻,就更不敢怠慢了,忙引到后堂厅里去,然后打发人去请沈夫人。
很快,沈夫人就来了。
上一次见面,还没有这层关系。
如今再见,孟茯只觉得尴尬无比。
倒是那沈夫人,跨进厅里就直接朝她奔来,拉起她的手高兴道:“你总算是肯来了,前儿我打发人去,说你铺子是关着门的,我也不晓得你究竟在不在,没好叫门。”
孟茯竟不知道这事儿,“先生没在家,让尽量少开门,正好我有个客人,每日要出诊,因此就没开门。”
沈夫人亲热地拉她坐下,想是因为听她叫三弟先生,忍不住笑道:“你与三弟,一贯这样疏忽的么?”
“额?”孟茯有些没反应过来。旋即才明白她的意思,忙摇着头,似乎又觉得不对劲,“不是,我只是习惯了。”
沈夫人见她着急地解释,忍不住掩唇笑起来,“罢了,我也不逗你了。”因这会儿不早不晚的,便问道:“是出诊回来?还是正要去?我打发人送你过去?”
孟茯摇头,“已经回来了,那客人正是郦县县老爷家的夫人,与我说了些那头的事情,我想着先生也是去那里,有些不放心,因此来问一问。”毕竟这掰着手指头算,也去了五六天,怎还不见半点消息?
当初他也没说要去这么久。
沈夫人见她是担心沈夜澜,倒也十分理解她这会儿的心情,不过这这些政务事儿,夫君不在跟前提,她也不好奇,懒得去问,所以并不晓得。“你且等会儿,我打发人去前面衙门问一问。”
又怨着沈大人,“他也是糊涂,三弟既然去了这么多天,也不说一声,我也不晓得,不然早该接你们来府里才是。”如今外头乱,尤其是自家夫君抓了这些个辽人后。
好在,抓了他们虽是乱,倒是没有再丢孩子的案子了。
于是孟茯便坐在这里和她等着消息,只是闲坐着也是坐着,正巧那头丫鬟来说公子们醒了,孟茯也跟着去瞧,顺便给大赵氏请了安。
看过了两位白白胖胖挂着长命锁的小公子,大赵氏就迫不及待的将她拉到了外间来,压低声音小声问:“阿茯姑娘,有一个病你会不会治?”
“得看是什么。”绝症没那本事,孟茯可不敢乱点头。
大赵氏确定丫鬟们都在里头忙着,没工夫听自己这闲话,才说道:“我一个族里的弟弟,娶了媳妇,千尊万贵地精养着,还是掉了孩子,一个也没留住,后来又纳了两房妾室,仍旧是如此,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当是八字闹得不好,找高人算了,却也没什么用。
又说祖坟茔地的缘由,可坟也迁了,仍旧是这个样子,任由哪个妻妾怀了都要流。
“你说要是我那兄弟媳妇有病吧?可她和我这弟弟和离后,嫁到别人家,不过三年就两抱。我这弟弟也是太医院的御医们都经手瞧了,是个好的,也不晓得这缘由是出在哪里。”说起此事大赵氏就发愁,这二十多年里,自己这弟弟是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仍旧不得一个子嗣。
大赵氏将病症说得这样清晰了,孟茯心里已经有了数,莫不是那死精症。
不过这也没个仪器,孟茯肉眼哪里看得见?能检测出来?
但听大赵氏这话,她原来的弟媳和离出去,已有了孩子。而她这弟弟继续娶的妾室们,仍旧是怀一个就流一个。
多半是如此了。
而且这症状并没有什么临床表现,病患跟正常人是无异的,太医院的御医们虽然也是有本事的,但也不可能检查出他那东西的成活率吧。
所以便摇着头,“我也听说过这样的病例,但药物治疗效果不大,不过也有可能哪日忽然得了好消息。”不过她其实还是想建议,莫要想了。
想要得到好消息的机率太低了。
大赵氏似乎也没抱着什么希望,因此也没多难过,“族里已经劝他死了心,过继一个过去就是了,已是一把年纪的人,还折腾个什么。”
这正说着,外头就有人来传话,说沈大人回来了,请孟大夫过去说话。
沈夫人忙从里面出来,晓得孟茯着急,便朝她道:“阿茯你且去吧。”她这里要陪着两个孩子,不然也想过去听一听。
孟茯方与她们母女告辞,忙去厅里。
这头沈大人见了孟茯来,忙抬手示意她坐下,想到忽然从妻子的救命恩人变成了自己未来的弟媳,感觉还是有些奇怪。
整理了一下情绪,沈大人才开口道:“你既然晓得他去了那郦县,那也应该知道,这事儿是朝廷不插手的。”所以为了避嫌,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传来。
孟茯听了这话,心不由得沉了下来,脸色都有些白了:“他原本说去几天,可如今都这么些天了,人没见回来,消息也没有,我又听人说那边闹了几次滑坡,如今下了大雨,哪个晓得会不会出事。”
沈大人也正是担心这个,可他如今也没有办法着手,辽人都盯着自己呢。
见孟茯担心,也只能口头上劝着些,“你不必担心,三弟也不是那等没脑子的,真有危险会晓得先保全自己。”
不过这话等于没说。
孟茯也没在他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没多坐,起身匆匆告辞了。
回了家去没多会儿,又开始打雷下雨,她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里。
一宿翻来覆去,终究是没能睡好。
一早却有人来敲门,竟是孙买办家的大孙子孙大宝。
“见过孟大夫。”他见了开门的孟茯,跪下就磕头。
孟茯见他头上戴着的白孝帕,“你家里?”莫不是孙买办去了?可自己上次送了药给他,吃了应该是能调理那一身旧病的。
只听孙大宝难过地说道:“是我二叔,死了在郦县的矿里,昨儿才送回来,就办今天,明天出殡。”因为终究不是老家,没有那么多亲戚朋友来撑场子,所以孙买办便打发孙子来请孟茯。
又是郦县?“他不是跟你阿爹在码头上干活么?”死在郦县的矿里?莫不是前天的大雨,又发生了矿难?
“前些天才去的,说那头工钱给的多。”孙大宝说罢,又朝她磕了一个头,“麻烦孟大夫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本来乡里乡亲,出门在他乡就该帮村着。
而且孟茯也想问一问谁去接孙二回来的,那头又是什么情况?因此早饭也没吃,忙与兰若交代:“孙家办丧事,我要去忙两天,牛夫人家来人请,你就帮我回了一声。”
又朝萱儿叮嘱,“好生在家里待着,等阿娘得闲了,带你出去逛街。”
萱儿却是十分懂事,“萱儿在家里等阿娘就好,不出去玩。”外头不安全,出去叫人挂忧。
“好孩子。”孟茯进屋子里换了身更素的衣裳,这才急急忙忙去了孙家。
因为是外乡人,如今这丧事也办得清冷,院子里的人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孙买办似又老了不少,头发再也没有一丝黑色了,白花花的一片,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口的石坎上。
见了孟茯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孟大夫来了。”
“节哀。”孟茯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我去里头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因为孙二死得突然,所以家里也没棺材,所以孙大刚去附近的寿材铺子给他置办一副薄棺。
可银钱不够,买了那些白幡衣裳什么的,乱七八糟已经花了不少,还请了一个和尚来给念经,口袋里就没有什么余钱了。
寿材铺子里见他没人作保,也不原意赊账,所以这会儿正气恹恹地回来。
红着眼眶与孙买办说话,“怨我这做大哥的没出息,连一副棺材都没法子给他准备。”一面恨恨地往旁边的墙根上打了去。
孟茯正在里面帮忙扎些纸花,听到这话,便起身过来,“要多少,我这里还有些钱,且先拿去用了吧。”说着,从钱袋子里拿了五两银子出来。
她晓得这头办丧事,必然是少不得钱的,所以也就凑了五两碎银子。
孙大却没去接,“这怎好拿孟大夫你的钱。”
孙买办却道:“先接着吧。”又转头朝孟茯道:“只怕要晚些才能还上了。”
“不着急的,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活着的还是要继续往前看,何况还有两个小的,你二位都要好好撑着才是。”孟茯说着,回头朝那简易的灵前看去,孙大宝和孙大贵兄弟俩正跪在那里。
后面的门板上,孙二被一张席子裹着躺在那里。
有了钱在手里,这薄棺寿材铺子也送了过来,这才将孙二入殓。
孟茯没敢去看,她已经私下打听了,只说孙二被挖出来的时候,头都被上头掉下来的石头砸了个稀烂。
这会儿便与孙家两个孙子在院里避开。
里头,只听着孙买办绝望的哭声,听得人心头害怕,真真怕他忽然岔了气,人也没了。
夜幕来的时候,孟茯才回去,这时天又飘起了细雨,她撑着伞刚从巷子里出来,就见前面一帮辽人骑马冲来,手里的刀见人就乱砍。
街道两旁满是惊恐逃窜的路人,小商贩们的东西也洒了一地。
这里离城门开很近,他们又骑着马,一边随意砍人,一边飞快地趁着城门还没关,冲出城去。
孟茯见着此景,吓了一跳,急忙往回退,却被那惊慌失措同样也在逃命的人推了一把,将她推出巷子。
地上本就淅淅沥沥的,孟茯被人一推,脚下滑了,手里的伞也飞了出去。
飞到半空中的油纸伞忽然从中间一分为二,一页寒光闪烁的刀刃出现在她的目光里,正朝着她劈过来。
孟茯吓傻了,手脚并用朝后退去。
下一刻,一道滚热的鲜血溅满了她满脸!
马蹄声远去了,惨叫声不断的人群里,传来官兵的声音,孟茯晃眼又见十几个穿着皂衣的衙役从眼前跑过,然后听到了刀剑声,马嘶鸣声,现场一片混乱。
她浑身发抖,扶起身前苍老枯廋的人,声音也在颤抖:“孙……孙买办?”
“孟大夫,你……咳……”孙买办满脸红光,话还没说话,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洒出来,溅满了孟茯半个肩膀,脸色那红光也陡然退去,一片灰白死气,挣了两回,便朝旁边倒了下去。
孟茯只觉得自己眼里一片血红,可老天爷下的明明是雨呀!
眼看着旁边孙买办的尸体,这些天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还是崩溃了,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哭声在雨里,与那些死者家属和受伤的人哭喊惨叫混在一处,显得极为渺小。
孙大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追出来的,跪在孙买办身边放声大哭。
忽然孟茯好像听到有人喊,抬起头只见沈大人急急从马背上跳下来,似在问她什么,神情很焦急,可孟茯却没听清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地响,眼皮有些支撑不住。
原来,那刀是直接插过来的,不单穿透了孙买办瘦弱的身体,刀尖也刺到了孟茯的身上。
她晕倒的那一瞬间,一抹白色的身影抢在沈大人之前,将她抱住,很快消失在了雨里。
沈大人见了,便继续去看其他受伤的百姓们。
那些随手伤人的辽人总共二十来个,是白隼部落的。他们是嗜血成性的疯子,莫说是这人命在他们眼里犹如草芥的齐国百姓,就算是遇着其他辽人部落,也照样动手。
可谓是那草原上的杀神,是谁也不愿意去招惹的。
也不晓得怎么就混进来了这么一支队伍,趁着出城的时候大开杀戒,死伤总共三十多人。
这是沈大人抓了辽人人贩子后,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大案子,当夜组织大夫救治伤者,安排死者后事,抚恤家属。
一系列的事儿,忙道快天亮的时候,正要消息一会儿,忽然又有人来禀,“大人,三公子出城去了!”
劳累不堪、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哪个给他开的城门?”
下面的人脸色为难,“他拿了大人您的令牌。”当时说有急任出去,所以城门守卫官也没察觉。
等着见他走了,又是独身一人,才想起来沈大人才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随便出城。
因此才想起打发人来禀报的。
沈大人听罢,有气无力地重重坐回椅子上,哪里还有什么睡意?只让心腹安排两个人去秋梨坊孟茯铺子那里看着些。
也不晓得是不是老天爷故意捉弄的,每一次孟茯出事,沈夜澜都没有办法与她同框。
上一次还好,好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到了她。
可这一次,他回来听说孙买办家办丧事,她过来帮忙了。
心里不放心,急忙赶来。
可这紧赶慢赶,到底是晚了一步。
当即抱着她回来,亲自包扎了伤口,守着了半夜,见着她没发热,使了兰若来看着,自个儿就出了门去。
兰若萱儿都没睡,一直守在,见沈夜澜脸色凛然如霜,也不敢多问他要去哪里。
而孟茯醒来,已是下午了,外面仍旧是下着雨的。
“阿娘。”萱儿哭了一宿,嗓子有些哑了。
孟茯想要起身,可腹部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叫她顿时没了力气,重新重重躺了回去。
“阿娘您快躺着,您受伤了,是先生抱着你回来的。”回来时满身的血,吓得她和兰若都慌了神。
孟茯听着沈夜澜抱自己回来的,松了一口气,“先生回来了啊。”
“快天亮的时候又出去了。”萱儿回着,有些慌张地紧握着孟茯的手,似怕自己稍微一松手,孟茯就没了一般。
孟茯想着沈夜澜回来了,没像是孙二那般,被埋在里矿里。
可她也想到了孙买办,想到了昨天那雨里的刀光剑影。
想着那垂老枯廋的孙买办不顾一切冲到自己面前挡住了那弯刀。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吓得萱儿慌起来:“阿娘您别哭。”一面急得喊外面熬药的兰若,“兰若姐,兰若姐快来!”
悲伤这情绪来了,是任由千军万马也赶不走的。
兰若来了,仍旧是劝不得,索性便与萱儿一般,跟着孟茯哭。
好在孟茯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灵魂了,哭和悲伤,根本就不能将孙买办和那些枉死的人救回来。
而且她侥幸活了下来,就要好好地活着,擦了眼泪,“药呢?”
兰若闻言,忙起身去抬了药过来,又将煮的稀烂的粥送到她面前来,“您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们怎么办?”
是啊,孟茯看着还不过六岁的萱儿,她哪里能就这死了?还有这么多人需要她呢!
吃过了粥和药,孟茯又躺下,翌日一早,喊了兰若帮她换药。
伤口在腹部,虽不算深,但也将孟茯疼得死去活来,一整晚也不敢翻身。
就这样平躺着,就怕撕扯了伤口。
本想问一问孙家那边的情况,可她也不敢叫孩子们出去冒险了,只盼着沈夜澜归来。
期间,沈夫人和牛夫人都来看过了她。
只说辽人这样在城里乱杀人,还是这几十年来头一次,是谁也没料想的。
牛夫人担心家里,也算是来与她告别。
很快又入了夜,孟茯将萱儿和兰若劝着去睡了,在床边点了跟蜡烛,想着孙家的事儿,心里仍旧难受得厉害。
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声音,脚步很熟悉,是沈夜澜。
只是脚步只响了一会,就没了。
她心里有些担忧,强撑着身子起来,开了门,就见沈夜澜满身血淋淋地站在门口。
“阿茯。”他叫了一声,声音很是疲惫。
然后递了一个袋子到她眼前,“你看,这里头有没有刺伤你的那个人?”
袋子血淋淋的,散发着刺鼻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什么?你去了哪里?可是受伤了?”孟茯明明自己也受了伤,可这潜意识里还是挂记着沈夜澜,脱口就问了出来。
沈夜澜摇头。
可孟茯见他分明都快站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正是这个时候,几个身影从墙外翻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正是沈大人,满脸急促,见着沈夜澜一身白衣如今全被鲜血染红,吓了一跳。
但很快目光落到他手里准备要递给孟茯的袋子,一个箭步上前来,抢了过去,使着身后的随从:“还不快些将他扶到屋子里去。”
这声音,也吵醒了萱儿和兰若,两人忙穿了衣裳出门来瞧。
沈大人一颗心都在沈夜澜的身上,也没留意到忽然起来的萱儿和兰若。
所以这忽然出现的开门声将他惊了一下,手里刚从沈夜澜手里夺过来的布袋子顿时滑落,一地血淋淋的耳朵撒满了他脚下。
沈大人吓了一跳,忙朝萱儿和兰若喊道:“快些进去。”他就知道,这个三弟哪里是什么清风霁月的绝佳公子?疯起来的时候做的都是出格事儿。
那晚上他拿了自己的令牌跑出去,沈大人就一直担心着。
一直没能好好休息,所以今晚听着属下来禀,沈夜澜回城了,就急急忙忙带着人过来。
总算赶在他将这血淋淋的袋子给孟茯的时候拦住了。
他以为,里面可能是一颗脑袋。
但是他错了,竟然是几十只耳朵。
如今洒满了他的脚边,自己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更不要说那两个小孩子了。
萱儿和兰若也是吓得小脸苍白,险些丢了魂儿。
也是沈大人喊了这一声,才回了魂,两人忙进了屋子,紧关了房门。
那沈夜澜呢,也没叫沈大人这俩随从拽住,还在原地站着,如今正抬手挡在孟茯的眼前,“不看了,也不好看。”
明明方才,他还要孟茯看的。
的确不好看,孟茯也是上过解刨课的,可是看着沈大人脚下满地的耳朵,她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干呕起来。
又扯动了伤口,疼得秀眉皱在了一处。
慌得沈夜澜忙将她扶着往屋子里去,一面朝外头的沈大人道:“兄长,我没事,你回去吧。”末了又添一句:“将那些脏东西也收拾了吧。”
而外头传来的,是沈大人暴跳如雷的骂声:“你个混账,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骂虽是骂,可孟茯还是听到沈大人使唤随从收拾那些血淋淋的耳朵。
也没听到开门声,但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可见是□□走了。
门,形同虚设。
她喝了沈夜澜递来的水,总算是舒服了些,只是仍旧受不得他那一身血污味道。
“你先先休息,我一会儿过来。”沈夜澜扶着她躺上·床去。显然也是察觉出自己这一身血污腥臭熏得她不舒服。
他出去了,院子里传来打水声。
约莫是两盏茶的功夫,房门被推开,沈夜澜从外面进来。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搬了张椅子到床榻前守着:“哪一次,我都没好好保护你。”
孟茯心说这关他什么事儿,是自己运气不好罢了,怎就穿到了这样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
偏国家最高领导还不作为,整日就晓得寻欢作乐。
“你去了哪里?”她想知道,那些耳朵哪里来的。
沈夜澜不是个乱杀无辜的人,不然当初他完全可以直接将那进村子的姑侄俩杀了,兴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秋翠家的惨剧。
她不止一次地想,王春桥固然有错该死,可如果那姑侄俩没出现,王春桥便没有这出轨的机会,兴许秋翠和孩子们就熬过这一劫了。
沈夜澜当然不可能跟孟茯说实话,说他那天抱着血淋淋的孟茯回来,心里越想越气,然后一气之下拿了他兄长的令牌出城,硬是将那些逃走的白隼部落辽人追上,全杀了。
“就是出城一趟,办件小事情。”这话,回得很是敷衍。
孟茯也没追究他这话的真实度,只道:“往后,莫要再这样冲动,省得叫人担心。”她担心,沈大人只怕也很担心吧。
不然怎么沈夜澜前脚刚回来,沈大人就追来了?
“好。”沈夜澜答应得很干脆。
“你没受伤吧?”她看沈夜澜的状态,有些不好。“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
沈夜澜摇头,“我这里守着你。”
这么一大个人守着,孟茯哪里睡得着?所以她没睡着,沈夜澜倒是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是没受伤,可是马不停蹄地去,又急火急燎归来。
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了。
孟茯喊了两声,没反应。
只得起身找了毯子给他盖上。
然后才回去睡。等她第二天醒来,沈夜澜又没了踪影,正要询问,就听萱儿说道:“先生一早起来,就去了孙家了,他说是孙买办救了阿娘的性命,须得去拜一拜才好。”
“是该拜一拜的。”孟茯颔首,想到昨夜萱儿和兰若被沈大人吵起来,又见着那一地血淋淋的耳朵,有些担心她被吓着,便问:“昨晚没吓着吧?”
而且昨晚的沈夜澜,浑身也是血淋淋的,连带那头墨发上都是血。
跟往日清风明月的形象截然相反,像极了那地狱走来的修罗。
萱儿摇头,“不怕,沈先生变成了那个样子,也是因为要给阿娘报仇,所以萱儿才不怕。”
孟茯一怔,现在的娃都这样聪明么?怎么就晓得他是去报仇了?
但听到她不怕,也松了一口气,就怕因着昨儿的事情,吓着了萱儿。
这时候只听萱儿又问道:“阿娘,您什么时候跟沈先生成亲?兰若姐姐说先生长得好看,又这么厉害,不知道外头多少眼睛盯着呢,好担心先生被人拐跑了。”
孟茯听了这话,心想沈夜澜还不知是怎样高的要求呢。
到现在也没找着他的心仪之人,至于和自己的婚约,不过是为了躲避家里的婚约罢了。
但想来自己这挡箭牌也不白做,毕竟沈先生这未婚夫婿是做得十分完美的,还能不顾危险跑去给自己报仇。
有那么一瞬间,孟茯竟然想,要不以后成婚了,自己也赖着他算了,死活不答应和离?
但也就那么一下而已,忙告诉自己这种念头万万要不得的。
沈夜澜为何万众人中找了自己?不是什么莫须有的缘分,肯定是因为自己的诚信和人品。
吃过了饭和药,沈夫人和大赵氏来看了一回,因家里还有小公子们要照顾,走不开,也没敢多坐。
昨儿沈夜澜带着一袋耳朵回来的事儿,母女俩也晓得了,这会儿还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三公子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不过胆子也是忒大了些,人家那么多人,他一个人就冒冒失失地冲上去了。”
沈夫人听到她母亲的话,想起夫君埋怨沈夜澜的话,心里却是羡慕起孟茯,觉得她在沈夜澜身上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能叫一个男人不惧危险,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远比那些张口就来的山盟海誓好太多了。
这才是真的爱吧。
不过也很吃惊,毕竟她所了解的沈夜澜,从来都不是这样一个冲动的人,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如此失态,如此冒险。
所以也忍不住附和:“是呀,听夫君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回,觉得别是认错了人吧?可他自家的弟弟,哪里会有认错的。”
又道:“那白隼部落的人,就是他们辽人自己见了也要退避三舍,是没有人敢上前招惹的杀神,如今这么一整队人,除了夫君抓了两个,旁的全叫三弟一个人杀了,也幸好夫君将消息压住了,若是传除去叫那白隼部落的人晓得了这出手之人是三弟,怕是要来寻仇的。”
大赵氏听罢,也有些担心:“不会招什么仇吧?阿茯姑娘也是运气不好,不过是去给同乡帮衬罢了,出来就遇着这样的事,不过我听说那主人家为了救她,在前头挡了刀子,当场就没有,有没有这回事?”
沈夫人本来对这些事情是没兴趣的,但这不是牵扯了孟茯么?也就去问了沈大人几句。
晓得自然也就比她母亲大赵氏从坊间里听来的多。
只说道:“说起来,救她这人,听说也不是个什么好人,从前在老家做过不少阴损事情的,可就这样一个人,那生死关头,却是想都没想,就奋不顾身到前头去替阿茯挡了刀子,可见这人好是坏,是不能一锤定音的。”
“那是了,这人间也非黑白两色,好人坏人也是一样的,好人也不能保证这没有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坏人也不见得这一生不曾做过一件好事。不过这些事儿,哪里是咱们能去定的,往后到了那头,自然有阎王老爷翻本子一件一件地查。”大赵氏说着,眼见已经到了衙门门口,便朝女儿说道:“女婿也几宿没好生休息,你打发人多瞧一些,也不能将心思都放在孩子的身上。”
沈夫人自是应了。
又说孟茯这边,送走了沈夫人母女后,因见外头天气好,风吹得梨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索性就起来,让兰若给搬了张椅子放在檐下,坐在这里晒些太阳。
快到晌午的时候,沈夜澜便回来了,见她就这样坐在屋檐下,一个疾步上来,“风大,你才好了些,怎不加一张毯子?”
说话间,已经十分自然地进了孟茯的房间,拿了毯子出来,给她盖在身上。
“没事的,孙家那边怎样了?”孟茯一直挂记着孙买办的后事,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可自己这里却是一眼都不曾过去看。
“我让几个人在那头帮忙,明日他们父子俩一起下葬。”
本来那孙二是第二天就要下葬的,但后来不是出了这桩事儿,所以便停了灵,与他爹孙买办一起。
沈夜澜见孟茯不说话,自顾垂眸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再难过了,我找了一处宅子,将孙大几人迁过来,以后咱们多照应着一些就是。”
是了,孙家横遭惨祸,如今就一个孙大支着了。
他儿子孙大宝和侄儿孙大贵,他一个人在码头上做苦力,哪里能顾得过来?
可是孟茯将自己手里的银子算了一回,也就五六十两银子。
其实也算是不少了,这都是这段时间给人问诊得来的,要是世道好,她能放心将这铺子开着,倒也不怕没银子。
想着沈夜澜留下的钱袋子,想趁着这会儿想起来就赶紧拿给他,便要起身。
却被沈夜澜按住了肩膀:“你想拿什么,唤我就是。”
“你那钱袋子,在我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孟茯回着。
“哦。”沈夜澜应了,人却没动。
孟茯有些着急起来,“你拿回去,咱们……”说到此偷偷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咱们终究是假的,银子还是各用各的好,免得以后……”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夜澜打断,“我在眼里到底是多穷酸,这点银子还要和你算计?”他有点头疼,觉得孟茯对他是不是有些误解?
果然,只听孟茯垂头说道:“我知道你家有钱,可又不是你自己的。”
……沈夜澜下意识地学着他大哥,也按起了太阳穴,“莫不是在你觉得,我这些年在外吃喝玩乐,就全靠着家里?”
孟茯摇头。这倒是没有,沈夜澜在姜家村的时候,是和他们一样有什么吃什么,一点不挑剔的,穿的也非什么绫罗绸缎。
想到这穿的,方想起自己在裁缝铺子订做的衣裳,“你的新衣裳,只怕得等我好些了才能去取了。”
“是哪家,我打发人去拿,你莫要再上街了。”虽然白隼部落的辽人进城乱杀人的事儿,是几十年难遇的。
但俗话说得好,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沈夜澜现在甚至都在想,不如将她先送去南州算了,哪里终究是安稳的。
而且郦县的事儿,还没个了结,他还要再去一趟。
那日他回来,不过是取些东西罢了,如今已是耽搁了几日,所以想着孟茯再好些,自己就赶紧过去。
孟茯说了店名,因为没听他提起郦县的事情,也就顺口问道:“还去郦县么?那头可有了结果?”似不见韩宣云回来。
不然孙家那边,他肯定也会过去的。
“没,过两日我还要去一趟。”她既然问起,沈夜澜也老实回了话。
却听孟茯说道:“你带着我一起去吧?去那里也就一天的路程,我正好继续给牛夫人诊治。”离得近一些,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早些晓得,免得一直挂记着。
那滋味,实在是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