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是偷偷溜出来的,当然,他溜出来也是因为首辅崔缇一向听他的话,几乎是对皇帝惟命是从的地步。
登州虽然算不得像江南那等富庶之地,但九如阁因为方惟彦一手操盘,修道之人都请来做法开坛,又请无数文人墨客来留下墨宝,以至于声名大噪。
内官们和大臣不同,本朝士大夫地位崇高,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士大夫得罪了皇帝大不了不做官,依旧地位很高,有的甚至鱼肉百姓。
但内官们都是皇帝的家奴,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让皇帝开心,如若得罪了皇帝,就死路一条。
故而,内官们自知皇帝偷跑出来不对,但是无人敢劝谏。
他们只是奴婢,劝谏那是大臣的事情。
所以,天子非常恣意,尤其是蓬莱岛的九如阁这里,这里雾气充沛,看起来仙气飘飘,仿若置身于太虚幻境,即便一日在此,都觉得神清气爽。
“陛下,花鸟使已经为您选了登州本地的淑女了,您要不要提前先看看画像?她们都是出自清白之家,有的甚至还是官宦之家。”
天子却兴致寥寥,他以皇后出自登州,不过是玩笑罢了。
后宫虽然算不得什么,但也不能随便把平衡打坏,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故而,天子神色有些冷凝:“不必,这些人送去京中之后,可以许配给宗室,朕选秀不过两年,实在是不好操之过急。”
“是。”内官们连忙躬身应是。
众人都道天子在此间还是很有分寸的。
但白龙鱼服于旁人大概很难察觉,但于方惟彦而言,他却立马掌握了第一手皇帝的行踪。
他头一个就先跟蜜娘说了,夫妻二人没有任何秘密,方惟彦自从蜜娘闷闷不乐后,除了出恭,几乎大小事情,只要有空都会和蜜娘商讨。
蜜娘搂着小儿子,亲昵的点了点方惟彦的鼻子:“那你准备如何做呢?”
“作为臣子自然是劝陛下早日回朝,以免江山不稳,惹出祸患来。”方惟彦不假思索。
蜜娘点头:“没错,应该如此。为人臣者,不能谄媚事君。你的见识比我多,你做什么大抵都是对的。”
方惟彦没想到蜜娘这么支持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在方才,袁同知和幕僚们都建议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到时候陛下总会回京。我在登州做了这么多,可能因为劝谏可能会失去上升的机会。”
“就是全天下人反对你,我也肯定站在你这一边的,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蜜娘把头轻轻的放在方惟彦肩头,以表示自己的支持。
“蜜姐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连生了两个儿子,蜜娘有些闷闷不乐,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喊自己蜜姐儿,那可是在闺中的时候家里人这么称呼自己的。
她抚着他微微皱的眉头,“我还巴不得外任呢,你我在外当家作主也不是不好,家中弟妹诞下麟儿,她一向是个忌刻好胜之人,我虽然有办法弹压她,但也要费心神,还不如外任,到底松快多了。”
自己的丈夫是州府最高的官,也无需什么应酬的,家务也简单,蜜娘只觉得自己比在京中舒服多了。
固然,大家族自然有大家族的好处,彼此守望相助,自成一体,但大多数时候,争权斗利也是毫不停歇。
方惟彦的眉头好像一下就被她的手抚平了,天下谁都不站在他这边,但是蜜娘却是站在他这边的。
这样,他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当夜,方惟彦就来到蓬莱,求见天子,天子对方惟彦除了同情还是同情。
这个年轻人也只比他小几岁,但学问横贯古今,为官才干又十分惊人,说话有见地,难得的卿相之才,是要好生勘磨培养的,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不过,唯一让他叹息的是,此子之妇,美则美矣,实则悍辣。
但凡女子,应该知道何为阴阳,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尊女卑,亘古不变之道理。
有此悍妇,居然敢捶朕的臣子,实在是家门不幸。
因此,他面露同情,但他为天子,脸上倒也绷得住,见方惟彦行礼后,不禁道:“方卿,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方惟彦连忙道:“陛下乃天下共主,当年陛下冲龄践祚,中兴祖宗家业,天下臣民无不额手称庆……”
这样的奉承话,天子听过太多,但不知方惟彦也来这套,故而含笑听着。
接着,却听方惟彦继续道:“然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白龙鱼服至此,是以一身置万民于险地。还请陛下早日回宫,我大雍布防强干弱枝,万一被贼人知道,那是臣之过了。”
说完继续磕头。
他说这话,内官们其实很赞成,不说别的,皇帝要是出了事情,第一个要问责的就是他们。
到时候方惟彦大不了被罢官,他被罢官了,他的老师陆如法将来还要起复,不出数年又可以提拔,更何况他是上谏过天子的。
可他们呢,怕是命都没了?
但即便如此,内官们依旧还是不敢说话。
天子闻言微微一笑:“你既然建九如阁,就是为朕祈福,如今朕来了,自然也是因你之过。”
皇上也很狡猾,你若掩过,我也就罢了,但你若管我,到时候出了事,也是你建造此阁楼之祸。
做皇帝的,和臣子们打交道久了,也知道如何御下。
方惟彦却道:“若能以臣之过,让陛下回心转意,臣万死不辞。”
“你——”天子很生气。
方惟彦依旧认真道:“陛下,请为万民保重,早日归朝。否则,一旦行踪被察觉,臣万死也难辞其咎。陛下乃盛明之君啊……”
天子依旧表现得很生气,但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方惟彦知晓天子的喜好,临走时,引荐海商和登州商人,进献皇帝私库近三十万两银子。
天子拿到钱了,倒是很高兴,忍不住对左右道:“方惟彦倒真是个能办事的大臣。”
内官们连忙应是。
皇上拍拍屁股就回京,方惟彦一直听到皇帝早朝的消息,方才安心下来。
而此时,小儿子恰逢周岁,羡哥儿看着弟弟抓周,前面摆了文房四宝、算盘还有小弓箭零零总总。
他喊着弟弟:“棠哥儿,拿这个小弓箭和小书。”
蜜娘好笑道:“羡哥儿,你随他拿什么都好。”
因为方惟彦政绩突出,更杜绝于私门,就是小儿子的周岁宴,都只请了属下几个一起来的同僚,让别人想送礼都无门。
因此在这里的,也都是家里人。
方惟彦在大衣裳底下和蜜娘牵着手,看着小儿子抓周,蜜娘悄悄用指头挠了挠他掌心,方惟彦和她会心一笑。
有她在,他什么都能勇往直前,不用像前世一样瞻前顾后,到最后首鼠两端。
果真,三年任期满了之后,方惟彦政绩居州部之首,内阁几位枢相正在讨论方惟彦的官职,崔缇得到天子授意,虽然不满,故而只淡淡的。
“方季英在州府办差,开垦荒地五十万余亩,开辟商道,修桥铺路,仅仅三年,登州财政翻了二十倍不止,实属罕见。如此英才,朝廷可不能埋没了呀!”
李覃捏须不语,他和方惟彦关系不错,除却此子有倾向之才,管仲之能,更兼此子也是自己人,崔缇为相已经五年,除了逢迎,并无他事,而且朝廷上对于崔缇过于阿谀皇帝早已不满,尤其是让皇帝半年不上朝,这就是崔缇之过了。
那崔缇下了,谁上呢?
陛下屡次征召陆如法,陆如法入阁后,若能支持他做首辅,那他就多了一个重要助力了。
其余几人也是附和,崔缇见他们毫无主见,不免道:“我看升方惟彦去户部做郎中如何?”
李覃这才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方惟彦翰林出身,好歹也是皇上的讲官,又助顾指挥使清除弊案,在地方这般有政绩。”
崔缇心道,我早知晓你有此说法,故而笑道:“那大理寺如何呢?我看以方惟彦之能,迟早也是位列九卿啊。”
说完还干笑了几声。
他和方惟彦没什么私仇,但和陆如法却是对头,陆如法虽然是一代文坛大宗师,但是其却在变法,方惟彦可是陆如法最得意的弟子,因此,崔缇是如何都要把方惟彦排除出去。
否则天子近臣,对他也是一个威胁。
就在阁老们僵局时,东安侯府知道方惟彦政绩斐然,已经列为州府第一,徐氏和东安侯都十分高兴,尤其是在晚宴时,徐氏不由在众媳妇中感慨:“这几年我们东安侯府自从守制,再起复来,声势大不如前,还被信陵侯府抢了世子的差事,如今好了,老四回来了。”
虽然文武并不相通,但是方惟彦如果官位做的更大,有他在,家里谁也不敢欺。
徐氏的高兴,让这两年独立管家的常雨珠不愉。
但她在心底想,听爹爹说崔缇是最不喜陆如法一派的人,那四哥也未必有起复之日,她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升官,千万不要回京才好……
却未曾想到,东安侯已经打听到消息了。
“咱们惟彦,被封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了。”
同为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可比外放的知府要强多了,东安侯府听了这等消息,简直高兴不已,唯独常雨珠内心如丧考妣,面上还要跟众人一道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