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娘娘,娘娘……”郑豆娘实在是无法相信皇后就这么去了。
流苏和周福柔也是哭的不能自抑,周福柔甚至惶恐不安起来,娘娘这么去,她们怎么办?娘娘这么好的人,为何就这么短命,好人怎么就不能长命呢……
范玉真也是挺着大肚子来了,她哭的是梨花带雨,“昨儿我还说给娘娘请安,娘娘怎么就去了呢?”
看着她的肚子,郑豆娘眯了眯眼睛,昨儿真是蹊跷,她姐姐的祭日,因此皇后娘娘特许她去西山祭拜,就这一天,听说只有丽昭仪送了糕点过来。
那些糕点她虽然查了没事儿,但是经文却……
她正想的时候,范玉真却突然晕厥了过去,皇帝匆匆赶了过来,太医把脉方才知道是范玉真中了毒。
永隆帝如今最宠范玉真,见范玉真这个样子,心急如焚,但因为皇后葬礼又要大肆操办,最高兴的就莫属崔贵妃了。
她自忖,皇后之下论身份论地位论生育她都是首屈一指的就是她了,将来的继后一定是她。
皇后驾崩,兹事体大,但凡有爵位的人家,一年内不得宴席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能婚姻,文武百官需要服丧二十七天,四十九天不准屠宰。
侯府戏班子就就此散了,徐氏和东安侯还有翁老夫人商量之后,多数人给了银钱归乡,有那父母爹娘故去,或者本来被卖的,不想再归本乡的都留下来给各房做了丫头。
蜜娘这里也分来一个叫皓雪的,说是教习改的名字,因她肌肤胜雪,故而改名叫皓雪,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肌光胜雪。
她就被白芷带着,多学些针凿女红,其余倒是一概不管,名字都没改。
皓雪知道四奶奶这里是个好去处,四奶奶院子里清静,为人宽厚,四爷也上进,难得比别的院子里的事情要少许多,她已经下定决心好要生学针线,否则到时候什么都不会,一辈子做个粗使丫头。
听到皓雪的表现,蜜娘不禁点头:“这样才好,知道上进就行,别真把自己当成副小姐了。”
这说的是谁,院子里哪个丫头都听的出来。
这话当然也传到碧裳的耳朵里了,她是以为蜜娘真的宽仁,在凤梧院每天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事情,她也不是个眼里有活的,竟然心安理得起来。
墨香和碧裳有些情分,因此冒死和她道:“姐姐,你日后该怎么样,也得跟四奶奶说一声,总这样,四奶奶是个佛爷怕也容不得你啊。”
且不说下人的事情,阮家整个家族都因为皇后的死炸了锅。
承恩公府一切荣膺都来自于这个女儿,现在女儿死了,还没个皇子,承恩公夫人当即就哭的不能自已,晕倒了几次。
阮五娘陪着母亲哭,但她同时又很庆幸,当年若是她进宫了,姐姐一死,她又算什么,到时候还要被崔贵妃欺压,如今张静之人品端方,家里也只有她一个妻房,只不过惦念着她。
她看着堂姐阮三娘,有些愤恨。
随即又收敛目光。
阮老夫人虽然也哭,但因为宫里还有范玉真怀有龙嗣,因为有了寄托,所以就还好,定二奶奶还得喊一声:“您可要留心身子啊。”
现在以蜜娘的身份当然不能进宫哭灵去,但她也往瀚海公和承恩公府走了一趟,是方惟彦陪着她过去的。
在马车上,方惟彦真是怕她被颠着,一直是抱着她。
蜜娘推他:“你平日不是很守礼的吗?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看到就看到,我不在意,也没人在意。”比起蜜娘的身体来,这些还真的不算什么,他们是正经夫妻,亲昵一些也实属正常啊。
“老夫子变成小顽童了。”
一看蜜娘羞羞脸,方惟彦掐了一下她的脸。
“别掐我,讨厌。昨儿忘记跟我涂茉莉油了,今日可要记得,要不然留好些痕迹丑死了。”
“今儿回去就跟你抹去。”
“你也早点回来,三娘四娘五娘都往我那儿去,她们是好了,叽叽喳喳的我睡不好也看不好书。”几个小姑子和她关系都不错,但是姑娘家们凑在一起,即便声音不大,那也吵的沸反盈天。
蜜娘也不好意思让她们走,因为她喜欢独处看书,这些时间被挤压,以至于一本书到现在都看不完。
多读书的好处,比跟一个俗人交往更能受益良多。
听蜜娘这么说,方惟彦想起他每次回去见蜜娘脸上喜笑颜开,还以为她很欢迎姑娘们在那儿,他还特地去书房了,没想到她居然是不好意思说,其实是想自己读书。
“好,我以后一回去就找你去。”
“这还差不多。”
方惟彦心道,自己这小妻子表面功夫也做的太好了吧。
饶是他阅人无数,也根本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他都看不出来,方雅晴和几个妹妹就更看不出来了。
很快,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更是发生了,方才还在车上说说笑笑非常开心的蜜娘,下车就双眼通红,泪若泉涌。
看到承恩公夫人,还对着哭了一场,哭的差点晕厥过去。
方惟彦吓的半死:“蜜娘,蜜娘……”
还是蜜娘在他耳畔道:“一点事儿没有,别担心。”
他才放心。
承恩公夫人见蜜娘伤心难耐,还大着肚子,对她印象很好,心道若是她在宫里就好了,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比范玉真那个病秧子真的好太多了。
只可惜,当年皇后自己留不住人。
若早生米煮成熟饭,皇子都生下来了,早就承欢于皇后膝下,不至于让皇后郁郁寡欢的离去。
想到这里,承恩公夫人哭的就更大声了。
蜜娘见状,心道你难过什么,你女儿是人,别人就不是人,若非是你自己要杀母夺子,逼迫别人进宫替你女儿争宠生子,也不会有今日。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吧。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的手笔了,崔贵妃肯定有推波助澜,但也要人配合,正好范玉真有孕,她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定二奶奶见女儿哭成这样,忙过来扶着她到一旁:“你有孕在身,可不能久哭。”
“女儿知晓。”
方惟彦见丈母娘在照顾蜜娘,他也不宜在女眷这里待着,和张静之一起去外边了,张静之以前是他同窗,二人正好也有话可谈。
张静之娶的是皇后的亲妹妹阮五娘,方惟彦又娶的蜜娘也是阮家人,二人现在也算连襟,彼此关系就更亲近。
“娘娘崩逝,陛下为了娘娘举办了举世无双的葬礼,真是叫人看着无不感慨,这是古今未见之隆恩。”张静之感慨。
永隆帝在阮皇后崩逝后,原本正常而言,文武百官只需要服丧二十七天皆可,他却要大家服丧一百八十天,不知道是什么讲究,稍有不逊就动辄发配边疆,还亲自写了一篇潸然泪下的悼赋,听说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方惟彦心道若非上辈子皇后都被废了,他还真的信了皇上的痴情。
但帝王愿意如此,谁又能怎么样呢。
他也叹道:“是啊,听说阮皇后向来节俭自持,从不为娘家人求官,古今也只有长孙皇后能相提并论了。”
这样的溢美之词反正再阮家说总不会错,张静之也很赞同,二人并排而走,迎面却走来阮三娘和夫君沈慕谦,沈慕谦这样的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阮三娘却眼圈发青,看起来很是疲惫。
张静之愣住了,他没有想过再这个场合遇到三娘。
还是方惟彦笑道:“沈方伯。”
沈慕谦很会做官,今年内外论调,三十多岁还没四十岁,就要成为福建布政使,是张相左膀右臂。
这可是一方诸侯,人称方伯。
沈慕谦见到方惟彦倒是很高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下次去沈家,我们好生说话。”
翰林院就是未来储相,更何况方惟彦非常出众,日后有他帮忙在圣前说一句话,比什么都好。做官的都是这样,不会轻易得罪别人。
阮三娘看着沈慕谦和方惟彦寒暄,她目不斜视,并不看张静之一眼,即便现在,她也仍旧觉得他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他科举及第,但要混出人样来可不容易,不像沈慕谦现在什么都已经有了。
即便他有妾侍,她也不在意,因为她本身想的就不是这些。
她不在意沈慕谦,沈慕谦近来倒是对她很感兴趣,还要带着她一起去福建,慢慢儿的也许就更好了。
况且,她现在嫁妆丰厚,也没有生育的风险,还是主母,比一般人的日子好过多了。
张家有嫂子妯娌,张静之人虽然不错,可太年轻。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方惟彦拉了拉张静之,张静之这才跟着他一起走。
二人一直到僻静处,方惟彦才皱眉道:“你是怎么了静之,你可是成了亲的人,万万不可如此。”
张静之苦笑:“一时情难自已,我也知道我不该如此的,可就是控制不住。”
“这可不成。”方惟彦苦口婆心道:“你这样若是让你夫人知道又情何以堪,更何况,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不该如此的。”
但情之一字又哪里是人劝能劝好的。
方惟彦心道,这样日后迟早出事,他也不欲讨嫌,和张静之说了一会话,到底放不下蜜娘,就先走了。
殊不知蜜娘正吃着馄饨,阮家本籍江陵,虽然口味现在偏北方化了,但也有本地江陵的厨子,这包的馄饨放点油辣子,蜜娘吃的那叫一个过瘾,定二奶奶还道:“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你爱吃这个,下次回家娘跟你做。”
“算了,我也不能多吃。娘,您怎么样了,女儿近来身子不便,又下了大雪,不好家去,真是不孝。”
若非是皇后崩逝这样的大事,她都没办法出来。
定二奶奶道:“你有身子,本也不该出来。哎,我前儿也跟着进宫了一趟,皇上待皇后还真好,亲自见了我们这些娘家人,把娘娘的几位弟弟好一顿褒奖,我听说娘娘的三弟已经给了个爵位。”
“生前未必多好,死后哀荣没什么意思。就像多少不孝子灵前哭的跟什么似的,难道就是孝子了不成?”这样的人蜜娘见多了,真正好的人未必日夜宣传,自然是地位宠爱什么都给了,哪里还让个崔贵妃作威作福,还有皇后二十多岁可就没了。
不过是表演给天下看,自己有多痴情罢了。
定二奶奶见女儿这般说,连忙道:“你在说什么。”
“是我失言了。”
定二奶奶小声道:“我听说丽昭仪身子仿佛不太好,但是我们都是外命妇,也不敢多问就回来了。”
若她是范玉真,如果害了皇后,第一件事就要把自己摘出来,那么很有可能范玉真对她自己下手了。
没几天宫里传出崔贵妃因为在皇后丧仪上不够尽心,被降成昭仪,这又让大家议论纷纷,连徐氏都对蜜娘道:“真是没想到。”
崔贵妃那个灶都热了多少年了,现在却被降成昭仪了,还不如生了皇长子的郭瑾妃了。
但徐氏很庆幸道:“还好我早日为惟钧定了亲。”
“就是说呢!”
在婆婆这里请安后,蜜娘出去就见到了一袭青莲斗篷的梅姨娘,她正用手在接雪,整个人显得一股闲适,仿佛什么都不必愁。
可但凡红尘之人,又哪里有不愁的。
她见到蜜娘,脸上倒是一股恭敬的模样:“四奶奶。”
“梅姨娘是来拜见太太的吗?”蜜娘笑道。
“是。”
“那就快些进去吧,太太正好在里屋。”
“多谢告知。”
蜜娘意味深长道:“梅姨娘说话倒是不像是旁人说的庄户的闺女,我看不像是一般人。”
梅姨娘一幅听不懂的样子,蜜娘笑着走了。
等她走远了,梅姨娘的丫头道:“姨娘,方才四奶奶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她在怀疑我。”梅姨娘大方道。
但是她也没什么好畏惧的,径直进了徐氏那里,态度谦卑的很。
徐氏看到她当然也有些吃醋,以前外头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到她这里,现在梅姨娘那里能分走不少,虽然徐氏不在意这些东西,但男人的心转变太快,这让她看着梅姨娘总有点不得意,更何况,自从梅姨娘进门,东安侯就没有再过来她这里了。
“梅姨娘这是有什么事?寒冬腊月,我早就免了你们的请安。”
梅姨娘笑道:“请安是妾的本分,太太虽然是好心,但妾不能坏了礼数。”
她褪下青莲斗篷,身上穿着乳白色滚了红边掐牙的小袄,内里戴着一块美玉,手腕和徐氏比起来,更显得少女。
徐氏儿子都二十岁了,她也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也比不了十五六岁的少女,因此徐氏在看向梅姨娘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老了。
近年底了,因为今年国丧,四下不得走动,徐氏因为前些日子急的忙方惟钧的婚事,倒是病了,东安侯提议让梅姨娘帮忙管家。
“她是个老实本分的,恰好惟彦媳妇身子不便,就让她帮衬一二,等你好了,让她在你这里交账就是。”
东安侯还是真的好心,他当然知道徐氏和申氏不对付,老二媳妇躲羞都躲不及,老三媳妇身份虽然高,但是让她一个人管,怕是她拿不下来,惟彦媳妇大着肚子,不好劳动。
正好梅姨娘为人老实本分,年纪又轻,不过是当个傀儡,让唐妈妈做事就成。
徐氏虽然不愿意大权旁落,但也没办法,毕竟儿媳妇确实大腹便便不适合管家,只好同意了。
蜜娘听闻此事却觉得不妥,她对方惟彦道:“她才进门几日,怎么就能管家了?还说一切都是唐妈妈主理,她做个幌子就成,这有些不妥啊。”
“先别说这些了,她一个姨娘也翻不出什么天来。”
她能做什么?说动东安侯改爵,还是复位世子,那不可能,她也没那么大的能力。
“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锦乡侯世子的婚事多半落了空,他家原本就钟意雅晴,我看老爷太太本就有意动,你看如何呢?”
蜜娘看着他道:“你是说锦乡侯世子的婚事不是定那姓周的宫女吗?我看以皇后的周全,怎么可能不为她赐婚。”
阮皇后就是这样一个人,跟了她很久的清芬讨不到一个好归宿,但对周福柔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就那样偏爱,有时候蜜娘也不懂她。
就像她身边得用的全部是能干之辈,否则只有忠鲁之心,却无半分伶俐,即便再忠心,也不过是个应声虫,并没有什么用处。
方惟彦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以前皇后在的时候还好,皇后去了,锦乡侯府虽然不敢现在就造次,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那你就不必担心了,皇上现在为了面子也不敢随便落皇后的名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至少现在他们不敢快些提,若是有人在太太耳边说,我就说锦乡侯世子身上还有赐婚,你也抓紧些为妹妹找个归宿才是,这开了春,士子们可就陆陆续续上京了。”
见妻子截断了他的话,直接觉得锦乡侯府不敢,方惟彦素来也知晓自家妻子的本事,也就同意了。
昭明宫
范玉真身子有些起色,肚中胎儿也逐渐调养过来,只是要静养些时日,永隆帝不许旁人打扰她养胎。
此时,宫外有人过来道:“娘娘,大行皇后身边的周女官过来了。”
“让她进来吧。”
周福柔抱着一个匣子进来,娘娘是倏然离去的,当时她强弩之末,撑着身子本来打算写遗言,只是力有未逮,手根本握不住笔,但吩咐她和郑豆娘有事找范玉真。
郑豆娘因前日揭发崔贵妃一事,虽然崔贵妃倒了,被降了位份,但郑豆娘也被打入浣衣局,她走时,很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对她道:“我这些年在娘娘身边,也会模仿娘娘的笔迹,我替你写一封信给丽昭仪,她也许会帮你。”
“你既然有这笔字迹,为何不帮你自己呢?”周福柔不希望郑豆娘离开。
她们都走了,她要怎么办呢?
郑豆娘却笑道:“我以下犯上揭发了崔贵妃,她却未动筋骨,如若我再模仿娘娘字迹送到皇上那里,被人发现了,可怎么是好?你却不同,娘娘为你打算的最多,最后都打算帮你。”
自从郑豆娘走后,流苏也变得沉默了,她看了看这封信,用匣子装好来到范玉真处。
范玉真让她进来,再打量了这周福柔一眼,心道,不过中人之姿,说是和蜜娘是同窗,但才学不及蜜娘万分之一,除了嘴巴甜点,连规矩都学的勉勉强强,这样的的人还想嫁给侯府世子。
她微微笑道:“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奴婢是有一封信给您。”
信的笔迹倒像是皇后娘娘写的,措辞也不错,意思就是周福柔的婚事交给自己了,她都无语了,你皇后对我也就那样,我的位份都是我自己挣的,就这样,你还要我帮周福柔,当年我孤苦无依,你怎么不帮帮我?
她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对周福柔道:“我会找个时机对皇上说的,你放心吧。”
周福柔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等她走后,范玉真拿出一个火折子,亲手把信烧了,烛光中映衬着她变幻莫测的脸,“哼,还想嫁到侯府去,等下辈子吧。”
信烧的只剩下灰烬,她才放心。
人走茶凉,皇后自己无能,下毒的人是崔贵妃,她不过推波助澜,再摘去自己的嫌疑,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她就会位列四妃,日后更是风光无限。
一个小宫女,还胆敢差使自己。
进宫以来,她的良心早就没了,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蠢了,皇后连自己都没办法保住,就凭一封信,她怎么可能就保住你,甚至你那泼天的富贵。
还让本宫去跑腿,真是笑话!
天底下的富贵可不是那么好唾手可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