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要乱。”
秦霈忠往边上院里斜了一眼。
“老秦,你光这府里不乱还不行,隔墙院里头也不能乱,他靳三爷你得着人给我看住咯,可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岔子。”
老秦嘴角紧紧地闭着,却深点了一下头。
“对了,这个定聘之礼你先慢慢预备着,虽说揣度这圣上意思显然是要快,但纳采定聘这事儿,纳吉、问名这些还得走个过场,这些我自然是都担下来,王爷日理万机,琐事上就不劳烦他,你先翻个黄历,选个‘宜纳采’的吉日,先挑几件纳采之礼去言府上把这三书六礼的第一道走了,然后再一步步往下走,就是有一样东西,”他拍了拍秦管事:“你说言侯府在京城里头没什么根基,但好歹也封侯了,也得寻王爷的尊长写一封婚书以示尊重,让我一道带过去,但你说京中王爷独大,就隔壁院几个,”他反手指了指西南方向:“我没打过交道——”
“这一层我虑到了,让文书上的人代王爷写了帖子,回汉中请族中尊老问婚,”
“成,这样最好。”
秦霈忠见着王府这头有这么一个管事,那他这一头自然省许多琐事,心一宽,忙夸赞:
“管事你看,你我也算本家,这本家之间做事,就是顺畅。”
“不敢当,大人职官在身,不敢相提并论。”
“老秦,你这个人哪,就是太较真。”
秦管事不说话。
“不过我得说一句,虽说有定规,到时候我在聘礼上可得做些花样,老秦你可得依我。”
言府上头的一片天明澈高净,云翳无遮,湛空金亮相染。
箭羽凌空发出锐响,鸟立在池洼边的凿石上头一动不动,言子邑撑着下巴,言家老四蹲在地上望着他大哥,落日的余晖从西面斜抛进来,照得他面上金亮,眯缝着两只眼睛,一条瘦长的白狗从后头追上来,他没蹲住,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言子邑朝边上一晃,以为是朝她扑的,想不到是到前头去扑鸟,这些鸟翅膀一扑闪,就从院里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在院子上空盘了一圈,沉在对面的假山上。
“自从秦司卫到我府上来纳采,你哥我就没消闲过,你们倒好,尤其是三妹妹,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这里陪你大哥练射,你要是在房里思——”言淮的声音入了进来。
言子邑斜了他一眼。
言淮走了过来,手里捧了两个红果子,见言子邑斜他一眼,便笑悠悠地打住,把那半截话一齐吞了进去。
“你可别‘斜’我,你可得谢我。”
言淮缓了一口气:“他们王府多的是笔下来得的人,我们府上可只得你哥一人,我白天在府衙里头忙得两股不贴凳,晚上还得代你写答婚书,翻遍了什么‘马牛之风不及,穷隔乡关’,什么‘鼎来纯帛,有腼英瑶’,还要从这些东西里,选出些字眼来自谦吾妹的姿容和德行,你说这太谦了吧,又显得有些心虚。答婚书拟完了,还有什么草贴,拟到丑时,天没亮又要去府衙,府衙归来这王府里头又递了个什么书来,简直没完没了,你哥最近头皮上总觉得有条筋在游走,从这头走到那头……”
言淮手指着头顶,一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用手肘顶了顶张弓射箭的言泉,半个身子架在他胸口上,“ 我说大哥你练射,动的静的都得练练,瞧着院里这些鸟禽,被你惯得闻箭声也不知避,飞出去可要吃亏啊。”
说完意味深长地瞅了言子邑一眼,话里像是有一种隐喻。
“二哥,你说府衙里头忙,忙什么呢?”四弟拍了拍身上问道。
“近日邢昭要回来,陛下备着给他接风洗尘,宴劳功臣都是礼部的事儿,诸事杂多。”
“邢昭回来了?”出声的竟然是言泉,言子邑也有些惊讶地瞧了她大哥一眼。
“是,怎么你也要去瞧?”
四弟皱着脸嘟囔:“大哥,我看还是别去了吧,我听闻上次邢昭出师的时候,城门都堵了,乌泱泱的都是人,还都是女人,哪里管什么矜持不矜持。我就说这个‘平章三俊’究竟是谁给拟的,这不,连我们这些正儿八经要瞧瞧禁军统领风采的人,一道给阻了。”
言子邑看了看她大哥,对这个“邢昭”产生了一种好奇,倒不是什么‘平章三俊’的名头,而是言家大哥的这种在意,想着整日里头呆着府里,除了去了趟宫里,大多时间都在恢复体力,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兴许是这个动作出卖了她的想法,言淮道:“我看三妹双眼发亮,可是也想去瞧一瞧?”
“姐,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啊,都要嫁人的人了。”
“哎——”言淮打断了他,凑近了说:“要是去,把你大哥一块儿带去。”
言子邑觉得此处有文章。
刚想开口问。
言淮便神秘兮兮地笑笑,抛着手里的果子,背过身去:“我去琢磨我的婚仪文书,先走一步。”
一支箭贯着那抛起的果子钉在树干上,它像习惯的运动被遏捺中断,箭尾不服气地震荡。
言淮瞪大着眼睛,瞅着言泉从他身边走过,手里还保持着那个抛出去的姿势。
言泉侧脸对他,淡道:“听你的话,练练‘动的’。”
说完持着弓就走了。
言子邑还没见过他大哥这般,问道:
“他们两是有什么么?”
言淮退了两步,神秘一笑:“有仇。”
言子邑后悔提出了自己要去看这个什么邢昭回朝,一是他回朝那日正好赶上王府要来下聘,虽然这些都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侯爷那双耷拉着的眼里面,还是显然飘出了三分不悦,二是这看班师回朝居然像看日出一样,天没亮就要爬起来。但是提出来就不大好收回去,这是她“自闭”三年头一遭提出来要出去,言夫人非常欢喜,还专门替她去打听了游览路线。
“他是连夜班师么,怎么这么早啊?”言子邑打着哈欠,顶着困劲儿被青莲拾掇好踏上了马车。
“夫人听说小姐想出门走走,喜得不知怎么的,还派人打听了,说上一回邢将军出城的时候,好多人都没挤着一个好位置,百姓们要瞧一眼邢将军不容易,还有好多王公朝臣家里的小姐,挤得水泄不通。”
越往北就越嘈杂,嗡嗡嘤嘤,有行走的百姓,也有穿梭而走的马车,但见靠近城门附近的窄巷里,马车皆排列得层层密叠,竟无一丝插空之地,还有仆人嚣张的,立在那马车平直的车辕上,甩手指挥周围的车让道的,言子邑的马车相当普通,出门时言母思虑周全,为了避人注目,用的是一辆纯木制的马车,四角见方的样式,也没有镂空窗,而是一张支摘窗,乍看着并不起眼。
言子邑心想,这不会都是来看邢昭归军的吧。
像是给她的疑虑做注解,马车缓缓贴近,她看见那挂着帘幕精致的镂空窗里,或是伸出一只扣着金玉的手,或是一段艳彩富丽的衣袖,还有一方红艳的帕子,随着巷子里的飘风搭在马车边上摇曳的。
在这巷子里要转到街上便行不动了,青莲下了马车,差人打听说城门迎候的行列即将来到了,崇安门大街前后不让走,言子邑理解了一下大概是什么重要领导要走,要交通管制,抬了前车的帘子,从前面散落的各色闺眷的马车顶上往前头瞧去,前头一条宽阔的大街两边应该是列了两排士兵,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间隔布开的枪尖上头反射出来的一点莹亮,接着一辆接着一辆,看着朴质却又很气派的马车从前头过去,中间隔得很宽,秩序井然,边上有打马在旁的随侍,装束也都很讲究,目不斜视,很安静地走着。
青莲转过脸来,显得很兴奋,“小姐,你说王爷在里头吧?”
言子邑一愣,想她这身份转换得也有些忒快了,笑道:“也许在吧。”
瞧着这阵势,都堵到这儿来,言子想想待会肯定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再往前意义也不大,“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参与一下看看热闹就好了,正要命人调转回去,听见马车边上有人交谈起来:
——“说今儿正午之前,前头都给拦住了,两边道上都让官兵把守,不让瞧。”
——“你说靳王爷今日这么做,显得有些胸量不宽啊。”
——“哪个做上官的,能让下吏这么出风头,靳王在京里名声已然是好的。”
言子邑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虽然和靳则聿接触不多,但看上去不是要和下属争风吃醋的格局,转念想到他们现在正在走议亲的流程,心里觉得这个“维护”的念头起的有些异样,正在这时,听到前面马车边上有小厮过来喊——
“去去去,这是詹士府的车马,闲杂人等都避让——”
这耳朵边上吵吵嚷嚷的声音退去了一些,就听到那个小厮的声音贴在她的马车前头:“你们哪个府上的?这是太子府詹士内眷的车,你们快些避退。”
“你们怎可这般!”
言子邑听见青莲的声音高起来,想必她那“一根筋”抽了起来,刚想出声。
就听见有些熟悉的声:
“这是靳王府上的车。”
这话一说完,这一处便成了一块僻静之地。
听到窗户板上“笃笃”两声。
言子邑把那细木棍子支在窗户上,往外一看——
“王妃,果真是你。”秦霈忠笑漾着一张脸,骑在马上。
——这任命还没下来,你就先叫上了?
言子邑,“秦司卫,您这声‘王妃’改得也太早了些。”
“早改晚改不都一样,都是要叫的。”
秦霈忠是要出城去接邢昭,他任校事处司卫,目力好,记性佳,见过的人可谓是“过目不忘”。行到城门口的时候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辆马车前头,一张脸憋红在那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打马过来,果然见到了言府三小姐。
他打趣道:“王妃,怎么?也来看邢昭?”
言子邑想了想——
直接说“是”,显得太过轻浮,不符合“王妃”之尊,说不是又显得太假。
于是没有说话。
秦霈忠见她不答,自顾笑笑:“这邢昭是王爷的人,等您嫁过来,单独给您见个够,回吧,今儿是见不着了。”
“这是怎么了?”
“上次邢昭出城,仗倒是没给他打死,差点没把这小子给看死,这次王爷亲自出城相迎,把崇安门给封了,未时之前,这内外都不许过人。”
“怎么了,王妃,您不会是想来瞧王爷的吧,要不我给您到前头通传一声。”
秦霈忠嘴里是那种带着调侃的姿态。
言子邑上次和靳则聿首次对谈没发挥好。
把自己关进了在脑内组建的“正面刚没有发挥好小组”反思了一阵。
她挖了一眼,揣度秦霈忠为人,应当不敢在这个时候把靳则聿喊来。
于是笑道:“行啊,那就劳烦秦司卫。”
秦霈忠一愣。
言子邑见他怔愣,又道:“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等我嫁过来,总是要见的。”
见这“王妃”把他的话还了回来,一时觉得很有意思,秦霈忠到底老辣,转言道:
“嫁过来见,和此时相见,可是大有不同。”
秦霈忠远远看见王爷马车那头有人在招呼他,没等言子邑再说话,手里拽了拽缰绳,调转了马头,“王妃,我这儿迎完邢昭今儿还要到府上下聘,先走一步。”
秦霈忠驰着马,有些兴奋地行到马车边上,“王爷,您猜……”
刚想说话,猛然就顿住了。
他自然不会说言子邑想见王爷这样的话,但今日在这儿的车马,都是想来见见邢昭的,他们大婚在即,不管王爷是否忌讳,总是不太妥当。
他尴尬一笑:“碰着一个故人,多说了两句。”
靳则聿看了他一眼,秦霈忠言辞闪烁,平日里见了他一副什么事都掏心掏肺地说出来的模样,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靳则聿淡笑:“这个故人,我可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