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射

坐在对面的舒妃显得有些忸怩,一直想要说话,似乎都没找到机会,趁着着沉默的当口,她开口道:

“哥哥总是这样,行事不按常理,陛下切莫同他计较。”

成帝低着头,冷哼一声:“他又不是贺孤新婚,孤同他计较什么。”

舒妃会意,举起酒杯对着靳则聿道:“臣妾代哥哥敬王爷一杯,王爷海量,望不要同他计较。”

“舒妃娘娘言重。”

成帝睇了舒妃一眼,岔开话题道:

“哦,对了,则聿,待会来人先送王妃回去,邢昭前些日同孤说了些禁军校编的方治,孤一直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又是你的好日子,有些耽搁了,北郊的校场差不多了,前些日子胡卿言差人把一套大钟搬了过去,还把什么建鼓、鞞鼓、应鼓、雷鼓、雷鼗统统都备好了,说手底下的武将们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孤也要顺顺人意。”

听得这话,众人的兴致似乎给烫油滚过一样,一下子烘腾起来。

有年少的公主活泼地奔到帝后身边,贴着耳朵说了什么,成帝虽不瞅睬,但也垂头敷衍。

成帝发了话,靳则聿自然是留在宫中,这一日折腾下来,回到王府的院子里,已经是夕阳满窗了。

言子邑累得半死,一回屋就倒在床上半梦半醒,任由白天的情景错乱地倒放,待到有那么点回血,院里已洒满银灰的月光。

外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王爷来了”,她一下子直了起来。

因大婚当日王爷来过之后就没有再出现在这院里,所有人都一阵手忙脚乱。

言子邑因为起得太猛了,正一阵头晕。

就见靳则聿缓缓走进来。

微笑着不失方寸地把皇后娘娘赏的那个钗的盒子递给青莲,口说:“把它收拾好。”仍是一派雍容持重的风度作派,像是来赔罪的,但是嘴上没有半句赔罪的话。

“辛苦王妃了,王妃今日……比本王预期的还要好。”

言子邑顺着他的话说:“妾身是只是按照‘王爷’的意思‘办差’,再说您演得比我演得好。”

靳则聿在房内走着,似乎在习惯屋内的格局,偶尔细看一些摆件,边说:“啊,王妃的五分委屈恰到好处,本王不及。”

目光随着他的身形,她缓了一口气,道:

“因为我今日那几分委屈是有点真了。”

她也一语双关,靳则聿顿了步子,回转过身。

“那本王可得做些个补偿。”

他五指压在对面方塌中间高起的炕桌上,微靠在上头,看着她道。

补偿么……

言子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总能在中规中矩和随心所欲之间寻得一种平衡。

脑际里流动着想打破他这种平衡的念头——

只是灵感常常在事后闪现。

兴许是自己的表情过于灵动

靳则聿捕捉到了——

靳则聿触着炕桌的手一摆,“说吧。”

“上回马车里头王爷答应让我见一见邢督军,还没见着呢!”言子邑抓住这一闪而至的思路。

靳则聿皱眉,收了笑容,像是在认真思忖。

言子邑瞬间龟缩回去,忙给你自己套了一个原因,“啊,因为听闻邢将军……英雄了得……”

靳则聿,“邢昭‘名闻天下’,倒不见得完全因为他英雄了得。”

靳则聿垂头,接着道:“本来你是我妇,他们同我情同手足,若要光明正大见见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虎贲营的人调去西北,折损良多,邢昭待手底下人亲如手足,事情虽已过半年,但他尚未平复。他容貌俊美,但向来对此颇为厌烦,且心思细敏,寻个由头或显得刻意,容易被他察觉。”

不知什么鬼驱使,言子邑嘴里漾出一句:“倒也不用光明正大,偷偷瞧一眼就行。”

靳则聿抬眉看她。

“像上回书房里头一样?”

言子邑想到上回书房里自己冒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行,我听哥哥们说过,邢昭将军什么袖底什么薄刃,我要是闹出什么动静来,一刀飞过来钉脑门上岂不是完蛋了。”

“你真是……”靳则聿也低头笑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

言子邑的脸却红了,接着他的三个字,产生了很多遐想。

他两指捏了捏眉间,带着笑意道:“邢昭的袖底薄刃是交战时,用韧布捆在手腕上的短刃,行军打仗容易脱力,尤其在北方冷地,刀寒覆雪,与北军交战,他们的兵器长、宽、重量皆过于我们,我们的兵器虽灵巧,但太薄,容易脱手,邢昭便想了这个办法,缚住兵刃,故而……飞不到你脑袋上。”

“哈哈,”言子邑笑了两声,赶忙收住,指关节拂了睫毛上的水珠,略带不好意思地答道:“哦,原来是这样。”

靳则聿无奈摇摇头:

“听陛下的意思,北郊比射也是眼前的事了,到时候再安排吧。”

听到这里,想到他还答应下要给大哥参与的机会,自己还没有表示。

言子邑觉得此处应该拍一拍领导马屁,

——王爷您真是好王爷?

——不行,否定,太土

——王爷您真是好夫君

——不行,否定,太娇妻

——王爷您真是……好人!对!狂发好人卡总是没错的。

“王爷……”

“王爷,您真是好人!”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问:“‘好’在哪里??”

言子邑缩了一下脑袋。

她想了想,“胸-宽-似-海。”

靳则聿苦笑。

他五指推了那炕桌,倚正了身体,悬着的五指朝下压了一压。

“天色不早了,你先歇息。”

说着往外走,他走得非常慢。

肩膀宽阔,背着手,耳侧微顿。

言子邑能感受到他的余光。

整个屋子在这种余光之下有一种半瑟缩的朦胧。

饱满地蕴藏了一种含蓄,像是箭在弦上的短暂的沉默。

都是成年男女,言子邑潜意识里浮上一种感觉。

这是在等她开口。

应该是她两番婉拒之后,他这么个身份的一种骄矜。

她的脑袋像喝了酒一样混沌,但是心里却有一种想和他这种行为对着干的明晰的反射。

“王爷!”

靳则聿停步,却未回头,仿若是等到了什么的样子。

“天·色·不·早了,让青莲秉着灯给您引路,我们府里带来的灯,那灯罩随着烛炬的热气还能转呢,特别有意思。”

靳则聿垂头,她似乎听到他的浅笑,未转身,也未多说什么,抬了步子走了出去。

……

宫里比射说是择了一个吉期,但是当日一早天色就有些阴阴的,飘了几滴雨,终是收住了,天空云翳笼罩,太阳是钻不出来了。越走到靠近城门处越清净,北门的这些个店家今日都挂了歇业的招牌,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那些卖酒食的店,只留旗幌子在外头招展,竹竿挑着的,屋檐上挂着的,虽显得有些岑寂,倒把这条路显得宽阔庄重起来。

言子邑把手伸出马车窗外,侧身瞧着秦霈忠。

“秦大人,您今日没有要紧公事?”

“唉,这不刚搞砸公事了,才让王爷把您给娶了回来。”

言子邑白了他一眼。

“不过,王妃,这叫阴错阳差,因祸得福。”

秦霈忠嘿嘿一笑:“王妃,说真格的,我给您护卫多增您排场,我吧,虽说不上是个什么顶大的官,但对王爷忠啊,勉强认为自个儿在外人看来算得上是王爷的心腹,王爷的心腹护送您去围场,可见王爷对您的重视,再说今天这么大的事儿,谁不脱出个档来去瞧一瞧?”

言子邑拿着小支杆,干脆半支了窗户,“我没想到,女眷还能去瞧。”

“能啊,后妃、长公主、郡主还有重臣家眷,都去,再说了,胡卿言和邢昭都去了,陛下头一个挡不住自个儿的公主,光公主去瞧她们不好意思啊,总要牢笼一些人一道,”秦霈忠勒了下马络头,然后腾出两只手来,在空中比划一个长方的样子:“我之前先去摸摸了地形,您到了那您就知道了,女眷不在高台之上,都在侧方的坡上搭了一个侧台,围着纱幔。”

“好看么?”

秦霈忠显得相当自信:“别的不好说,今儿肯定好看,”

“论射术,我们王爷可不输胡卿言,就是他现如今”,秦霈忠反托了手,从头到脚往下走了一番:“要自持身份,打打杀杀的,太糙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仰起头看看前面,对她道:“王妃稍待一会儿,属下去去就来……”

秦霈忠摇了马过去,言子邑从窗格子的缝隙里看到了李通涯一张精瘦见骨的脸。

常人那么瘦,会显得枯槁,但他却显得精健。

李通涯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眼神却很防备。

秦霈忠打马过去,“哎呦,今日李提督亲自守城门啊。”

李通涯没有仰头看他,目视四下:“今日这么多进出,都是要紧人物……我怕有人从中作乱……”

秦霈忠下了马,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个布块,里头包了一枚铜印,他亮了印信,在门吏的本子上注了一笔,然后对着队伍挥了挥手。

他一边塞回印信,一边笑侃:“怎么你不去瞧?”

李通涯警惕地望着四方:“我不去,我对这些没兴趣。”

“那你可能和我打个赌,胡卿言和邢邵,哪个今日能夺魁?”

“我不和你打赌,按理我应该赌邢昭,但是我见过胡卿言的箭术……”

秦霈忠拿手指点了点他:“你啊,老李啊……”他拉了缰绳,调转马头,“不同你说了,我送王妃出城。”

——等等

李通涯突然止住,站到前头:

“车里只有王妃?”

“当然,你干什么?”

“我要看一眼车内。”

“你疯了吧你。”

“今日说了,出城车架,除銮驾出旋、妃嫔后御的车架之外,都要查验,王爷虽是异姓王,却还是臣。”

前头秦管事开口,“王妃,怎么说?”

言子邑倾身向前:“我们靠边上。”

言子邑抬起车框,看了一眼李通涯,持着微笑,平心静气道:“李指挥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李通涯定了半晌:“王妃,得罪了,职责所在,底下人敢不敢查属下不知道,只是我今日在这里,就要做出个样子来。”

“王爷同妾身说,李指挥是謇谔之臣,做事从不因循敷衍,是李指挥的好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那日认真听了靳则聿这一段,字不知道怎么写,但能复述出个大概来。

李通涯愣了一下,终于执礼道:“不敢,王爷王妃过誉了。”

马车经过城门底下,像是经过了一条隧道,忽然暗沉沉的,前头又亮阔,仿佛隔着另一重世界。出了城门,秦霈忠又打马在车边,他手里执着鞭子,看了言子邑的脸色,用赔罪的语气:

“唉,这个死倔脾气,王妃,别同他一般见识,就当他疯了。”

言子邑笑笑,“无事。”

秦霈忠表现上虽看不惯李通涯,但实际上却也怕他把事情做过头,又紧问了一句:“真没事?”

言子邑做过这么多年基层公安,很多例行检查和守城门是差不多的,当然知道执行上头的命令,最不容易的就是基层,能扛下又能扛上,一视同仁的有多不容易,可能一辈子都是基层,但是扛住的是自己良心,“李指挥职责所在,说实话,我好歹也是王妃,李指挥秉持值守,也不怕得罪我,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呢,既定下了规矩,李指挥是王爷的人,我作为王爷内眷更应该守规矩。”

——

“王妃这番话,实乃正论,昭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