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舅母过来的的时候,正好东安侯府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大家认得这是太太的娘家嫂子,下人陪笑带着她进去了。
徐舅母看着这张灯结彩的样子,不禁在心里哂道:“不就是嫁个举人吗?搞的跟什么似的。”
但是当着小姑子的面,她还由衷的擦着眼泪,表演着喜极而泣:“我真是为雅晴高兴,如今佳媳佳婿,真是羡慕你。”
徐氏也很高兴:“是啊,这都多亏了她哥哥,替她找了这么个好人家。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指望她大富大贵,只希望她一世平安。”
“做爹娘都是这么想的,对了,我听说还是个举人,真真是才学出众。”徐舅母嘴上附和,心里都快笑翻了。
姑嫂这么久,徐氏哪里会不知道徐舅母怎么想的,她叹道:“如果他要真的只是个举人也就罢了,我听惟彦告诉我的,我都吓了一跳。这孩子是无锡人,是我们南直隶的解元,人品更是好的不得了,他三年前原本就可以参加科举,但因为未婚妻故去,宁愿不要前程也替她守坟,嫁给这样有情有义的汉子,我才放心啊。”
活人虽然比不得死人,可徐氏很清楚,那青梅竹马并未真正成婚,男女有没有肌肤之亲是不同的,况且女儿活泼美丽,迟早日久生情,她根本不担心。
若苏子清不是真心想成婚,想重新开始,也不会答应方惟彦。
南直隶的解元?
徐舅母脸上裂开了,难怪她出门的时候,丈夫一脸欲言又止。
她尴尬的笑道:“是啊,是啊,真是恭喜雅晴。”
看着落荒而逃的嫂子,徐氏也狠狠出了口恶气,唐妈妈笑道:“咱们家终于尘埃落定了。”
徐氏点头:“马上惟彦的孩子要出生了,雅晴要出嫁,惟钧明年也要成婚了,这样的日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那时婆婆逼着她承认叶佳音做儿媳妇,姐姐也时常有意让她为惟彦娶侄女金淑琴,世子的年富力强,申氏的滴水不漏,让她在无数个日夜都睡不好,甚至饭都吃不好。
她进门时就和丁姨娘不对付,方惟昌那三兄弟对她恨之入骨,如果他做了世子,她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俩个儿子又会如何?
还好现在一切都平静了。
“这都是蜜娘的福气,自从她进门,我们家真是好事一个接着一个。”
唐妈妈道:“正好,四奶奶这几日就要生了。”
“亲家过来了吗?”
“过来了,带着她族嫂一起过来的。”
徐氏看着唐妈妈道:“简夫人送了两株紫参过来,虽然没有明说,应该都是为了蜜娘,她真的是好福气。”
亲爹虽然并不是擅长官场的人,但在水利上十分有建树,两榜进士出身,对唯一的女儿宠爱有加,她娘是个聪明人,性子和自己的儿子很像,十分温和,但行事周全妥帖,对女儿向来视若珍宝。
更别提她还有两个弟弟,也是读书种子。
再有嫁的她的长子惟彦,从小就向学上进洁身自好,无一处不好。
她认定了儿媳妇是个有福气的人,对她就更上心了。
唐妈妈也道:“是啊。”她和蜜娘关系不错,主要是每次去凤梧院都是满载而归,不拘是钱,有尺头布匹或者她家里的事情,四奶奶是能帮则帮。
却说徐舅母回家,好一阵磨牙,但还得送上添妆去,还不能薄了。
她自己不爽快,把金姨妈也喊过来不爽快。
“大姑太太,今日我去了东安侯府。”
金姨妈当然也是听说方雅晴有了桩亲事,她的来源也是徐舅母,只听说是个举子,想必也是因为当年被退婚了,故而一直说不到什么好人家。想到这里,她看了徐舅母一眼,心道俩个女孩儿家两败俱伤,倒是徐经依旧可以娶高门仕宦之女,没有任何阻碍。
“是为了雅晴的婚事吗?”
徐舅母点头:“可不是,我还以为雅晴是真的要嫁个穷举子呢,这一过去才发现雅晴许的那人可是南直隶的解元。”
解元?
金姨妈不可置信,这年头,年少有为的解元不多,肯定年纪很大,她道:“那还真是要恭喜雅晴了,男方也是我们吴中人士不成?不知道咱们认不认得是哪家才俊?”
她刻意加深了“青年才俊”这四个字。
徐舅母立马就来劲了:“是啊,是无锡人,今年才二十五岁。哦,听说以前有个青梅竹马,三年前死了,这苏解元很是情深,会试都没考,特地回乡为她守了三年,今年才上京。”
她这样说,金姨妈才觉得正常,一个解元肯定年纪不小了,这样的读书苗子怎么可能无人说亲,原来是还有深爱之人。
这样才符合常理。
年纪倒是很轻,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这科若是中了,那雅晴嫁进去就是官夫人了。
就像她外甥方惟彦一样,为何大家都羡慕阮氏,其实方惟彦当初并不袭爵,而是认为他年轻有为,二十岁就中进士,他即便只活四十岁,仕途都有二十年,而正常的人及第可能都三四十岁了,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金姨妈想起女儿,生的孩子笨笨呆呆的,还要被徐舅母嫁去外地,现在连方雅晴都嫁的那么好……
“这就好,这就好,我还总担心她呢。”
徐舅母笑道:“你担心她做什么,她好歹是侯门千金,兄长是翰林。况且我听说东安侯给她又加了三层厚的嫁妆,十里红妆,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呢。说起来比起那些勋贵府邸不上进的公子哥儿们,我看着苏解元还真是靠谱。”
“不是说他难以忘怀青梅竹马吗?”金姨妈这话脱口而出,说出来把自己都吓着了。
徐舅母见她露了原形,不禁道:“虽然活人争不过死人,可那只是年少时相识的女子罢了,又不是天天耳鬓厮磨在一起的,等他娶了妻,就凭雅晴那样的人品模样,又何愁过不好日子嘛。男人嘛,爱不爱的,还不是那么回事。”
是啊,过去的终将过去,就像徐经当时也是一心一意的想娶自己女儿,现在早已移情别恋。
金姨妈回到房时,整个人怅然若失,心中又有愤恨,却不知道去恨谁。
尽管方雅晴对家人很不舍,但是女人就终究要嫁人的,想通了这一点,到了出嫁这一天,她很平静,见了喜娘和族中的婶娘伯母都是浅笑着,这也很符合时下对女子的要求,贞静柔顺。
可内里方雅晴却并非是真的那种人,她虽然外表有些淑女的模样,内心却还是那个大喇喇的,会和哥哥们开玩笑,嬉笑打闹很俏皮的姑娘。
她就很羡慕四哥四嫂,她们是难得不相敬如宾的夫妻,是所有年轻夫妻中,她认为最恩爱的。
嫂子有什么事情都会跟哥哥说,哥哥也是有什么都惦记着嫂子。
甚至长辈送来的丫头,他完全不碰。
也不会以长辈送来的为借口,一定要如何。
这才是真的好男人。
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踏上了花轿,她不奢望丈夫满心眼里都是她,只希望,她们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很不错了。
方惟彦背着妹妹上的花轿,他说:“什么时候受委屈了就回来。”
别人是生怕妹妹回娘家哭诉,他却最怕妹妹藏着不提。
这辈子他都希望妹妹能够幸福,金淑琴和徐经生下的孩儿也有问题,可金淑琴和小钟太医生的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徐经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拿这个问题去问过大夫,原来血缘太近其实本来就不太适合成婚。
只是时下人最喜亲上加亲。
“哥哥,你和嫂子也要好好的。”
“知道。”
苏子清同窗好友不少,来接亲的有不少是南直隶的学子们,方惟彦一向脾气温和,但也难得的对苏子清说了一句:“好生对我的妹妹。”
花轿蜿蜿蜒蜒,一直看不到头,他才回去。
定二奶奶现下在东安侯府住着,女儿就这几天生,她实在是不放心,听到喜乐渐渐远了,倏而笑道:“你小姑现在恐怕已经出了门子了。”
蜜娘抚着肚子,她就这几天的功夫了,再也不敢随便出去被人冲撞了,徐氏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凤梧院,不愿意出去。
她有亲娘陪着身边,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依靠,方惟彦虽然也是她的依靠,但是他是男子,时常在外,有定二奶奶陪着她,她就不怕了。
比如,现在她就问一些傻问题:“娘,您说女儿为何有身孕腿上还长痣?还有孩子生下来女儿要怎么照看呢,要是他更喜欢乳母,不喜欢我呢?”
这些问题都是前世她也遇到过的,因为常年吃的少,怀孕非常不容易,她身体很差,总担心自己活不长,尤其是生下孩子之后,整个人根本恢复不到以前,即便大多数人还是看不出来,但身体上的衰老,是很能了解的。
尤其是腿脚不如十几岁的时候了,而且身上会长一些东西,甚至还流鼻血频繁。
现在有孕,什么都被照料的好好的,就是睡眠有些不好。
可她还是害怕。
定二奶奶安抚她:“一切都好,惟彦跟我说了,他请的大夫都说你怀相很好,还有你平日注意的很,孩子也不是很大,这样生下来不会费很大的劲。再有,你说的什么乳母,那怎么可能呢,你看姑爷是和连妈妈亲近还是和你婆婆亲近?”
蜜娘即便内心知道如此,但经过定二奶奶这么说,她心情放松很多:“娘说的是。”
“就别胡思乱想了,娘可比你的条件差多了,但生下你来,谁敢说差了?”
“知道了。”
到了晚上,蜜娘更是左翻右翻,方惟彦今日送妹妹出嫁,被灌了不少酒,但听到蜜娘有响动,依旧起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心跟火烧似的,这被子盖多了也不好,盖少了也不好。我想吃冰的乳酪……”蜜娘是真的难受。
“冰的?”方惟彦愣了一下,才道:“好,那你等着。”
东安侯府是有冰窖的,但是现在各处封锁着,他要出去也出去不成。
可蜜娘不知道他是怎么千辛万苦淘来的冰乳酪,上面还撒了她最爱的核桃花生粒,看起来分外可口好吃。
她一骨碌坐起来,吃完了才觉得赛过活神仙。
以前在宫里都没有这么自在,想吃什么就有人替她去弄。
她一双玉臂吊在方惟彦的脖子上,黏腻腻的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你呀,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方惟彦无可奈何。
蜜娘却不肯离开他身上:“我全身上下都抹了蜜——”
“别说这种话了。”
纯情方家四少听的耳根通红,蜜娘也不再逗弄他了,今天小姑子出嫁,他恐怕已经累了,自己也得体谅丈夫。
丈夫,一丈之内是为夫。
可惜事与愿违,这一夜她居然发动了。
方惟彦刚准备进入梦乡,蜜娘就“啊”了一声,他突然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这是要发动了……”
他大概懂一些,天天听他岳母母亲在说。
蜜娘安慰他:“你别急,即便发动也没这么快的,你赶紧去把稳婆还有丫头婆子们还有我娘都喊过来。”
早春三月,还有些春寒料峭,方惟彦准备趿着鞋子就出去的,偏蜜娘肚子疼,还吩咐道:“你把披风披上别着凉。”
“知道了。”
本来徐氏已经睡下了,今天着实累人,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再也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刚强,办这种大事一天一夜不睡都精神抖擞。
熟料,刚歇下,唐妈妈就来报:“太太,四奶奶发动了。”
徐氏真是觉得自己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她哈欠连连,又不容分辩道:“赶紧的,你服侍我起身,我们去凤梧院。”
唐妈妈见徐氏这么累,连忙劝道:“亲家太太在那儿,没事儿的。”
“话不能这么说,亲家在那儿,我就更要过去了,否则,还儿媳妇生孩子,婆婆跟没事人似的,将来惟彦又怎么看我。”虽说大儿子不要爵位,还一力替小儿子铺路,但是按照常理,方惟彦过度一二,把侯爵给孙子未必不行,别人家也是有这个先例的。
但是孙子,哪里比儿子亲。
如果儿子是侯爷,她和翁老夫人一样的地位,是这个府里地位最高的人。
这些事情儿子媳妇可能不在意,甚至不放在心上,她这个做娘的却不能心安理得。
唐妈妈无奈,只要拿衣裳过来。
此时,有定二奶奶在,还有春桃几人平素就听蜜娘演练过多遍,虽然初时,有些慌乱,但是很快就顺了。
比如痛了一会儿,又恢复如常,稳婆道:“赶紧弄热水来奶奶沐浴洗头。”
因为接下来生产后还要坐月子,有的产妇一个月月子就成,但富贵人家,孩子有人照看,主要调理身体,到床上躺多久都无人说什么。
到时候若是躺一两个月,那可不是全身上下都馊了。
定二奶奶没经历过这些阵仗,她就是生老二时,丈夫也只是个举人,有下人照顾,但是都没照看的这么仔细。
她不禁道:“她现在能沐浴吗?”
这稳婆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又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四爷说四奶奶爱洁,沐浴完了,干干净净的躺着也好。”
蜜娘笑:“她倒是了解我。”
虽然能沐浴,但也不能够真的跟平日泡花瓣澡一样,她随意洗了一会儿,丫头们用细布替她绞着头发。
不一会儿,厨下又端来一碗鸡丝汤面,说是要吃点东西好。
蜜娘连忙摆手:“不成,我方才吃了冰乳酪的,一点都不饿。”
“你现在是不饿,等会儿就饿了。”定二奶奶知道女人生产是要耗费全身力气的,尽管女儿全身都在拒绝,她还是喂给女儿吃了。
产房发生的一切,方惟彦都不知道,因为男人不能进产房,进了也帮不上忙,他就和徐氏一起坐在次间。
因为稳婆说现在还只是阵痛,还有一会儿。
很久都没有这样看过儿子,徐氏虽然有些疲劳,但是看着儿子心神不宁,依旧安慰道:“蜜娘肯定无事的,稳婆说她怀相很好,肚子也不是过大,兴许是肚子里的孩子会心疼人呢。”
她当年怀方惟彦的时候,那大概是她最荣耀的时候,进府时,她只是个填房,丁姨娘那个婆娘把持着家里的大权,又得翁老夫人信任,她毫无反击能力,被一个妾压着。
尽管丁姨娘表面柔顺,一再表示自己不会如何,可徐氏一点都不信。
她们的身份就注定了她们会敌对,她想她的儿子稳稳当当的做世子,可徐氏偏偏不服气。
可她肚子空空,怎么好去和人较量。
还好惟彦来的及时,这个孩子就仿佛是上天给她最好的恩赐,他从小就聪明伶俐,相貌好看,跟她挣了多少面子,要是没有他,她也不能稳稳当当的在侯府站稳脚跟。
她的儿子比这府里所有的男人都好,妻子生产,他感同身受。
不拈花惹草,人极其上进。
“您说的是,我也每天都请府里的大夫过来看过,说是没事,但我总是有些担心。蜜娘她年纪还小,我翻看医书时,听人说女子还是年纪稍微大一点有妊才好。”他因为妹妹的事情,也稍微问了一下关于女子有妊的事情,才发现这里边门道很大。
女子十八岁左右有妊,对胎儿和自己都好。
他若是早知道,就不会让蜜娘这么早有身孕了。
徐氏愕然:“我也是这般大的年纪才生你的,我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你就少操点心吧。”
母子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方惟彦看着母亲很是疲惫,却还守候再这里,很是心疼道:“您在这里歪歪,方才稳婆说还没这么快。”
“我没事儿,就在这儿等着吧。说起来,今儿你妹妹成婚,我不知道多高兴,还多亏了你,替她找这样的好亲事,否则那样的官宦人家的公子,哪个不是三房五妾的,人品才学都比不得如今的苏姑爷。”徐氏还是很高兴。
方惟彦笑:“这也不算什么,我是她哥哥,我不替她操心,还有谁替她操心呢,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东安侯年纪越大,就越不喜欢管儿女的闲事,尤其是替女儿找如意郎君,他多半也是在勋贵这里打转,锦乡侯府和齐国公府其实也不是什么良配。
锦乡侯世子韩奇虽然一表人才,但是为了个宫女闹的要死要活的,锦乡侯夫人这些天听说白头发都生了不少了。
齐国公夫人的为人,她也略知一二。
勋贵人家再上进也是有限的,爵位只有一等,还要看自个儿出不出息,如她儿子这样的凤毛麟角。
齐国公早已不中用了,有个架子在,但早已不如东安侯府,只是有个国公府的架子看起来高贵些。
论起才学人品,都比不得苏子清。
但儿子从来不邀功,只是说希望妹妹好就好,从不说辛苦。
徐氏欣慰道:“我这辈子也只有你们三个,希望你们能一直好。”
“会的。”方惟彦安慰母亲。
天微微亮时,内里有人喊开始发动了,方惟彦倏地站了起来。
徐氏睁眼,又见儿子走到她跟前,亲自递了一杯热茶给她:“娘,劳您辛苦再这里守着。”
呷了一口热茶,徐氏笑了笑:“无事。”
方惟彦却道:“娘,蜜娘她头胎怀孕怀的艰难,都说她脸色变好看,肚子圆可能生的是女儿,是女儿的话,儿子也喜欢。您能不能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说什么。”
其实徐氏当然是想生个孙子,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儿媳妇生个孙女,那也没什么,可儿子说的这般郑重,一看就是怕她给脸色给蜜娘看。
徐氏心里有些发酸:“你这孩子,就是生了女儿,日后也是先开花后结果,我又会说什么,还用的着你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