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时序隆冬,天气阴冷刺骨,这种冷,简直是浸入骨子里的冷。幸而,阮家下人早就提前做好新袄,尚且能抵御冬日的寒冷。

都说富举人穷秀才,这话不假,但是说举人有多富,那也不尽然,别家不知道,阮家还是计算着过日子。

比如这中午,主家吃个热锅子,焖些红薯粉或者高粱饭,热锅子里也不过是放些腊肉打底,上面放些小油菜、白菜等时令菜,再配上一碟酱瓜,一碟花生米就已经是极好了。

下人们则是一人一碗干饭,配着一碟酱菜,能吃饱饭就已经不错了。

就这样,阮家下人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春桃就道:“奴婢们以前在家时,何曾穿过这样暖和的新袄,又什么时候能顿顿吃饱饭,我只盼着老爷奶奶小姐少爷们都好,咱们能长长久久的留在府里服侍。”

蜜娘听了颇为心酸,但她知道阮家的下人已经比大多数人要过的好了,不说让的,她们住的城南,已经冻死了好几个人,路人们都习以为常。

丫鬟们撤下饭桌,蜜娘原准备写几个字,但是砚台都冻住了,她也只好作罢。

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蜜娘奇道:“寒冬腊月的,也不知谁上门来?”

定二奶奶也是摇头,她方才出了月子一个多月,平日深居简出,并不与街坊四邻往来。

只见钟氏来回话道:“回二奶奶的话,外头是一个整齐的管事模样的人,说是主家姓王,递了拜贴过来。”

见定二奶奶把帖子递给阮嘉定,阮嘉定笑道:“原来是他家。”

蜜娘不解:“爹爹说的是谁?”

定二奶奶也催道:“相公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吧。”

“这是有名的王大善人家,他虽然是个布衣,却喜和文士结交。家中又极有钱,乐善好施,他们家隔房的兄弟做着州府同知,听说这次回乡省亲,王大善人自然要寻些有名望的人过去。”阮嘉定当时受蜜娘影响,知道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故而平日埋头苦读,极少参加文会。

但他是翰林学士李家的坐上宾,又是堂堂举人身份,更兼是一门二公阮家出身,虽然是旁支,但也是名门出身。

蜜娘捂嘴笑道:“那爹就去吧,若吃了什么好的,回来和我们说,也让我馋馋。”

阮嘉定指着女儿道:“再好的珍馐我也不是没尝过,这些统共加起来也不如你娘做的鲊胡椒。”

再看定二奶奶羞涩的笑了。

却说阮嘉定去王家赴宴归来,蜜娘原本缠着他爹讲见闻,没曾想他爹却拿了帖子给她。

“爹爹给我帖子做什么?”蜜娘不解。

“原本我是在陪王府尊(对知府的尊称)说话,没想到叙交情时,才发现两家有亲,王府尊的母亲王老夫人是老国公的姐姐。我便进了内堂拜见她老人家,因听说我有个女儿,又说她们家姑娘正办诗会,就写了张帖子过来。”阮嘉定喜滋滋的。

出自这种鼎甲豪门旁支,有时候难免觉得尴尬,都是同一个姓混的却不如人,有的时候靠着姓氏也能沾光不少。

当下蜜娘同意,定二奶奶也同意。

蜜娘私心想着,以往不出门,是怕宵小看到,引发什么不必要的争端来,尤其是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上辈子,她常年吃不饱饭,头发枯败,虽然也美,但脸上还有虫疤,是后来为了进宫,方才脱胎换骨。

这一世,她自家有爹娘疼,过早就显露美貌来,加之身上沉淀的娇美之态,丫鬟们都常常看傻眼,一时呆呆木木也是常有的。

俗话说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有才学不展示,有美貌非要藏着,非要为了日后一直藏拙低调,岂不是因噎废食。

出门的斗篷大衣裳还有夹袄裙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上面穿着大红茶花穿蝶刻丝小袄,下面着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青莲绒的灰鼠斗篷,胸前挂着一串明珠。

头上梳着堆云鬓,正中插着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鬓边插着两朵小绢花点缀。

定二奶奶喜道:“这方才是姑娘们做客该穿的。”

她娘今日也是打扮一新,方有大家奶奶的模样。

蜜娘是很赞成她娘这样的,平日节俭是为了把钱花在刀刃上。她们一家子平日依旧做针线女红养家,身上平日穿的也都是自己做的,更多的钱置办几套行头,比平日随便花了,钱不知道用在哪里好。

春桃夏莲也是穿上新袄,都是红色的布袄配绿色缎子比甲,二人也是梳着三丫髻,并簪了几朵绢花。

一行几人方才上了马车,很快车马走过城南就快了起来,王家在城东,这是整个武昌地段最好的位置,王家在此处有三个别墅园子。

城南多为普通人住宅,城东大部分都是有钱人住所,故而城东的路都平整一些。

王家今日是门庭若市,也安排的十分妥帖,阮家的丫头一下马车,就有人问了是哪家的后,就安排轿子过来接引。

落轿后,又有人专门在轿旁伺候,蜜娘随定二奶奶下轿后,微微抬眸,只觉方才那婆子有些愣神,蜜娘朝她一笑,那婆子忍不住道:“老婆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蜜娘微微一笑,也不搭话。

定二奶奶忍不住点头,姑娘家在外贞静为上,不能叽叽喳喳无半点闺阁气质。

去人家家中,头一个要先拜见长辈,尤其是王老夫人也是阮家人,更要去拜见。

却说母女二人来时,这里已经很热闹了,妙娘知晓这是因为自家住城南,住的远又冰天雪地,来的也就慢了。

四处景色蜜娘倒是没怎么看,她去过这种商户人家家里,大多大同小异,很多都是妆点门面的,乍看觉得精妙,看多了,又觉得千篇一律。

要不就是模仿江南园林,要不就是堆砌富贵出来…

正想着,已经到了暖阁,听说王老夫人就在此处等着她们。暖阁挂着猩猩毡子,两个打帘子的丫头忙拉开毡子,蜜娘随定二奶奶进去。

只听有人唱名:江陵府阮举人家眷到了。

定二奶奶和蜜娘略福了一身,再抬眸,只见王老夫人鼻梁不高,颧骨却很高,大约年轻的时候是个窄脸,年纪大就挂不住肉了,只坐在那里有一种权势赫赫之感。

但据蜜娘所知,她说是老国公的姐姐,其实她父亲的爵位是个流爵,也就是一代就没了,她有个兄长送她出嫁后就过世了,有个庶出兄弟当家,她和那位兄弟闹的水火不容,此事阮嘉定都听家里老人说过。

听说她非常瞧不起庶出,但无奈又只生了个闺女,如今的王知府并非她亲生儿子。

所以蜜娘觉得,见自家人不该摆这么大的架子,很是失礼。

就像她爹的同年人家中了进士,见旧友都从不穿官服。

“给老夫人请安。”

王老夫人看向她们,不免笑道:“亲戚们不走动,我们这一房又早搬去姑苏去了,好些人都认不得了。”

只听定二奶奶笑道:“我们年轻,也是许多人都不认得呢!是前儿听我们二爷说了这段渊源方才知道。”

这个时候,王老夫人仿佛才刚看到蜜娘一样:“你这姑娘水灵灵的,一下子就把我的几个孙女比下去了。”

蜜娘忙道:“您谬赞了。”

接着王家几个姑娘都围了上来,大家互相见礼,为首的那位是王大善人的亲闺女,就是她办的诗会,她圆圆的脸儿,八面玲珑的样子,和计春芳的气质倒有点像。

另有三人都是王知府的女儿,算是王老夫人嫡亲的孙女,这场诗会中,以她们三人地位最为尊贵。

蜜娘和她们见礼后就坐下,只听外面说关夫人来了,这倒是引起了蜜娘的注意,因为这位就是李冠那位青梅竹马的女子关蕙卿。

只见关蕙卿打扮的非常素雅,这和王知府的三个女儿差不多,都是非常素净。

她整个人就非常伶仃单薄,但还是很知礼的,进门就行礼如仪。

“既然人到的差不多了,咱们就开始起诗社吧。”王小姐笑道。

又大家一并去王家的玻璃暖房里,尽管外边白雪皑皑,但是暖房里的鲜花却是百花齐放。

蜜娘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为了一鸣惊人的,至于要不要放水,她还真的没想过。

因此,对参会的姑娘都不怎么在意。她不在意别人,别人却非常在意她。

王知府的长女也同二位妹妹道:“咱们也是家中请了西席的人,可万万不能输给别人。”

她妹妹王二娘和姐姐妹妹不同,是嫡出之女,素来喜欢争锋,她学问不好,人也懒,故而听她长姐这般说,冷哼一声:“姐姐平日对这些诗词歌赋最上心了,殊不知祖母母亲都说女儿家以管家为主,所以这些东西不过玩乐罢了,输了又有什么相干。”

又转头同妹妹道:“三丫头,你说呢?”

说罢见这丫头只顾着吃,腮帮子跟鼓的什么似的,王二娘没好气道:“你呀,也该动动脑子了,别总惦记着吃。你看方才那位阮姑娘,和你一样大,她这一进门就是赢得了满堂彩,这还只是个举人的女儿呢。”

王三娘不做事,只是笑笑,她只看到二姐脸上的嫉妒。

王二娘走了之后,三娘的丫鬟就道:“姑娘,奴婢打听说关大儒的女儿素来喜欢诗书,那阮姑娘方才听她母亲说起,也是能写会画的…您看您…”

却见王三娘摇头:“我出那个风头做什么,风花雪月终究不如柴米油盐,二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对女子要懂规矩第一,其次管家女红,旁的都是假的。阮家那个,家里都没什么钱,却学那些虚无缥缈的。”

说完她暗道这关姑娘身体单薄恐怕很难生养,那阮姑娘十足红颜祸水的长相,还不装的大气些,就是诗书再出众,性子太轻佻,谁会喜欢?

“咱们以梅为题,作一首绝句,一首词。”

蜜娘一听,这也太简单了,她当年为了写好诗,可是下了苦功夫的,现在也时常请教她爹学问,兼之十分勤奋。

几乎不必想,挥毫就成。

关蕙卿看着蜜娘悠哉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方才知道她是李夫人的女弟子,正好让她想起李冠。

若是冠郎中举后再联捷,到时候肯定会在李家更有地位,到时候也不知道他若能来跟自己提亲就好了。

正想着,见方才那位阮姑娘正和王善姐说道:“这串明珠是我拜李夫人为师时她送的。”

王善姐因为父亲是王大善人,故而跟她取名善姐。

关蕙卿听了心里刺痛,她从未得到李夫人送的任何东西。

蜜娘也没想到王善姐会问这个,她有好几个璎珞项圈,但是这串明珠她实在是喜欢,故而才戴上。

“真是羡慕你,可惜我学的是古琴,否则,还真的想向你讨教一二呢。”

蜜娘笑道:“无事,咱们可以合奏啊。”

王善姐立马打了个哈哈。

蜜娘若有所思,看来这王家的姑娘们都学识很一般,就是不知道办这个诗会做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待她交了诗词后,有三三两两的夫人过来,她们拿着姑娘们的诗词看着。

“这首《咏梅》是谁写的,写的可真好。”

“哟,这是王家二姑娘写的吧,哎呀,不愧为知府千金,就是不同。”

蜜娘再看看那王二娘,一幅惊喜万分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们都成了抬轿子的,主要是为了突出这位王二姑娘,就跟考场上那些通关节的考生一样,仗着权势想内定,又怕别人说闲话,故而找几位有名气的才子替他们做陪衬。

但是人家都有好处啊,张居正找的沈懋学汤显祖至少许以厚利,你王家就急赤白脸的让人做踏脚石,也不看你配不配。

既然如此,你们就别怪我了。

蜜娘深吸一口气,又站出来道:“这位夫人,这位王二姑娘分明用典有误,你怎么能推说她写的最好呢!”

方才猛拍马屁的夫人脸微微一红,不禁斥道:“你懂什么,还不退下。”

“若是真心评判,大家都服气,明明有错,为何捂住他人的嘴。我父亲曾经说过,但凡为人者,应实事求是,若我有错不指出,只顾随波逐流,托生为人又有何益处。”

她生的容颜绝美,字字似金玉,又气度不凡。尤其是她这股勇气就让人敬佩,连关蕙卿都佩服。

关蕙卿当然看出王家这几个姑娘才学平平,大概只学了个皮毛,但阮姑娘却是文字清新,诗中颂圣,词中文辞优美,字写的非常好,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

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只敢自己生闷气。

王二姑娘脸涨的通红,只听蜜娘道:“若真的以诗会友就罢了,我只听过关节考生,没听过关节诗友。”

方才被蜜娘指着的夫人立马道:“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看看你的。”

蜜娘冷哼一声:“请便。”

饶是那夫人想挑错,也挑不出来一星半点,她颤颤巍巍道:“你这琐琐二字是你自己造的?”

这夫人在家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找到了个生僻点的就点了出来,还自鸣得意。

蜜娘笑道:“这是《诗经?节南山》里的,琐琐姻亚,正好,确是合了今日了。”

有位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这般要强?”

看学问上说不过自己,就想从德行上压过自己。

蜜娘福了一身,方才道:“我没听说过弄虚作假也要认输,若是夫人这么说,那我认错,对不住了,我随我爹,素来喜欢正直不喜什么弄虚作假。若您说我要强,我就要强吧。”

“当官总有浮浮沉沉,你觉得你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么?若你自己蒙受冤屈时,怕是希望有个青天出现吧。”

“可惜,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

那位夫人也是讷讷不敢言。

其中倒有一人为她鼓掌,这位是湖广派来的巡案御史的夫人,蜜娘曾经在李夫人那里见过她,她丈夫素来以刚直为名,她本人更是嫉恶如仇。

王家诸位小姐都快晕倒了,此时,蜜娘转过身去看到满脸铁青的王老夫人。

定二奶奶也站在王老夫人身后,她方才也听到了,原本想打断女儿,但她素来知晓女儿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

现在等那铁御史的夫人说完,定二奶奶才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见着点事儿就这样急躁。你让人家得第一又如何了,什么对不对的,这位廖夫人孙夫人说对那就是对,她们都是官夫人,我看你是要吃挂落。”

蜜娘差点被她娘这番阴阳怪气笑出来,脸上还要绷着说是。

铁御史夫人道:“你这女儿不错,言为心声,人若是都知道谄媚,将来怎么样呢。”她又温言对蜜娘道:“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可尽管跟我说。”

大雍自从隆庆帝上台用的都是以文驭武,以小御大,七品言官告二三品官非常多,巡案御史就是钦差,品级小权利大。

蜜娘颔首:“我是无所谓的,只盼着我爹这样正直的人日后能和铁御史一样,刚正不阿,为天下百姓发声。”

“好好好。”铁御史夫人高兴异常。

在场的王家众人早已无言以对,王老夫人认为她不识时务,王三娘则认为她太出风头未必是好事,关蕙卿则隐约有些佩服。

“我们这就告辞了。”定二奶奶道。

王老夫人撇嘴:“去吧。”

她在心里就知晓这是她那儿媳妇搞出来为自己女儿扬名的,扬名没成功却沦为笑柄。但她也叮嘱养在自己身边的三姑娘:“那个风头不出也罢了。”

王三姑娘点头:“孙女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在湖广怕是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便是面上也装恭顺些,否则谁家愿意娶个桀骜不驯的儿媳妇。

回去的路上,蜜娘却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是碌碌无为,怕是难以成事。想踩着我,也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

定二奶奶有些发愁:“蜜娘,你也太冒险了,你爹中了,咱们不怕,你爹若是不中,又当如何是好?”

“娘,您错了,今日若非是我。爹要考中固然凭才学,但若非顶尖,也难被刷,了有了今日的事情,他们不取也得取。”

“这就是名望。”

回到房里,定二奶奶同丈夫说了:“她做的这件事情真是让我心惊动魄,名望是什么意思?不过闺阁小儿的话能当真么?”

阮嘉定素来也是个胆小的,他听说蜜娘不仅挑了知府千金的错处,还怼了汉阳知县孙夫人,府经历廖夫人,更是魂飞魄散。

他还道:“即便有名望又如何?不过是在她们闺阁中。罢了,我到时候我进京去李学士府上坐坐。”

众人也都等着看蜜娘的笑话,王老夫人还冷哼道:“铁御史不过在这里一年,能护住也就护住她们一年,日后,我看他们如何是好。”

现在她可不讲究什么都是阮家人如何了,只觉得阮家那个女孩儿要受着教训才是。

“可…可是他爹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王夫人期期艾艾道。

如果她爹做了官,还有李学士关照,比她家老爷关系还硬呢。

阮嘉定也是背水一战,日日读书至深夜,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直到启程去京中那日,他同湖广几个举子一起上京,人家一听他的名字就道:“早就听说阮兄乃忠介之士,实在令人佩服。”

阮嘉定不解:“我能有什么名声,不值一提罢了。”

“阮兄,你还同我们客气什么。铁御史亲自赞你学问不错,铁御史可是皇上非常信任的人。况且你一举子,不畏惧知府…”

听这些举子提起此事,他方无语,明明是女儿直击知府女儿,怎么变成他不畏惧知府了。

这个时候阮嘉定方才明白女儿说的名望,你若没有任何名声,你的卷子写的只要不是顶好,就很有可能会被“遗漏”。

但你若有名望,阅卷官也得掂量一二,闹出来就不好了。

他看着滚滚江水,心中陡然升起自信,正好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真是个好兆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