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正准备要走,又听见马车外面笃笃两声。
言子邑心想这“秦大司卫”还想说什么,她觉得他挺有意思,带着笑把小木圆棍又支起来,支起车窗,见到的却是一扇闭紧的格子窗户,并排的是一辆马车,车舆上帘子遮得严实,也挺朴素,只是朴素中透着威严,且车上透来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像刚刚刨了木头做出来的一样。
言子邑想应该是两辆马车贴的太近,哪个部件蹭到了。
脸从那支窗探出去,看了看底下的架辕台,又看了看车轴两头的圆形金属套,发现还是有一段距离,自己马车的上头,四平方正的,又瞧了瞧边上那辆马车的上檐,才发现对面这个车的车顶和她的不太一样,车顶上面是有篷的,这个篷做的还是一个曲面,加了篷这样感觉上来说比她的要大出好多,她瞧了瞧篷顶,倒也还有一臂宽的距离,主要是整体比她的车要高,不像是要剐蹭到的样子。
正在想这个曲面设计的比较科学,有利于采光纳线,且有效避免碰擦的时候——
自己的马车一沉。
马车前帘一掀,一个人落座在了她侧边的位上。
靳则聿的视线打在她脸上,脸上毫无表情。
她肝颤——
她感到肝区一颤。
这么小的密闭空间里。
怎么承受得住他的气场。
言子邑被他的气场全方位笼罩了。
青莲呢?
怎么不出个声?
这是来自副国级的凝望。
言子邑觉得自己搁在窗户上的手不自觉的缩了回来。
捏成了拳放在两腿之间。
她觉得放在两腿之间是不是不太合适。
于是又放在了马车的长条凳上。
攥了拳头放在马车的长条凳上又觉得像在车间拧螺丝的间隙听车间主任汇报工作。
于是又摊开。
她曾经在某乎看到一个问题,问的是岳飞和海瑞两个人是不是情商有问题,有一个答主写得激情四射,末了大概写了这么一个意思:有些人真要摆上台面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贻笑大方,什么时候见了你们领导、X委书记,不结巴、知道手往哪里放,再来讨论古代高层政治人物的人情练达水平!
“秦霈忠说你想见我。”
靳则聿出声,打破僵局。
言子邑一震,忙摇头否定。
“是想见邢昭?”
言子邑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捋一捋思路,想着秦霈忠回话的可能性,这岂不是在靳则聿看来,有一定的两头骗的性质,她好歹也在公安系统工作了几年,虽说是文职,但哪有顶着被人冤枉可能不解释的,也不能害了秦霈忠,于是定了定神,直面对视,口气坚定:
“王爷,是这样,他秦大人今日见了我,问我来做什么的,我确实是来看邢将军的,但是我想到快要和您……”
说到这里她眼皮子抖动一下,垂下了眼睛,语气稍减强硬:“觉得不得不顾及您,故而秦司卫问到否想见您,我说了‘是’。秦大人顶了这个媒人的差事,且本是个热心人,便想替我通传,我说您日理万机,不用这么麻烦,没成想还是劳动您过来一趟。”
说完添了一句:
“没有要胡说八道的意思。”
言子邑扛不住这种严峻的沉默:
“您听明白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都觉得这问得有些奇怪。
马上换了一句:“您理解了吧?”
没想到靳则聿脸上浮出的是微笑。
他侧过身,伸手抬了抬他背后的窗户,又缓缓地合上了窗户。
转过脸来对她说:
“邢昭今日归来写了封手书给我,说他此次出征,折损颇多,不想劳师动众,所以便下了禁令,不让列旁而观,我自己下的令,我的内眷倒也不宜开例。邢昭折了手底下一员老将,心有愁悒,待诸事安顿下来,再让他来拜见。”
听到“他的内眷”心里咯嘣一声。
又听到要“拜见”——
言子邑心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一个屡立战功的将军来“拜见”她。
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
又见他讲得这么实在,觉得自己耽搁了他‘忙正事’,于是道:
“王爷,我明白了,多谢王爷,您去忙吧。”
“嗯。”
他点了一下头,也不再多言,便折身出去。
她感到贴靠在边上的那辆马车车轴滚动。
她把帘子掀开,才发现青莲歪着脑袋,正好好地“目送”那辆高篷马车。
“小姐,这,这不会就是……”
“是,就是。”
言子邑爽快道。
“你怎么不吭声了?他进来吓我一跳。”
外面的小厮一个个显得很茫然,听到她问话,脸上都浮现一种蓦然惊醒的神态。
“小……小姐,那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王爷慢走,但我吓住了,您看手还在哆嗦呢——”
青莲伸摊开双手,仿佛在向言子邑验证,“我看到边上来了辆车,听到敲窗子的声儿,就看到那车上下来一个人,我想问来着,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只看了我一眼,我便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你瞧,他们也都没敢出声……”青莲指着车旁的小厮委屈道。
“行行行——我明白了。”言子邑叹了口气:“我就这么一问,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
言子邑当然明白,这是一个常年位居高位之人,自行携带的一种气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言子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她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巷子顶头折角处。
突然想到,这个王爷真不是一般人,娶了个妻——
不是在“看美男”,就是在看美男的路上。
他居然招架得住。
真是用她二哥的话来说——有“不测之深”。
她站在那里,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觉得自己今天表现还不错,虽然到不了那种在皇帝面前都能够引经据典、四平八稳的平均水平,起码话说连贯了,人总是跟自己比,不能横向比,这样看来还是有进步,想着想着,嘴角又沉了下来:
“错了,我错了……”
“小姐,你错什么了。”
言子邑愁道:
“唉,人都是死在话多上,我应该就在车里,拿了一块拍子,绞在手里,说‘妾身着实想您了’,看他什么反应,唉……来不及了……‘正面刚’这是一个学问,总是要到事后才能拿捏出一套合理的方案出来。”
“什么呀,小姐你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
秦霈忠打马得得爬上京城北郊的一个小土堆,他脑门上都是汗。
这种未知的感觉很磨人,他来不及和言三小姐通个气,不知道王爷同他“私会”得如何,只希望她聪明些,千万别在王爷面前透露出实情来。就这么思索着,马蹄底下已经踏着了砂砾间隔着的平车草。今日负有两项特殊的使命,实在来不及顾虑那么多——
举目四望,京郊的景致尽收眼底。
西南方向,陛下想要考校臣子、皇子骑射功夫的苑场已居建渐成,倚着山势筑的高台、围场,气象万千。
这京城北郊这一块原本是耕田,放养一些兔鹿野鸡,因这一朝兴习射,步射、骑射皆可相竟,陛下水木之战后因怕皇子、臣子堕怠了骑射功夫,便下令此地辟为苑场,依山筑高台,居建京郊围场,京郊河湖泉流密布,尤其是南边,草木丰美,北边是行道,出城二十里,便见低尘土洼,耕田一退,贴着河边的滩涂,丛生了一株株底带鹅绿上头缀着花序的平车前,行车的道间布满了马车的车轴子和马匹的爪迹,刚生出些野葛蔓,也被踏填在这些的印迹里,像是在京城归道上,铺了一层油亮的绿毡,顺道迎一迎这归来的队伍。
秦霈忠想着邢昭已然归来,陛下定要考校众人射技。
邢昭和胡卿言在这苑场的一番较量必不可免。
想到这里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弓似井形、矢镞入靶之象就在他的眼前跳荡。
虽然不是自己上场,却有一种兴奋。
燕过天青蓝的上空,顺着旗纛的展扬的方向划了过去。
北方向上,黑乎乎的一条人影齐攒着渐渐清晰起来。
旗纛上一个“邢”字已然很清晰。
秦霈忠的目力不错,
待能看到那在日头底下泛着银灰的甲胄,他便打马从一个小土堆上驰下——
对着前头马上着了全副甲胄的人道:
“臭小子,蔫儿吧唧的,这张脸也不像是战场上回来的,倒像是青楼里面呆了仨月刚刚放出来。”
秦霈忠脸上露着亲切,又带着些许调侃的那种笑态。
盔下一双眼一眯,像刚看清来人,“秦哥,唉……”
“他们之前说你之前折了赵将军,悲伤过度,我又听闻你虎口关大捷,还救了齐帅,我想你是没事了,没想到还瞧着你这张死人脸?对了,让我看看你这张脸,‘平章三俊’这张脸要是被风沙给吹坏了,这城里的姑娘岂不是要把北路沙碛都哭得能种出花来。”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邢昭的下巴,抬着左右看了两眼。
邢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怎么了?我想到陛下要给我接风洗尘,我就累,唉……”
“我瞧着还好,多了些风霜,反而显得更英俊了。”
“唉……”
“京里说书的把你悲伤过度的事儿编成段子在那说书呢,你倒是没事,据说还听死了两个。”
邢昭捂了捂额头,“唉,我疲累的很,已无法顾忌这许多了。”
“臭小子你回来了就好,要我整天对着李通涯我真是不畅快。”
“王爷呢?”
“城门口等着你呢,我先来接应,给足了你脸面,欸,有桩事同你讲,王爷要娶王妃,是丞归侯家的三小姐,你可别忘了道贺啊。”
“我来的路上听说了,听说是陛下保媒拉纤。”
“你错了,陛下只是拉纤,你猜这个媒人是谁?”
“不会是你吧?”
“就是我,你瞧王爷器重我吧?”秦霈忠从怀里掏出靳则聿亲笔写的《请媒书》,“你瞧?”
“器重。”邢昭望了一眼,笑着点点头。
“我告诉你吧,我受够了李通涯那小子在王爷面前一、二、三、四个没完,你说你一个守城门的,整日里掺和我校事处的事做什么,做出一副研精方施的干练相来,弄的我好像没有能力一样,要他帮忙他不帮,马后炮倒是下得起劲,我告诉你,王爷那日当着他面说——”
秦霈忠学着靳则聿的口气:“你去,你擅长做这个——”他拍了一下邢昭的胸脯:“你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
邢昭边听边笑,但不予论评。
“对了,咱们王爷还夸你来着,当着我,当着李通涯的面,说你高明。”他手里擘着马鞭子,“说你比胡卿言高明。”
“咱们王爷真是驭下有方。”
“什么意思啊,话里有话。”
“知道你一定会把这话传到我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