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赵清岩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盛明月,竟然会是在医院里。

她也不是来跟诊上班的,而是患者的朋友,或者说,是患者的老师。

赵清岩的值班规律和本院大多数同事一样,四天一个班,一个班二十四小时,值班前一天是听班。

这天下午,赵清岩正在检查学生写的病历,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办公室内响起。

坐他对面何霁川抬起头看了眼,喊自己带的实习生:“小胡,接一下电话。”

小胡接起电话,刚说了句这里是胸外科,就问何霁川:“老师,今天谁值班啊?”

“二线是彪哥,刘德彪医生,一线是涂娜,做手术去了。”何霁川应了句。

赵清岩也抬起头,问:“我是听班,什么事?”

“急诊的电话,有个车祸后张力性气胸的患者要请会诊。”学生忙告诉他。

“好,我马上下去。”赵清岩点点头,把修改过的病历保存好,摸摸口袋,叫自己的学生,“小李,走,去会诊。”

有的时候还不忘在门口的挂钩上拿走不知道是谁的听诊器,借用一下。

他刚走,和他搭班的住院医韩敏就想起来另一件事,问何霁川:“哎,你论文赵一刀给你改了没?”

“改了啊,上个周日就给我了。”何霁川啧啧两声,“你都不知道老赵多猛,我周日起床就看到他发过来的邮件,好家伙,半夜两点发的,后面还附赠几个期刊的投稿邮箱,让我转投。”

韩敏听完忍不住咋舌:“他真的是我见过最拼的,做了一天手术之后回来还去查房,去开会,看文献写文章。”

“还夜跑。”何霁川补充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精力这么旺盛的。”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何霁川回头,见是他们治疗组的带组主任叶林曼,就打了声招呼。

叶林曼刚下手术,口罩还挂在下巴上呢,拉开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边喝水边问:“你们聊什么呐,谁要去夜跑?”

“说我赵哥呢。”韩敏笑嘻嘻地道,“说他精力旺盛到离谱,好像铁打的,不用睡。”

“所以他才是赵一刀。”叶林曼笑着道,“没有任何成功是白来的,他研究生的时候,就可以独立做肺大疱切除了,你们什么时候能独立做的?”

“很多学生会在杯子把手上绑绳子练外科打结,他当时那个献血送的马克杯把手上,是线最多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个胸袋……”她说着拉一下自己身上洗手服的口袋,“一次可以装五包线,还能不让人看出来,反正最后清点器械敷料,也不查线用了多少。”

韩敏和何霁川震惊地看向她:“哇靠!这不是违反手术室规章制度的吗?未经允许不能带出来的啊,都没人发现?”

叶林曼哈哈一笑:“没人发现的话,我是怎么知道的?”

俩人一听这话,兴致立马就来了:“主任快说说,让我们也抓点赵一刀的把柄……不是,是了解一下赵哥在成为赵一刀的路上都经历过什么艰难困苦。”

叶主任:“……”

“要说也行,这周在新荣华的学术讲座,你们谁帮我刷一下学分卡?”叶林曼立刻抓住机会提出要求。

听八卦是要付出代价滴,年轻人。

赵清岩搭电梯下到一楼,电梯门刚来就看到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明明这是医护专用梯,但人太多了,病人和家属也会来用。

“麻烦让一下。”他有点艰难地挤过人群,向急诊大厅走去。

穿过挂号大厅和急诊之间短短的过道,他走进了急诊门诊,走廊上都是排队等叫号的病人,有的高声□□,有的默不吭声。

赵清岩趁机对跟着的学生传授工作经验:“你以后到急诊,有几类病人一定要多注意,一是心率慢的,心率快比较容易降下来,但是心率太慢,想要升上去会很难;二是体温低于正常的,同样是重度感染的患者,没有发烧的那个,病情反而更棘手;还有就是默不作声的,不怕病人大吵大嚷,那说明他还有力气和精神,如果他坐在一边脸色难看一声不吭,你就一定要多加注意,他很可能下一秒就咕咚一下倒下去了。”

“所以在急诊,病人一来,就要立刻给他测一个生命体征,一定要细心些,多想想可能的原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他最后如此殷殷叮嘱学生。

学生连连点头,跟着他走到了急诊外科的其中一间门诊门口。

敲了敲门,赵清岩问:“请问哪位请的胸外科会诊?”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喊他:“老赵,这边。”

抬眼去看,见不远处的路口站着个同事,他忙走过去,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我们学校研一的学生,骑共享电动车经过蓝天路步行街的时候碰到车祸,被撞飞了。”同事比划了一下,“飞到两米高掉下来,血压80/50,脉搏148,呼吸30,目前神智尚清,但呼吸困难,呈端坐呼吸,左侧第456肋骨折,考虑有损伤性休克,还有张力性气胸,你看看是不是要做胸腔闭式引流。”

“先看看吧。”赵清岩一边走一边翻患者的急诊病历本,“其他检查做了吗?”

“做了个床旁胸前,片子还没出来,你线上看看吧。”急诊医生把平板电脑递给他。

赵清岩看一眼胸片:“气管移位了?”

胸片中患者的气管明显右移。

同事庆幸道:“幸好没有气管破裂,不幸中的万幸。”

赵清岩的学生小李跟在他身边,一边听一边努力回忆和张力性气胸有关的知识点。

关于张力性气胸的临床表现中,有一句是:“……如疑有支气管断裂,张力性气胸征象出现迅猛,患者可迅速出现死亡。”[1]

进了红区,赵清岩见到一个年轻的男生满脸痛苦地靠在摇起来的床头,嘴唇是青紫色的,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脖子上。

有颈静脉怒张,但并不明显。

赵清岩快速给他做了一边查体,听诊的时候他侧着头,看到患者床边站着一个女生,正紧张地看过来,他想了想,问道:“你是病人家属吗?”

女生一愣,忙摇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他同学。”

“你们是本地人么?”赵清岩听完病人的心肺,把听诊器拉下来挂脖子上,一边轻按病人腹部,一边问道。

女生又摇摇头:“不是,我们都是外地的,暑假没回去,留在学校做实验,今天是休息,出来逛逛,顺便采购点生活用品,结果……”

她又气又难过:“那个该死的!开车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赵清岩检查完病人的情况,对请会诊的同事道:“张力性气胸,我先给他放闭式引流的导管,再补会诊单?”

“行,我先开医嘱。”同事急急忙忙出去,叫护士准备穿刺包,赵清岩的学生也赶紧跟过去。

赵清岩站在病床边,扶着床栏,问病人的同学:“家长不在身边的话,告诉你们辅导员没有?待会儿有创性治疗是要签字的,他这个样子怕是自己拿不了笔,你能不能签?”

“能,这个我能。”他同学一口答应,“来的时候已经给他爸妈打过电话了,委托我签字的,也告诉我们实验室的老师了,她在过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那就好。”赵清岩点点头,又看一眼患者的情况。

穿刺包准备好了,赵清岩让小李准备利多,自己和同事小心地将病人摆成穿刺体位,刚摆好,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声由远及近。

“医生,杨峰是不是在这里?”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陌生之中分明透露着熟悉。

赵清岩惊讶地转身,见果然是盛明月:“五小姐?怎么是你……这是你学生?”

盛明月也很惊讶:“赵清岩?这不是急诊么……”

顿了顿,她明白过来,点点头,“哦,对,你该是来会诊的……这俩是我们教研室欧正均主任的学生,都在章院士的实验室帮忙,我是他们小导师,他怎么样了?”

“张力性气胸,现在要做胸腔闭式引流,你签个字?”赵清岩道,一旁急诊的学生忙将知情同意书递过去。

盛明月几笔就把字签了,问道:“要我帮忙吗?”

赵清岩笑笑:“给我学生一点练习的机会,好不好?临床的,操作不过关可不行。”

“……好好好,听你的。”盛明月忙点头答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但场合不合适,只好忍住了。

赵清岩戴好无菌手套时,学生小李已经铺好无菌洞巾,消毒好了穿刺部位,将抽了利多卡因的注射器递给他。

赵清岩接过针管,对他说了句:“换手套,今天你来操作,我给你当一助。”

盛明月眉头一挑,心说还真是让学生来做啊,还以为他就是那么一说呢。

小李一愣,啊了声,神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紧张什么,你在病房不是做得很好么。”赵清岩给病人打完麻药,把针管放回托盘,接着说了句,“今天做好了,你出科的操作考核算满分。”

小李:“!!!”还有这种好事?!

他精神立马抖擞起来,从忐忑局促变成胸有成竹。

盛明月看着觉得有点意思,于是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赵清岩,有些打量的视线惊动了他,他头微微一侧,向她看过来。

目光里有些疑惑:“五小姐?”

“……没事,你忙你的。”盛明月忙应道。

急诊的同事和患者的同学都觉得很奇怪,明显这俩人是认识的,在一个学校嘛,认识很正常,但是……

同事奇怪的是,为什么赵清岩不是叫对方X老师或者X医生,而是叫小姐?语气里透着生疏和隐隐约约的尊敬。

而学生纳闷之处在于,我小导师姓盛不姓伍不姓吴啊,怎么他这么喊,我小导师还一脸的习以为常?

他们疑惑不解,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问,赵清岩已经指导着学生做完胸膜腔穿刺抽吸确诊,接下来是做好切口,气体从切口中喷涌而出,这时要将引流管立刻顺着止血钳置入胸膜腔中。

赵清岩不忘提醒学生:“可以慢一点,手稳一点。”

引流管放好后,切口要缝合,结扎引流管固定住,就缝两针啊,赵清岩一看学生那缝针,脸色顿时有点变了。

他叹口气:“歪歪扭扭的,幸好是个男同学,你的缝合还是要多练练才行。”

学生忙点点头,跟他说自己的针弄丢了,赵清岩点点头:“下午手术,我去手术室帮你要两根,线要不要?”

“要要要,谢谢老师。”

赵清岩淡定地嗯了声,拿针拿线嘛,他都习惯了,刚开始是仗着不查线偷偷拿,后来被发现,韩主任手一挥说让他拿去练,记我账上,一蹭就蹭了好些年,现在轮到他跟手术室买针线给自己学生练习了。

盛明月震惊地看他一眼,心说,哇靠,这人强迫症啊?她是看着这学生缝的两针,该对上的都对上了,就是第二针有点斜,跟第一针没平行而已啊!

真是绝了,心疼他学生两秒:)

引流管接进水封瓶里,切口处覆盖无菌纱布,赵清岩在一旁的抢救车上写会诊单,一边写一边同急诊同事和盛明月他们讲术后注意事项。

做完手术的病人脸色好了一点,赵清岩让人给他重测术后生命体征,叫学生记下数据,到时候签手术记录时有用。

“24小时后复查一次胸片,肺膨胀了就拔管,这期间注意一下漏不漏气。”

到这里,会诊就结束了,赵清岩要回科室去。

可要走的时候,他又有点犹豫,看了眼盛明月,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说话。

距离盛先生寿宴那一面,已经过了一周多,他对盛明月的态度,彻底恢复从前,仿佛当时的相谈甚欢从没发生过。

盛明月察觉他的生疏和踌躇,觉得既新奇,又无奈。

主要原因是,盛五小姐平生见过许多人,少见有人像他这样,她梯子都给他搭好了,他爬到一半不爬就算了,居然还掉头下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笑眯眯地问。

心想如果赵清岩说些什么,比如让她别担心,问她最近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她就可以顺理成章问他要联系方式,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让他陪自己去给妈妈扫墓。

良月福利院走出来的第一个博士,济世救人的医生,妈妈应该会想见见的。

可是赵清岩哦了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去找温见琛么?他就在急诊,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办公室,他在里面。”

盛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外科学·胸心外科分册》气胸。

——

小五:我真想给你一个大逼兜:)

老赵:……讲道理,以咱们这时的关系,我哪里敢想你是要找我啊?

小五:都说了你不需要有太多个人主见,听我指挥就行!

老赵:……你爸爸不是这么说的。

小五:?那你跟我爸过去吧。

老赵:?我改,我这就改!

——

碎碎念:咱就说,幸好有存稿啊,这两天睡落枕就算了,还扭了脖子,还是同一边,这下连左右摆头都行动受限了,严重影响工作生活和情绪,坐下写了三百字新章,难受起来立刻给删了,我不舒服你俩也别谈了:)

还要被我妈笑:你好像那个僵尸在家里游荡(大笑)

我:???您不觉得冒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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