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的娘家是京城安国公府,她母亲便是安国公夫人赵氏。
她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嫁了靖国公府,如今是靖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人称小赵氏。
因为沈大人这几年一直在京中礼部,上月忽然被调遣到玖皁城做知州,沈夫人不放心,一定要挺着大肚子跟来,大赵氏担心女儿,也收拾包袱一路跟来。
如今见女儿满脸的惊色,也不意外,“我当初也是吓了一回,不过你表妹即便是丢了,也不可能在外有孩子。”说罢,看朝女儿这圆鼓鼓的肚子,“沈家虽不说什么,可女婿终究是长子,膝下必然是要得一个儿子才像话。”
沈夫人嫁给沈大人已是十年有余了,膝下除了一个女儿之外,便无别的骨血。好在这沈家的家风端正,男人屋子里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不然女儿这日子还不知道怎样难过呢。
可正是因为沈家不说什么,大赵氏反而越发替女儿着急。
这不,如今女儿有孕了,就寸步不离跟着。
沈夫人抬手覆到肚子上温柔地抚摸着,“夫君说了,是个什么都好,母亲您也不用太担心,更何况下头还有两位叔叔呢。”
听女儿提起两位小叔,忙问道:“那三公子可有音信了?”
她算着那三公子如今也是过了弱冠的吧?沈家怎就不着急给他寻亲事?
沈夫人听罢,想起前阵子南州寄来的家书,信里提了三弟的婚事,他自己在外找了一个小寡妇。
公公婆婆竟然还同意了,只是瞒着老太太,不叫她晓得。
“怎了?”大赵氏见女儿忽然发愣,以为是肚子里的孩子闹她,忙起身要过去看。
就听沈夫人笑道:“三弟的婚事已有着落了。”
“哦,订下的是哪家小姐?还是老太太那位养在府里的侄孙女?”因为是姻亲,所以大赵氏对于沈家的人员,也是有些了解的。
沈夫人摇着头,“都不是,是他自己在外订下的。”不过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又为何守寡的,她远在京里,是一概不知的。
母女俩这里说着闲话,孟茯这边则带着三个孩子在房间里各看各的书。
这是人家的船,且不说那处处置放的都是金贵的玩意儿,就是当初在那小客船上,她也不敢叫孩子们乱走,一来怕碰着别人的东西,二来也怕摔进河里去。
真碰着人家的东西,不管赔得起赔不起,坏了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因此便约束了他们几分。
萱儿认识的字少,看了一会儿便要跑来问孟茯,孟茯与她说着,日子倒也不觉得无聊。
看完了又托管事的帮忙换几本。
沈家是书香世家,管事也是识文断字的,见他们这一家子上了船,都在屋子里看书,也是乐意给拿些合适的书过来,叫他们打发时间。
这几日倒是过得恰意,有银子赚,一日三餐荤素五六个碟子。
待到了五月十八这日中午,孟茯正在给萱儿解书,沈夫人身边的丫鬟就急匆匆来请:“孟大夫,我家夫人肚子忽然疼起来了,孟茯您快些过去瞧一瞧。”
孟茯得了话,也不敢多耽搁,毕竟那沈夫人日子已经足月了,随时可能生产。
这船上他们自家是早就请了产婆跟着的,但到底有个千金大夫跟着,还是放心一些,何况这沈夫人母子对孟茯的医术也是认可的。
这福贵人家,孕妇营养充足,也不短缺什么,中午发动,酉时三刻左右,孩子就出来了。
只是个头有些小,按理沈夫人肚子这般大,孩子少说也要六斤以上左右,可这孩子不过五斤罢了。她忙叫产婆包起来,一面检查着产妇的身体,问着大赵氏:“亲里可有双生?”
大赵氏只顾着瞧这刚建了脐带的娃儿,见着是个带把的,欢喜不已,听到孟茯问,回了一句:“有,我便有个双生的妹子。”
孟茯听了,心下有数,只催促着产婆,“肚子里只怕还有一个。”又让人给产妇喂了些参汤来。
听着还有一个,大赵氏才猛地反应过来,没敢围着小外孙,急忙朝女儿走过来握着她的手:“儿,不怕的,一个两个都是一样的生。”
沈夫人这会儿才喝下参汤,得了些精神,听着肚子里还有一个也是欢喜的。
只是到底不如生头一个那样顺利,迟迟生不下来,将产婆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后头就像是个工具人一般,听着孟茯指挥。
孟茯叫她作甚她就作甚,反正脑子里是慌慌的,就怕沈夫人和这孩子出事,到时候没法子交代。
索性,运气是好的,孟茯这大夫也不是徒有虚名,孩子终究是给生了下来。
但因为沈夫人力气不够,脑袋已被夹得变了形,小脸一片青紫。
产婆和大赵氏见了,心都凉了大半截,只觉得养不活了。
也不晓得孟茯怎弄的,小娃儿口鼻里都弄了不少羊水出来,脸色方逐渐好看起来,发出猫儿一般的哭声。
只是那脑袋夹得扁扁的,甚是丑陋,产婆是不敢说什么,大赵氏却隐隐担心,怕伤了脑子。
但见孟茯一直忙着,也不敢多问,尤其她这会儿在帮女儿清理下身。
孩子已经顺利生下来了,也都没什么问题,孟茯现在一心一意就在这沈夫人的身上,半响忙得差不多,回头见产婆已经退了出去,进来了两个奶娘,大赵氏不知在叮嘱着什么,便道:“先给孩子都喂一点温水。”
大赵氏方才是见过孟茯的专业水平了,虽然怕饿着自家的两个外孙,但还是听了孟茯的话,只叫丫鬟们拿水来。
等喂完了些水,沈夫人这里也差不多过了危险期,孟茯见她还醒着,“吃点东西再睡吧。”
至于吃什么,这个倒不必孟茯去叮嘱,人家是生过孩子的,厨房那头也不可能不晓得避讳着些她不该沾的。
那沈大人不知何时进来的,似乎一点都不忌讳月子房一说,进来先同沈夫人说了几句慰劳的话,方去看两个孩子。
自然也瞧见了老二那扁扁的脑袋,脸色一下紧张起来,“孟大夫,小儿这……”
顺产途中,产妇若力气没上来,孩子很容易就夹变形了脑袋,但这没什么,见着沈大人担心,解释道:“没有事的,待吃完奶一段时间后,尽量让他平躺着,五六日就恢复正常了。”
说罢,走过去用手指往孩子小脸上轻轻弹了一下,孩子便扭着头顺着那她的手咂嘴。“看吧,孩子聪明着呢,晓得找吃的。”
大赵氏看得一愣,心想果然没事,若真是坏了脑袋的孩子,哪里晓得要找吃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正要朝孟茯道谢,这时见着孟茯又去这样逗老大,老大虽闭着眼睛,却也砸着嘴巴跟着那手的方向找吃的。
也是天性使然了。
“老大也可喂了,不见得要等孩子哭。”孟茯说道,见着里多的是专业的丫鬟婆子,而且大赵氏也在,便打算回去洗换身上的脏衣裳。
沈先生起先就一直待在屏风外面,这里头当时生产时候的情况,他是一清二楚的,想着若没有孟茯,只怕那当时被吓怕了胆子的产婆根本就成不了事儿,枉害了自己妻儿的性命。
所以见孟茯要回去,忙舍下孩子亲自过来送,“今日多谢孟大夫了。”
“分内之事,夫人还小公子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管喊我,不要大意了。”当时沈夫人这老二生不下来时,孟茯也是绑紧着精神的,而且从中午到现在,已是天黑了,她又累又饿,也没多余沈大人寒暄,忙回去了。
她自打带着三个孩子上了船来,除了给沈夫人母女俩复诊,就一直带着孩子们在屋子里看书。
丫鬟小厮们见她年纪小,虽有那质疑她本事的人,但因她不曾给人惹过事儿,待人一项和善,更没有端过架子,倒也不曾为难过。
但也没有尽心照顾她们这一家子人。
直至如今众人晓得她救了夫人和二少爷的性命,才不敢如同从前那般怠慢,三个孩子已经有人照顾着吃了饭,还给她备好了沐浴的水和新衣裳。
若飞几人知道她累,也不敢打扰,直至孟茯沐浴出来吃饭,才上来说话。
若飞到底是大一些,船上的丫鬟小厮们待他们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哪里能察觉不出来,只同孟茯说道:“儿子如今总算明白了,这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要有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孟茯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欣慰地笑了笑,“你晓得便好,所以即便是读书,也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书里学来的知识道理,也要用起来。”
若光接了话,“阿娘我也晓得了。”
“我也知道。”萱儿也抢着说。
孟茯吃过了饭,小息一会儿,叫几个孩子早些睡下,她便如同查房一般,去看沈夫人和两个小公子。
沈夫人正好醒着,精神瞧起来不错,见了孟茯很是高兴,“孟大夫快坐。”她是当事人,那会儿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产婆也在旁边说没得法子了。
母亲在一头哭,只有孟茯一脸沉稳冷静地继续跟自己加油打气,喊着胆小的稳婆继续。
所以她最是清楚,倘若没有孟茯,她跟小儿子,只怕都是没了的,而且她生产过后,和头一次生了孩子不一样,孟茯这里守了她差不多半个时辰,肚子里的恶露给她弄出来许多,叫她极为舒服。
因此孟茯这会儿在她心里,哪怕年纪小,但医术和医德都是极其好的,也不管她到底是个什么出生,心里一百个愿意同她交好。
孟茯笑着回谢了一声,先检查两个孩子,尤其是老二,逗了一回,反应正常,十分确定是没伤脑子,也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才到床边给沈夫人检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都很好,比生小女后恢复得快,肚子里也不难受。”沈夫人想着,孟茯有这样的本事,就该正经立起牌子,于是便与她提道:“孟大夫你是有真本事的人,今儿我那样的情况,只怕你不在的话,是没得救了。我如今想来也是运气好,那日蛮横了一回,将船堵在河上,才遇了你。可像是我这样生产途中走到阎王爷跟前的女人多了去,你若真开了一间医馆,不知还能从阎王爷跟前拉多人回来呢。”
男人不进月子房,只觉得晦气不干净,所以即便大户人家请得起大夫,可真到了那紧要关头,大夫也不可能进去亲自检查。
只凭着一根丝线诊脉,凭着产婆口述,哪里能说得清楚。
很多女人的性命,就是这样枉送掉的。
她也有些动心,但心里最要紧的,到底还是去找沈子房。“夫人的话我晓得,以后安定下来,肯定是要想法子开一间医馆的。”便不为救人,只为求这衣食,还是要重操旧业的。
大赵氏放下小孙子,走过来问道:“我听说你原本是要去南州寻人的,找的是什么人?你也晓得我家这女婿本是南州人,你与他说一声,叫他书信回去,不肖十天半月,肯定是能得消息的。”
孟茯听罢,也有些心动,人家力量大,找人自然快。
因此便道:“我想找的人,其实也姓沈。”
沈夫人听罢,与她母亲相视一眼,不由得都好奇地看朝孟茯:“是沈家的人?”
“我也不甚清楚,他叫作沈子房。”孟茯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沈子房的名字,以及他家中有两位娶妻了的兄长,父母俱在之外,住在何处也不知晓。
南州那样大,沈家在南州盘踞多年,姓沈的多如牛毛,叫人哪里去找?
沈夫人听着这名字,只觉得陌生,但还是安慰着孟茯:“孟大夫别担心,回头我问一问夫君,他族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兄弟。”
本还想问孟茯找这人作甚?但又跟孟茯没那么多熟,不好意思打听人家的隐私,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提起自家老二那脑袋,“这孩子,当真没事?”
“你若担心,敷一敷恢复得快些。”孟茯很确定孩子脑神经一点没有伤,就是当时就是被夹了一下而已,待几天后养出来,就没事儿了。
沈夫人听她这样一说,才放心了一些。
孟茯也没留下多耽搁,生怕影响产妇孩子休息,也告辞回去休息。
余下这几日,她每日一天几次去瞧沈夫人母子,也逐渐熟络起来。
晓得了他们才从京里来,沈大人明降暗升。
知州虽不过正四品,可因为这玖皁城地理位置的缘由,这边的兵权到时候都握在他的手里,所以比起从前在礼部无权无势,这一次可谓是真正的坐拥一方兵土。
可沈夫人却是高兴不起来,“无权无势总有好处,如今到了这玖皁城,就好似提着脑袋过日子一般,我家夫君又是个忒板直的人,我若不跟来,哪里能放心?”
又因孟茯跟着,她安心些,不管她还是两个奶娃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孟茯能早些发觉,所以便有些私心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就劝着:“你还是莫要去南州了,你要找的人我便是将那南州翻了个底朝天,也给你找来,你到了玖皁城后,若是不愿意跟我们待一处,我给你找一处好地方开个医馆,孩子们也给你安排到学堂里去读书。”
如果不找沈先生,孟茯绝对没有半点犹豫就抱上沈夫人这条主动伸来的大腿。
但是他们母子四人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沈子房。
如今他生死不知,沈夫人这些要求纵然是诱惑人心,但她还是摇头,“多谢夫人错爱,只是这位沈先生对我们母子是有大恩大德的,我须得寻到了他,我才能安下心来做旁的事情。”
孩子们也都是懂事重情义的,想来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沈夫人听得她这话,有些觉得那位沈先生是个有福之人,能叫孟茯这也惦记着他的恩惠,因此也不好在勉强,“既如此,待到了玖皁城,我安排船送你们下南州去。”
孟茯自是谢过了,与她和孩子身上,也尽了十二分力。
还给大赵氏开了些妇科旧疾的药。
要说这光阴似箭,转眼竟然已要到玖皁城了,两个奶娃娃也逐渐长得白胖起来,尤其是那小二少爷,被夹扁了的脑袋已经长回来了,比他哥哥似乎还要俊上几分。
好叫大赵氏好不欢喜,整日很不得将他抱在怀里不放下来。
沈夫人如今也是儿女双全,还一口气得了两个儿子,夫君又是一心一意,所以是没有半点忧愁,很快就能下床了。
这些日子,若飞和若光也得了不少好书,虽不说全部都背下来,但放在了心里,得空时候反复噘嚼,品味出些许意思来,也很叫孟茯欣慰。
不过两日后,就到了玖皁城里。
因这沈大人还要和前任知州大人交接,所以孟茯也不好跟着进了知州府去,便在知州府对面大街找了家客栈住下来。
别的不怕,就唯独担心人贩子。
这玖皁城虽在齐国边境之上,但因曲水河途经此处,也算得上是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多的是各国商人。
刚进城的时候孟茯就看到了一群辽人商队,如今他们住的这客栈里,还有南诏人和夏国人。
她胆子小,不敢叫孩子们出门,只是到底来了这玖皁城,不许他们出去便罢了,也不好连些本地特产也不给他们买?
于是便独自出去,将三个孩子留在客栈里,托了小二的帮忙照看着些。
她从沈家那里得来了不少诊金,短时间里倒不必因银钱担忧,所以见着那好玩好吃的,也都买了些。
正要回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是孟大夫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孟茯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一个干瘦的黝黑老头朝自己快步走来。
“孙买办?”她有些诧异地脱口喊到。
这孙买办怎一下变得如此垂老了?
来人还真是孙买办,因那逃难途中过得艰难,还病了一回,所以如今虽留了性命,却留了一身的病痛,人也脱了相。
他见孟茯认出自己,有些欣喜若狂,“你何时来的玖皁城?”
“今儿才到,出来给孩子们买些零嘴尝鲜。”孟茯回道,因是他乡遇故知,纵然这孙买办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也帮过自己的忙,所以就与他说起话来。“家里人都在这里?”
孙买办闻言,叹了口气,“老婆子没了,媳妇也死了一个,孙子还剩下俩大的,儿子倒是都在,如今在码头上给人做工,一天能挣几个钱糊口。”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那牙行后面巷子里的车马行,“我如今在那里给人铲马粪,是苦了一些,但能吃饱。”
孟茯听罢,跟着叹了一回,想着他家虽死了这些个人,但好歹也安顿下来,比村子里那一家子都死在外头的要好。
日子虽是艰难,可活着就要向前看。
不过到底遇着了,也有些可怜他,便道:“我住在知州府对面大街上的云来客栈里,你得闲了去找我,我给你开几副药,将身子调一调。”
孙买办忙写了她的好意,“罢了,我就是个天生苦命人,有那余钱也不能拿去买药吃,得留着给孙子们。”
孟茯没法,便给了他二两银子,“我手头也不宽裕,还要去南州找沈先生,这二两银子你且拿着,算得上是我的一个心意。”
孙买办拿着银子,只觉得有些沉甸甸的,“我怎好要你的?”说着要还回去。
可街上拉扯也不好看,何况孟茯是个年轻姑娘,便只得收了,又见她拿着许多东西,这街上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大放心她,“我给你送回去吧。”
其实他起先还没认出孟茯的,是他蹲在墙根底下躲阴凉,听到几个小混子指着孟茯的背影说,“那娘们儿我盯了好一会儿,一个劲儿买东西,还一个人,干一票?”
这玖皁城各国人都有,上头的老爷们不大好管,因此就有些乱糟糟的意思。
这样的话往日孙买办也听了不少,本没去多管的,但今儿不知怎的,抬头扫了一眼,只觉得背影眼熟,便忙起身追上去问。
没曾想,还真是孟茯。
所以即便孟茯不给他这二两银子,他也会送孟茯回去的。
这会儿少不得与她交代:“这城里鱼龙混杂的,哪里的人都有,犯了事儿也扯得宽,老爷们不好得罪人,你既然只在这里待几天,那就少出门,更何况你是个独身大姑娘家。”
孟茯听得这话,连连点头。接下来就安心带着孩子们在客栈里等着沈夫人帮自己安排船只。
只是才到第二天早上,孙买办就急匆匆来寻。
“孟大夫,我有要紧事情求你。”他满脸大汗淋漓,也不晓得是多要紧的事情,这样一路跑来。
“什么事?”孟茯问着。
孙买办一双细小的眼睛却往屋子里到处瞟,“药箱呢,快背着和我去,是一个老乡的朋友。”
孟茯听着是老家人,也没敢犹豫,他又这样十万火急,所以叮嘱了若飞几句关好门窗,背着药箱便跟孙买办去了。
出了大街,走的都是些小巷偏路。
孟茯心头有些不安起来,“到底在何处?”她这时候有些后悔,孙买办为人本就是阴险狡诈的,自己怎就糊里糊涂就跟他出来了?
孙买办走在前头,满头的汗,“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似感觉到身后孟茯脚步放慢了下来,回过头果然见孟茯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从前也不带做好事的,她这样怀疑也实属正常,当即连忙指天发誓道:“孟大夫,你就信我一回罢,我如今这光景了,哪里还敢作孽?你且和我去看一眼。”
“我是个什么大夫你心里最清楚,你既然有人病了,我给你些银子,你叫人送到医馆去就是了,怎偏要叫我?”孟茯问道。
孙买办心里忧着那人的生死,见孟茯怀疑自己,急得半死,索性与她说道:“你是才来不知道,最近城里总是丢孩子,都是叫那天杀的辽人给劫了去做奴隶,我虽是可恶小人,可终究是齐国人,如今这位朋友是为了救那些个孩子遭的伤,这城里不少辽人在追他的行踪,我们哪里敢带他去医馆?”
孟茯见他说得有鼻有嘴,昨儿晚上也听客栈里的小二提了一口,说是辽人公然拐孩子,可是上头的老爷们不作为,说是怕引起来两国开战,只能忍了。
为此还专门叮嘱孟茯看好她家这个孩子。
所以现在孟茯有些半信半疑,“你果然没骗我?”
“我若是骗了你,我全家死绝!”
他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孟茯也打算冒险一回,正好药箱里有些自己调制的迷.药,效果虽然维持不了多久,但是如果能扔出去,是能逃的。
因此便道:“那行吧。”
孙买办不由得松了口气,领着她七弯八拐,终于在一处小胡同口尽头推门进去。
屋子里狭□□仄,门窗紧闭,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阿爹?”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孙买办忙应了一声,“孟大夫来了,韩先生呢?”
原来在此处的孙买办的大儿子,听到孟茯来了,忙要点灯。
孟茯却走过去将窗板推开,外头的阳光顿时洒了进来,只见靠着墙头有一张床铺,上面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胖子。
孙买办有些担心,“不会叫人发现吧?”
“大白天将窗板关上才可疑。”孟茯见了病患,忙放下药箱,吩咐了孙大去烧水。
这人满身的血污,大小七八处伤口,有一处见了骨,但好歹都没有伤及要害之处。
不过到底是失血过多,这会儿气只见出不见进。
孟茯忙开了药出来,叫孙买办去买,喊了孙大过来打下手。
待一个时辰后将这病患收拾好,孙买办也买药回来熬好了。
孙大也才得了空,将这病患满脸的血污擦拭掉,和孙买办一起灌药。
孟茯在一旁看着,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便多问了一句:“这是咱们本地的?”她头一次见着沈子房的时候,这胖子好像就是沈子房旁边摆摊,他们还是认识的。
孙买办并不清楚,人是儿子带来的,因此只朝儿子瞧去。
孙大拉了衣角给病患擦了嘴角溢出的药汁,心疼不已,“没喝多少怎么办?”
“稍微扶起来一些,莫要碰到他的伤口处,拿个竹管来灌吧。”她方才看到这屋后有一丛翠竹。
得了这话,孙大便去忙活,片刻后砍了一小截竹筒,与孙买办一起将这药灌了进去,这才得以回孟茯的话,“是呢,原是咱们澄江县县老爷家的兄弟,是个极其仗义的人,从前我一个大哥就是因他出手,才留了性命,这一次在玖皁城里遇着,方晓得他在追查孩童失踪的案子。”
当时没来得及絮闲话,直至今儿一早他去码头上工,被血淋淋的韩宣云找上。
“他当时一句话没留,就倒在我跟前,有辽人在打听他的消息,我没得法子,只能给偷摸带到这里,又不敢送到医馆,听得阿爹说昨日遇着了孟大夫,才斗胆去找了孟大夫你过来。”
孙大说着,因为这事儿涉及辽人,他也不愿意孟茯过多牵扯连累了她,便道:“孟大夫是女中豪杰,能来可见是韩先生命不该绝,如今既已无事,我这立马就送孟大夫回去。”
孟茯见这里有病人要照顾,而且也不大稳定,又担心感染,便道:“我自己认得路,你们在这里照看着,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叫我。”
临走前让他们将窗户打开一些,屋子里太闷对病人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又晓得他们艰难,暗地里留了五两银子。
待回到客栈里来,小二的见了她忙迎过来,“客人,你家的孩子新来的知州大人派人接到府上去了。”
孟茯听罢,谢了他一回,收拾行李便去知州府上。
府上这里,其实沈大人与原来的知州大人还没交接完,手底下无数案子挤压,公中的款项却是拨得干干净净的,如今对不上,一时半会儿是交接不了的。
只是因为手下的人出去买菜,目睹了一回辽人直接在巷子里抱了齐人的孩子上马车走了,回来同沈夫人说。
沈夫人不放心孟茯带着三个孩子在外头住,才打发人去接来的。
原来的知州还在,这府里也不宽敞,所以几个孩子接来了,这会儿便在大赵氏的跟前。
沈夫人还在月子里,所以并没有见过三个孩子,如今她母亲领了萱儿进来瞧小外孙们,她也瞧见了萱儿。
早就听母亲说萱儿像极了她表妹娇娘小时候的模样,眼下她自己见着了,也忍不住心惊,心想着哪里是像?简直就是和娇娘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哥哥们在隔壁看书,萱儿随着大赵氏进来,就恭恭敬敬给沈夫人行礼。
沈夫人听着她软糯的声音,才猛然反应过来,收回思绪,“你便是萱儿,快到我跟前来。”
萱儿却是摇头站在远处不动,“不可,阿娘从前每日来看夫人和小少爷们时,都要换干净的衣裳,说是身上有看不见的脏东西,夫人和小少爷们现在体质弱,不靠近前…萱儿才从外面玩耍回来,一身的汗,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孟茯的确一直强调,在沈夫人还没生产之前,她就一直说,更不要说是生产之后了。
尤其是生产那几天,她对丫鬟婆子们的卫生要求更是十分严格,指甲长一些都不行。
沈夫人听罢,也不勉强她,只笑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赵氏听罢,从屏风后面换了干净褂子出来,“有孟大夫那样一个好娘亲言传身教,孩子自然是乖巧的。”
大赵氏其实觉得很奇怪,她往日最是嫌别人家的孩子,可是这孟茯带着的三兄妹,她却是觉得瞧着亲近得很。
尤其是那若飞若光又是双胞胎,还十分懂事,她就越是喜欢了。
还有萱儿这样与自己侄女小时候相似,更觉得是缘份,因此直接将三个孩子安排住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她换了衣裳出来,问了女儿今日吃的些什么,抱着孩子瞧了会儿,怎看怎喜欢,恨不得两个都抱在一处。
正当时,外头有人来禀,说是孟大夫来了。
萱儿听罢,满脸欢喜,“阿娘来了。”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出去。
沈夫人看在眼里,只朝她母亲大赵氏道:“我还不能出去,要麻烦阿娘帮我招待了。”
“自家母女,何须这样客气?”大赵氏有些不舍地放下小外孙,牵了萱儿出去。
孟茯已让管事安排在小厅里等着,这院子里都是熟面孔,全是船上下来的,她也不觉得不自在。
才喝了两口查,就听得有人唤自己。
扭头朝厅外瞧去,但见萱儿小跑过来,忙起身迎过去。
大赵氏身后,若飞若光也紧跟着。
牵着萱儿上前与大赵氏寒暄了一回,方听大赵氏说道:“外头听着不安宁,实在不放心,才斗胆将孩子接了过来。”
又问孟茯,“你上了哪里去,怎就放心将三个孩子丢在客栈里?”
“遇着一个同乡,正好家里有人病了,我去瞧一回。”孟茯回道,与大赵氏说了几句道谢的话,在这里安顿下来。
翌日一早,就听小厮说有人来寻她。
孟茯想着莫不是那韩先生出了什么事儿?不敢耽搁,将孩子托付给大赵氏,忙背着药箱去了。
果不其然,孙买办正心急如焚地在门口等着,见了她忙迎上来,“韩先生昨儿就醒了,一定要见你。”又有些好奇,“孟大夫和韩先生认识?”
孟茯也不知道和韩宣云算不算认识,“他的伤势没恶化吧?”心里却有些紧张,莫不是他有沈子房的消息?不然怎么一定要见自己?一时这心情也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他是习武之人,底子比过常人,你给的药又十分好,已无大碍了。”孙买办走在前头。
孟茯紧跟在后面,因一路说着话,倒不是昨日那般觉得远,只觉得没走多久,就到了韩宣云下处。
孙买办果然没骗自己,韩宣云已经自己坐在床上单手吃饭了,见了孟茯立即喜开颜笑道:“这究竟是多大的缘份,这样还能遇着,叫你给我捡了这条性命回来。”
他是个自来熟的,这一点孟茯倒是晓得,所以也不意外。
只是作为一个大夫本职,上前便先检查对方的伤势情况,见着恢复得出奇的好,对这所谓的武功底子也是充满了好奇。
这时候就听韩宣云说道:“我前日才接到沈兄的信,他晓得我一直在查这边的案子,还叫我留意着一些,有了你的消息就通知他。”
孟茯听到这话,浑身僵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他在何处?”
“我收到的信是从沅州发来的。”韩宣云回着,抬眼见孟茯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心里有些纳闷,莫不是她跟沈兄那婚事不是权宜之计?两人还真假戏真做,真情流露了?
早前沈子房让他帮忙送信回南州的时候,提了几句,说是为了什么顾忌孟茯的名节,又是为了免她被姜家欺负,才应了这婚事的。
可是如今他那头这样焦急地找孟茯,孟茯这里得了他消息又如此激动紧张,韩宣云怎看都觉得压根不像是沈子房自己说的那样的点头之交。
这时,孟茯有些失态地抓着他问:“我如何能联系到他?”原本也就这两三日的功夫,她就要去南州了。
韩宣云正好被她抓住伤痛处,疼得龇牙咧齿的,“我说孟大夫,咱好好说话,莫要胡乱动手。”
孟茯惊得忙撒开手,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只是许久不曾有他的消息,当初外头又那样乱,所以……”
“好了,你也不必解释,更不要担心,他那样大一个人,脑子又是好的,怎么能出事?”韩宣云安慰着,一面轻轻抚着孟茯刚抓疼的伤处,觉得还是疼。一面朝孙大道:“麻烦孙兄弟给我取纸笔来。”
孙大应声,正要去巷子口处的店家借,就见孟茯忙打开药箱,快速地拿出纸笔递到他跟前,“韩先生,我这里有。”
韩青云见她将纸笔递给自己,干咳了一声,“孟大夫觉得我现在能动笔么?”
“那你说我来写。”孟茯忙将纸张铺平。
韩青云有些绷不住,笑出声来,可这一笑又牵动了他的伤口,疼得嘴都歪了,“我说什么?不是你要找他么?”又不是自己要找他。
“额……”孟茯不免是有些窘迫,“那麻烦韩先生将他上次的地址给我。”
韩宣云止住了笑声,念了地址,方问起她如今在哪了落脚,怎又跑到这玖皁城。
孟茯起先也和孙买办说了,只是没这般仔细。
如今韩宣云听她跟沈大人一家住在那知州府里,还被人家强挽着一起来的玖皁城,忍不住笑起来,“活该你二人有这样的缘份,我这里没什么大碍,你先回去写信吧,免得又错过了。”
孟茯满心都是给那沈先生报平安,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压根没留意到韩宣云说了什么。
只听了后面半句,见他这伤势恢复得好,也不必再开药了,方告辞归去。
回去头一件事情就是同孩子们说:“沈先生无事,我今日寻着他的一个朋友,说还在打听我们的下落呢。”然后便着手写信,也问了孩子们:“可有要与先生说的?”
三个孩子一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孟茯提笔,等孩子们说完,发现已经写了整整七页,把她想问想说的,都写完了,因此也就只问了一句长安。
出门正要去驿站寄信,遇着沈家管事的,“孟大夫还要出去?”
因为信笺太厚,孟茯给分成了三封。“去驿站寄信。”一面压不住眉眼下的欢喜,“麻烦与你家大人夫人道一声麻烦了,我已经找到人了。”
管家听罢,也是为她欢喜,心想既然已经找到了,那就不用急火急燎地去南州,在这里多住一阵子,等小少爷们大一些才好呢。
看朝她手里的信,“所以孟大夫这是要寄信回去?”
孟茯颔首。
管家忙将信拿了过去,“那还用得着如此麻烦?我正好要去见我家大人。”
挂了沈大人的名发出去,自然是快。孟茯虽觉得有些不好,但又想早些叫沈子房收到消息,因此便将信交给管家。
这信送出去,她就要等着沈子房的回信了,所以也不敢乱跑了。
可一直住在人家这府上着实不好,更何况原来的知州大人一家又还在,十分不便。
因此便索性先将户贴递到衙门里去落了户头。
本来以为要等一天,没想到现场就得了新户贴拿着。
便直接去了牙行一趟,找了一处临街的小铺子。
她做事素来是那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决定留下等沈子房的消息,铺子没一点犹豫,看重也马上就买了。
位置不是正大街,但也算热闹,离州府衙门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最重要的是后头还有一个小院子,一间堂屋带小耳房,左右还有厢房。
堂屋可收拾出来做客厅,小耳房可一间做书房,一间到时候就用来做药库。
她都已经打算好了。
就是有些破旧,但收拾一回是能住人的。
不过也正是破旧了些,这价格才便宜,而且这后院还有一口小井,方便得很,不用到街头去挑水吃,另外墙根处种了四五株房屋高的梨树,有大碗口那样粗,可见是十年上的老梨树了。茂盛的绿叶下面,挤满了奶娃娃拳头大小的黄皮梨子,这艳阳里看着叫人觉得甚是心情舒朗。
但大抵以往那心头的愁云散了去,到底是因晓得沈先生还活着。
他活着,再也没有比什么更好了。
孟茯想,总算能报答他的恩情了。
院子破旧,她一个人收拾不得,本是打算在牙行里雇两个人来帮忙的,但一想都是日抛的,谁知道人家心好的还是坏的,若是给她使坏,到时候住着如何安宁?
左思右想,还是回沈夫人这里来借人。
沈夫人才晓得她找着人了,这会儿见了听她说已经买了宅子要搬出去,借两个人帮忙打扫收拾,不免是有些震惊:“你这何苦白花银子呢?”
“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这里,那小院子有个小铺子,够我支个摊儿,赚些柴火钱总是可以的。”孟茯心里欢喜,说话时那眼里似都带着星星一样,总不像是之前那般忧愁。
沈夫人听罢,想着自家夫君和那前任的知州在扯皮,不知何时能交接完,这里的确不方便,也就点了头,“也好,何况你出去设馆行医是天大的好事情,我自然没有拦着你的道理。”当即喊了管事的婆子来,使了几个手脚麻利的过去帮忙。
因也算是孟茯乔迁小喜,听得那屋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给置办了些实用的家具算是贺喜。
不过是两日,原本有些破旧的小房子就焕然一新。
孟茯来接孩子们的时候,亲自到跟前道谢了一回,一家四口便搬到了新院子里去。
四间厢房,她和萱儿住在一边,对面兄弟俩住在一间,还空了一间做客房。
可三兄妹心里都有数,他们哪里有什么客人?沈大人家总不会过来住吧所以那多半是留给沈先生的,因此也每日进去打扫。
这样算是安定下来了,孟茯也不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在城里的生药铺子转了几回,买了些常用药回来。
又购置了些板凳桌子架子摆在前头那小铺子里,总算有了些模样。
也算是万事俱备,就差寻个好日子把摊子支起来。
她忙着收拾铺子,缺不晓得昨儿晚上那前任知州府被摘了印下了大牢,今儿沈大人这新任的知州大人刚好上任,直至中午才晓得,匆匆忙忙备了些礼物送过去。
回来也懒得挑什么好日子了,索性就点了一串鞭炮,请了那已经能走动的韩宣云来挂了匾额,这将千金医馆算是开张。
孙买办来道了贺。
左右邻舍早见她这里乒乒乓乓收拾了几日,都怕跟自家做同样的生意,如今见了是个妇人医馆,也就没放在心里,只是过来道了一回喜。
不过女人家有疾,藏都藏不及,怎么可能亲自上门来问诊?所以孟茯这医馆开了三五天,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
叫她有些着急起来,一面又安慰自己,“这没人来看病是好事情,俗话说的好,宁可药生尘,也不愿有人医,这是好事情嘛。”
话是这样,可她盘这小铺子,再七七八八安顿,别说是她那点小钱了,就是从沈家这边赚来的诊金,也花了大概,如今荷包里就剩下七八两银子,叫她有些莫名地慌张。
一个人倒是无妨,可问题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要养着,这会儿也就有些怀念起乡下,到底还能挖根野菜填肚子。
发愁得上火,嘴上起了溃疡,隔日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院子里的梨子被打落了不少,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满脸惋惜。
孟茯见雨势太猛,卷了不少雨打在桌上,想着也没生意,索性起身关门。
才抬了一块门板插上,就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撑着雨伞跑来,“是孟大夫家么?”
孟茯看了这小姑娘一眼,除了有些疲劳过度之外,好像没什么毛病,气色还是不错的。“是呢,家里人喊你来的?”
小姑娘连连点头,“大夫方便出诊么,我家姑娘忽然得了急诊,下不得床了。”
孟茯本想说既然是急诊,就去大医馆里,但又想到这下丫头说是家里喊来的,心里便有了数,“你且进来等我一回。”
小姑娘进来收了伞,站在桌前等她。
孟茯收了药箱,往后院里知会了一声,关了门,披着蓑衣又举了伞,跟着小姑娘一并去了。
原是不知谁家的外室,四个月的娃儿流了,源头就在她男人戴的香囊上,想来是家里的夫人晓得了,专门给他换的。
男人五大三粗,哪里留心这些细节?这会儿娃儿没了,外室哭得死去活来,孟茯来时他已经家里问罪去了。
孟茯也没见着。
半夜女人才脱离了危险,孟茯也不敢回去,只能在这里借一间厢房歇下,可又睡不着,便过来陪着病人。
没了孩子,病人失魂落魄两眼无神地盯着帐顶。
孟茯想她这会儿绝望是正常的了,她那会儿半死不活的,那男人却要回家去帮她讨什么公道。
可那会儿浔娘最想要的,是他的陪伴罢了。
孟茯心里正想着,忽然听到她说道:“我家里有五个姐妹,我小妹五岁的时候,我娘才生下弟弟,爹娘欢喜不已,大摆筵席,恨不得全城的人都晓得他们终于生了儿子,可拿不出筹备筵席的银子,便将大姐卖给了路过的辽人做妾,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大姐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似也不要孟茯的回应,自顾继续说道:“后来二姐也卖了,她相貌最好,被楼里的妈妈买了回去,没俩月就被一位有钱的大爷买走了,大家都当她得了好日子熬出头,谁曾想不过一个月,就传来她不小心失足掉进池塘里淹死了的噩耗。”
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没有眼睛,怎么会失足掉进池塘里呢?孟茯想着多半是碍了谁的眼吧。
浔娘说完她二姐,又说三姐生怕被卖,跟酒楼跑堂的私奔了,但被抓回来,打个半死,自己上吊没了。
然后就是她,被做主卖给了刘大官人做妾。
刘大官人家里是开绸缎铺子的,他娘子没有生养,便默许了刘大官人养自己在外头。
“我一开始也是抱着侥幸的,想着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能过不一样的日子,可是前些日子,大官人他家里的夫人有孕了。”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那时候浔娘就晓得她这孩子保不住了。
但是她断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没的。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是活不成了。”扭头朝孟茯看去,满脸愧疚:“我就不该连累你的。”
“这话怎说?”难不成还不信自己这医术么?这要是放在自己那个时代,其实也就是个小手术罢了。
浔娘满脸的绝望:“且不说他家里的夫人现在不许我活着,如今我这残破身子,也嫁不了人,不能替家里赚银子了,我爹娘也不会叫我活。”死了,还能叫他们从别人手里骗些银子呢。
孟茯听到这话,只以为她是如今没了孩子伤心难过,说的胡话罢了。
还好言安慰了一回,待天亮了,见她也无旁的症状,便起身回去。
刚要走,这浔娘将她唤住,“孟大夫,我晓得你和旁人不一样,你是有良心的,我若真没了,你帮我把我妹妹买了吧。”
孟茯这才晓得,伺候她的正是她的小妹昭弟。
也正要被她爹娘盘算着卖出去。
孟茯见她哭得可怜,只应了下来,便匆匆朝家里赶。
孟茯在外忧心着家里的孩子,孩子们在家里也担忧出门的她,如今回来了,那萱儿直接扑倒在她的怀里:“等了大半夜,也不见阿娘回来,萱儿好怕。”
“不怕了,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一定打发人回来给消息,你们像这次一样关好门窗,安心等我回来就好。”嘴上是这样安慰,可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日了。
那辽人直接抓了落单的孩子跑出城去,拿到他们草原上做牲口一般买卖。
若是叫他们摸清了自家这屋子里没大人,将孩子掠走了,她哪里哭去?
所以在门口挂了个牌子,出诊不过夜。
隔了两日,那浔娘的妹妹昭弟来拿药,递给了她一封信给她。
里面竟然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孟茯想要将昭弟唤住,却已经没了人影。
只想着得空了过去还给浔娘。
可偏这两日竟然有了生意,她忙着出诊,回来太晚了也不愿意过去,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天,她一日出诊回来,瞧见箱子里的信封,才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将银票送回去。
因此翌日起了个大早,叫了兄弟俩在家里看书,领着萱儿便去浔娘的住处。
不曾想房门紧锁,她敲了几回也没声儿,倒是将隔壁的邻居大娘惊来,“别敲了,那女人前儿就投井没了。”
孟茯一听,心颤了一回,急忙上去问,“我是个大夫,前些天还来给她问过诊。”她说着,又想起那浔娘托付自己的话,想着昭弟,忙问了浔娘家的地址。
邻居大娘听她是前些天来的大夫,便告诉了她地址。
孟茯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去打听着寻到了浔娘家里,又没有人。
问邻舍才晓得浔娘死了,她爹娘带着她的尸体找那刘大官人家去要钱了,全家都去了,不给他们想要的银子多半是不回来的。
孟茯听了她爹娘的作为,有些后怕,若是当初自己问诊后浔娘死了,岂不是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终究接了她的五十两银票,又答应了买她妹妹出来的事儿,便找了韩宣云帮忙。
不过半日的功夫,韩宣云就将昭弟带回来了,似又廋了一圈,见了孟茯也不说话,直至吃完了饭,她才绷不住在后院里大声痛哭起来。
哭了半响,才开始说起话来。
“要不是为了我,四姐就不用死了。”她说着又哭起来,一面断断续续地和孟茯说起那香囊的来路,是刘大官人自己准备的,也是刘大官人喊她来找孟茯回去给她四姐诊治的。
孟茯听着纳闷,“刘大官人为何要唤你来寻我?”
昭弟哭着说道:“孟大夫您是新开的医馆,又是外地来的人还年轻,他们夫妻如今不容我四姐,不想要我四姐活了,可担心我爹娘难缠,便寻了您做冤大头,谁料想您又真有本事,将我四姐救回来了。”
浔娘也不傻,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数,本来左右是要死的,都也不想管死后的事儿了。
可那日孟茯一整夜都着她,她便不忍心连累孟茯,觉得孟茯心是好的,就起了将昭弟托付给她的念头,这才有后来昭弟送银票给孟茯的事。
浔娘身体逐渐好了些,见了她爹娘一回,便去投井了。
“我四姐临死前仍旧担心连累孟大夫您,就说了刘大官人用香囊害她的事儿,所以我爹娘如今不依,就堵在刘大官人家门口。”她说着,那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可怜我四姐,如今死了也不得安生,也不晓得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遇着这样的爹娘。”
孟茯听完又气又怒,气那刘大官人草菅人命,还要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
又恨这昭弟的爹娘不配为父母。
她也不大会安慰人,只急忙将卖身契给她,“你自己收着,想法子拿个女户。”还剩下二十两银子,也一并给她。
昭弟却是不肯收,倏然起身朝孟茯跪下,“孟大夫,我四姐说我生来就最笨的,您给了我这银子,以后我也担心叫人骗了去,卖身契我也不要,您留我在这里,我给您照顾少爷和小姐们,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做,求您别赶我走。”
韩宣云和几个孩子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这些事儿,如今见着昭弟不愿意走,便劝着孟茯,“你常常出诊在外,家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她到底年长一些,你就留了她在这里,过几年有合适的人,这银子给她做嫁妆就是了。”
韩宣云是真可怜这昭弟,只是他如今这身份也不好带一个小侍女在身边,不然一定将她带着。
若飞三兄妹也眼巴巴地看着孟茯。
他们最是了解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了。
何况昭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外头,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外头辽人又那样猖狂。
孟茯到底是将她留了下来,与萱儿住在一起,卖身契昭弟不肯收了,孟茯本来想撕了的,可是想到昭弟那不讲道理的爹娘,想着还是留着做个凭证。
银子则给她存起来。
韩宣云忙着走,也没空等沈子房了,只同孟茯留了话,“我等不得他了,他来后,麻烦孟大夫把这个交给他。”递了孟茯一封信笺。
想着刘大官人的事儿,有些不放心孟茯:“你既然与沈大人家内眷们亲近,就多走动,也免得往后再有人学着这刘大官人害你,你得叫他们晓得你身后是有沈大人这地方父母做靠山。”
孟茯应了,也算是瞌睡来遇着枕头,隔日沈大人府上的管家就来了帖子,请孟茯去参加他们家两位小公子的满月宴。
管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但进去喝了茶,还在门口与孟茯说了不少恭敬的好话。
他这一走,左右邻舍对孟茯也多了几分客气,明里暗里地打听着她与新来的知州大人家是什么关系?
然后便晓得了她救了沈大人夫人公子的事儿,也经此她这千金医馆的名声传开了去。
沈大人夫妻虽请了她,但那日都是些权贵们,孟茯与之格格不入,因此这满月宴一早,她便先去给两位小少爷道喜。
沈夫人请了她进去说话,言谈间有些埋怨她:“不是说寻个好日子才开张的么?我这里又出不得门,母亲忙着给我料理这些杂事,也没留意到你偷偷支了摊子,还是那天听着人提什么千金医馆,我才晓得,正好这俩小子满月,我便让管家去你那里,叫他多待些时间。”
孟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已经借到了光,左右邻里待我十分和颜悦色,夫人不必担忧。”因这里没有旁人,两人说起了闲话,聊起这为人父母的事情上来。
也就提了昭弟家的事儿,沈夫人听着那昭弟姐妹五个可怜,说她爹娘不配做人,不过最关忧的还是孟茯差点被那刘大官人算计,便拍着胸脯道:“此事你放心,我肯定会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孟茯与她说这事儿,是无处吐槽那重男轻女的夫妻俩,断然不是要她给自己做主什么的,于是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况他也没害成我,但这事儿我记在心里,是能自己处理的,夫人要照顾小少爷们,莫要为这种小事情操心。”
沈夫人是有心要和孟茯结交的,与她一处说话,很是舒坦,不必忌讳盘算什么,所以听到孟茯这话,觉得她是见外了,心里有些难过,“你是不拿我做朋友么?”
“夫人这话严重了,只是这人情,哪里能浪费在这种小事情上。”
沈夫人得了这话,才重新笑起来,好奇地问起她,“那沈先生可回了你的消息?”孟茯虽说已经找着了,当时当初她生产后打发人去南州报喜时候,沈家这里也顺便叫人打听这沈子房是何许人也。
族里查遍了,也没有这样一号人。
所以有些担心孟茯遇到骗子,尤其是沈夫人觉得她年纪还小,心思还单纯。
“还没回,不过想来等不了多久了。”想着这会儿沈子房兴许已经得到了自己的信,心里便忍不住的期待起来。
沈夫人看在眼里,又是过来人,便多嘴问了一句:“你和他有亲事?”
孟茯一怔,忙摇头:“也不算是,不过他对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
沈夫人见她不愿意说,也没多问了,只是莫名地想起家里的三弟,找了个小寡妇做未婚妻。
孟茯要找的人又是姓沈,还是南州人,可查无此人。
偏这三弟从前四处游历,最喜好用假名。
不过也没容她多想,何况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外头来催几回,她想要留孟茯吃饭再走,可孟茯惦记家里的孩子,还是婉拒了,反而催促她出去待客。
孟茯告辞回来,到了家中昭弟已经备好饭菜,有她在孟茯的确轻松了许多。
若光若飞虽然也懂事,可到底是男孩子粗心大意的。
待吃完了饭,兄弟俩看书,萱儿无聊也拿了一本画册子出来,昭弟好奇地凑在一旁看,只是她一个字都不认得,反而要萱儿来教。
是个聪明的,不过两日就认得了些字,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做兰若。
是夜,狂风皱起,孟茯睡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外面全是噪杂声,猛地惊醒过来,那声音果然还在,急得忙穿了衣裳打着灯笼到前头门缝往外看。
街道上全是穿着甲衣的兵将,举着火把往城门口去。
这样吵闹,哪里还能叫人安眠,而且这里又是边城,就怕忽然打仗,所以大家坐了一宿。
孟茯带着大小四个孩子坐在堂屋里,守着一朵小火烛,直至鸡叫天亮,开门一看,外面又是一片平静,似昨儿那些满城跑的将士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很快出去买菜的兰若就打听了消息回来,“是昨日下午,沈大人拿了那些参与拐卖孩童的辽人,所以引了这城里不少辽人不满,聚集起来闹事,所以沈大人才出动了大批官兵,将那些带头闹事的一并拿了。”
听着倒是大快人心,可是后果呢?这一口气拿了这么多辽人?只怕辽人那头正巴不得能借着此事挑起事端呢。难怪沈夫人说这里虽有实权,却不如京中继续待在礼部呢。
心里担忧起来,就怕外头不太平,“你们这几日莫要上街去,我去多买些东西回来。”
兰若倒是听话,没敢带着萱儿在门口街上玩耍了,四人只在后院待着。可心里惦记着她四姐浔娘的丧事,便央着孟茯帮忙打听。
孟茯寻到她家,听邻里说起她爹娘管刘大官人家要了银钱后,转手就把浔娘的尸体卖给了别人家配阴婚,昨日已下葬。
还是城外的人家。
如今这城里本就不算安宁,更不要说那城外了,她也是不敢去刨坟,想先瞒着兰若,说没打听着消息。
然这才不过到照月桥边上,河边酒肆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五六个辽人在她背后追,一下将姑娘逼到河边,反剪双手押着过来。
这一条河边,多的是酒肆茶馆,说书和唱曲的经常在此处撑场子。
孟茯虽有心救人,可奈何她能力不够,因此不敢去多管,只调头想改道离开。哪里晓得这时候酒肆里忽然跑出一个人朝她撞来,满身熏人的酒气。
她慌忙别开身子,那人直接扑倒在地上,想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觉得疼,抬起头一把就抓住孟茯的小脚,“咦,这么短的时间里,娘子怎就换了鞋子?”
他话音落下,那头几个抓住小姑娘的辽人朝他喊道:“少爷,方才唱曲的妞在这里。”
这喝得醉醺醺的辽人少爷闻言,慢吞吞地扭过头去,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拍着身上所沾染的尘土,眼睛却落在孟茯的身上。
孟茯才见他穿得比华贵,腰间的带子上,绣着三眼狼图腾,身份只怕不凡,因此不敢招惹,忙要转身走。
忽听这辽人少爷喊道:“她,也一起带回去。”
孟茯这张脸跟艳若桃李不着边的,人群里不是引人注目的那种,唯独那双眼睛生得好看,但最多也就能算是一朵清淡纯意的白梅花罢了。
但她身段却是往狐狸精那方向靠的,这辽人少爷虽是喝醉了,眼力却是还在的,又是阅女无数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孟茯那老气横秋的宽大衣裳下,藏着怎样的好风月。
明明之前就发现五六个辽人,可如今也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三四个,正好将孟茯的路给堵了。
孟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脑子里慌乱一片,只忙抓了那喝得醉醺醺的辽人少爷在手里,从香囊里弹出自己自制的劣等迷药,然后拔了簪子戳在对方的脖子前,“谁敢动!”
这一系列动作是一气呵成,这会儿将那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辽人少爷做人质抓在手里,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求生欲之下,自己还能超越极限。
可这些辽人却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反而恍然大笑。
孟茯听着他们嘲讽的笑声,分明就是认定了自己不敢动手。
俗话说的好,不管做什么,都必定要稳准狠才能得到好结果。
吓唬人也是一个道理,若不能一气呵成,这唯唯诺诺慢慢吞吞的,哪里能吓得住人?
而且孟茯这劣质迷药效果维持不了多久,与其等对方反应过来将自己制服,不如先捅了他,到时候大不了一起死。
围观的人倒是不少,可大家没有新来的沈知州那么大的靠山,哪里敢惹辽人?孟茯也不指望他们能帮忙,因此这会儿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态度。
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不信是吧?”她说话的时候,猛地抬起手,握着簪子狠狠地朝对方的脖子扎了上去,动作是不待半点犹豫。
被她抓住的辽人少爷也如同自己的随从一般,由始至终都没有将孟茯的钳制放在眼里,直至感觉到那抹明晃晃的杀机袭来,他才恍然清醒了不少,挣扎了一下。
簪子是没扎在他的脖子上,却扎在了他肩膀上,顿时血柱就喷溅出来,众人皆是大惊。
孟茯也趁着对方吃痛,没防备之际,又补了一下。
可这辽人少爷明明喝醉了,哪怕孟茯的那劣质迷药效果已经退了,但也不至于叫他继续躲开吧?
孟茯这次不但扑了空,反而叫他一把将手腕捏住,“你这样烈性的小娘子,像我们草原上的飞燕草,本少爷喜欢!”一双阴鸷锐利的目光,炙热地锁视着孟茯,丝毫不掩自己的浓烈的爱慕之心。
肩上那被孟茯戳伤的地方明明冒着血,他却浑然不觉得半点疼痛般,大手一挥,朝着随从吩咐:“放了她!”
放的,自然是那唱曲的小姑娘。
小姑娘得了自由,同情又无奈地看了孟茯一眼,飞快地跑了。
孟茯背脊骨发凉,甚至是有些崩溃,她有些怀疑这个辽人少爷眼睛是不是瞎了,明眼人看着那唱曲的小姑娘就比自己要好看,挣脱开对方的钳制,一面下意识地朝后退。“我是该说你有眼光,还是我自个儿倒霉,出门没翻看黄历,偏又要抄这近路。”
也不知是不是孟茯这一簪子戳下去,这辽人少爷酒醒了大半,粗狂英朗的脸上,满是张扬笑容:“小娘子此言差矣,这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不该是你我有缘么?”
他一边说,一边朝孟茯逼近过来。
巧不巧,孟茯那身后就是涓涓深水河。
对方似乎已经将她看做那无处可逃的小兔,正要收取入笼。
而孟茯眼见对方逼近,要弯腰扛自己,想都没想,直接纵身就朝身后的河里跳去。
反正她会水,她也不信自己就这么倒霉,不能每次都跳进藻泽泥里。
而且也不信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最后还要以这样憋屈的方式奔向黄泉。
老天爷兴许是头一次睁眼看孟茯吧!她没掉入水中,而是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头顶,熟悉的温润嗓音滑过耳畔,满怀愧疚:“抱歉,我来晚了。”
孟茯从他怀中抬起头,生怕是自己这临死前产生了幻听,可自己这指尖紧紧拽着的衣襟又那样真实。
本来是有那千言万语的,可现在到了嘴边,竟只化作一句:“你还活着,真好。”
沈子房抱着她,已经跨到河边的白马身上,将她柔软的身子圈在怀中,勒紧缰绳,‘驾’的一声,马儿踏着青石板,很快消失在后头追来的辽人视线里。
话说沈子房到了这玖皁城,才刚下船,他就急忙找到了知州府,得了孟茯的地址,又急急找过去。
晓得她替兰若打听消息,便顺着她有可能经过的路线寻来。
他的马,这会儿就在岸边上呢。
本来也没多管闲事的,只想快些找到孟茯,可抬眼刚好瞥见孟茯跳河这一幕。
马儿穿过了两条街,这边人多了,两人也从马背上下来。
牵着马沿街走着回去。
“这些日子,害你担惊受怕了。”他收到了孟茯的信,虽说里面都是三个孩子的话多,孟茯不过最后那寥寥几笔。
但沈子房了解孟茯,晓得她最担心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比自己本人到她眼前能叫她安心了。
“没事,大家都好好的,已是万幸了。”孟茯不敢求太多,再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不过想到沈子房失踪那么久的时间,心里还是担心,“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一面偷偷打量他,生怕他身上有伤。
沈子房也没瞒他,“我出了澄江县,就遇着一个旧友,重伤在即,方带着他去求医,耽搁了些时日,随后得了消息,家里祖母欠安。”祖母本已十分年迈,所以当时听说她快熬不住了,沈子房只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哪里曾想祖母精神抖擞的,哄他回去,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挑选的这桩婚事她不同意罢了。
当初沈子房走的时候,虽留了话说一定会回去,但是其实没有回去也不要紧。
孟茯不会怨他,他们一家四口已经欠沈子房不少了,只是她担心沈子房的生死罢了。如今晓得并不是他自己遇到危险,也松了一口气。
一面关忧地问着:“你祖母怎样了?”心说若人真没了,他应当在灵前守着才是,自己却将他喊来了这玖皁,着实不好。
沈子房听她这关忧的口吻,想起祖母以死相要的事儿,眼里闪过几丝讥讽。“她好着呢,不过是家中有一个远亲的表妹,她一定要许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朝孟茯看去。“以前与你说这婚约一年为期,现在我却是有求于你了。”
他目光真诚,满脸都充满了期待。
孟茯有些觉得为难,将他这话里的意思猜到了些许。“你要我嫁给你,断了你祖母的念头?”
“没有法子了,我也找不到愿意与我假意成亲的人。”
孟茯听罢,垂头仔细想着,沈子房有学问,有武功,相貌还这样出众,心里必然是有抱负有理想的,肯定不愿意娶他的远房表妹,但又不好忤逆祖母的意思,方想叫自己做这挡箭牌。
可虽然现在自己这身份是个寡妇,但假成婚这件事情到底不大好,怎么和孩子们说?可若是拒绝她又觉得开不了口,她家这四口人全靠沈子房打点,才熬到了灾荒后期。
现在他需要帮忙,如果自己拒绝了,好像有些不近人情。
她却不晓得,沈子房心里现在想着的那照月桥边的事儿。
若是他晚了一两分,是不是这一辈子就要错过孟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