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没有立刻说话,正好宫女端上来一杯茶水,成帝慢慢掀开杯盖,慢慢吹了吹气。靳则聿虽一言不发,但此时的沉默严峻却是一种表示,他瞥了一眼胡卿言,觉得他今日有些失了分寸,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言府三小姐,言三小姐虽看上去不俗,但姿色尔尔,成帝于是乎想起自己听到的一些传言,想来这是胡卿言今日有些浮飘的原因,想到浮飘,他又看了一眼言侯夫人,此时正带着担忧的神色望着身边的女儿,想到儿女,又想到死去的三皇子,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愧疚,这是同他有“杀子之仇”的家眷,今日自己在仇人的家眷面前,难以自克,这又与禽兽何异?
这帝王心思自然不能让他人知晓。
众人见成帝的面色暗下去,这一刹那是从进殿到现在,最为凝重的一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气氛便一下子将冷下来。
让言子邑没有想到的是,成帝拍了拍手,接着边上宫女递来的帕子,起身擦了擦手,便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而且似乎是——朝她走来。
她感受到言母比她更紧张。
五指也随着成帝的步伐攥紧握在了胸口。
言母见成帝走下阶,似乎是往女儿的方向走去。
她一时晃了神,忘了不应直视帝王之仪。
成帝走过来时,在她的位前停顿了一下。
瞥来的眼神不同刚才,竟然十分冷肃。
言母忙垂下眼。
她以美色著于世,自然见惯男子见了她那种张扬的态度。
为的是引她另眼相待。
成帝适才的表现,她自然也看在眼里。
堂堂帝王之尊,肯垂青眼,要说心里没有一丝得意,自然是不能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前后有了变化。
想来“伴君如伴虎”,也不无道理。
言子邑见到陛下停驻在她面前。
也不敢直视。
成帝朝她伸出了手。
言子邑稍愣了一下,就把手里的玉递了出去。
成帝持着玉,夹在虎口处翻覆两遍,道:
“则聿,记得当初孤赠你这块玉时你对孤说的话了吗?”
“臣,不记得了,但臣记得陛下同臣说过的话。”
“这佩是南北未定前,平沙大败,孤在一处墓下躲了七日时偶然所得。大都督府建成之日,孤又梦见饥困交加,则聿带兵来救难之时,土顶上扒开的那道缝。”成帝抬头望了望藻井上的莲瓣,“孤就把此佩寻出来,赠予了他,以作贺礼,起初他一直未佩在身边,嗣后孤问他,他说不符规制,孤说自己常年要咀嚼当时情景,这是要他牢记创业之艰辛,他说,也好,这般也可牢记‘人臣’的本分。”
陛下咬重“人臣”二字。
这双关手法一用,感觉就变了。
“胡卿言?”
成帝唤了一声。
“听明白了吗?”
胡卿言手背抵着下巴颏,点点头:“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到前头去领二十军棍。”
胡卿言爽快地点头,“此刻?”
“此刻。”
“行。”胡卿言没有半点犹豫,站起来就要往外头走。
“等一下。”成帝唤住了他。
“怎么了?”
“出去的时候,假使见到五公主在外头,便说你有军务,先行一步。”
胡卿言停顿了一下,脸上笑意更深了,丝毫没有被打的委屈:“臣见到五公主,就说臣舍命把她爹从战场上救回来,现在他爹要把我打死。”
这个位置,成帝和言子邑恰好都能看见胡卿言从石面台阶下去的背影,满阶都是阳光,阶旁是两块大坪,十分开阔,胡卿言立在那里就显得有些孤寥,他下到半阶的时候,驻足了一瞬,却没有回头,抬起右臂回指朝后头点了两点,接着一展眼间,就在阔大的石阶上慢慢变成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这个动作太放肆了。
言子邑看得到,成帝自然也看得到。
言子邑突然很想知道,他这么放肆的资本在哪里?
成帝望向她,然后又把手里那块玉递给了她。
言子邑见皇帝递给她,又不能不接,只好接回来,接回来想放回一直立在她身边的那个太监托着的盘上。
可是成帝说:“你收着罢。”
那太监就端了东西退了下去。
嗯?
——发生了什么?
别人的东西为什么让她收着?
言子邑手里端着这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对面这块玉的主人。
适才那种扑面而来的威压已收了起来,更没有半点要收回去的表示。
拿着别人的东西,自然心里有些忐忑。
刚才听成帝陛下科普它的来历,她不知道这个“偶得”同她认为的是不是有差距,此刻觉得它有一丝丝阴气萌生起来。
席自然是不能好好吃了,她观察着四周,待席毕帝后起身,言子邑就在一直在寻找机会。
见那靳王走出殿外,她也跟了出去。
他步子走得不快,但是出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殿外的廊檐之下,眼看就要下阶。
“王爷!”
言子邑轻声唤住了他。
走到跟前,才发现这个人非常高大,言三小姐已经算是姑娘当中身量高的,站在他面前自觉有些矮小。
“王爷,您的玉,收好。”
言子邑觉得宫里面一定有很多规矩,递出去就开始折身。
“陛下让你收着,你便收着罢。”
他垂目看了她手中的玉,双臂不动。
言子邑愣在那里。
她觉得这逻辑上说不过去,这个人的东西,拿出来转了一圈,皇帝让她收了回去,这个人说你收着便收着了,脑子里转了一圈,突然想到混蛋二哥猜测这个宴的目的非常有可能是给她物色对象,好平息城里的谣言。
这……不会就是?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反应,一张脸竟然滚烫了起来。
言子邑觉得这个人对她的印象一定是极差的。
刚才当着他的面和胡卿言眉来眼去也就算了。
现在又跑到他面前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她决定要及时给自己辩白:
“王爷,虽然陛下……但是这毕竟是您的东西……要不然……我不知道……”
言子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陛下是不是那个意思……但是……”
对面的人沉声道,“陛下应当是你想的意思。”
言子邑觉得自己额头突突突地一阵乱跳。
前头靳王看着他,表情沉着,面色冷淡。
不像是在调情,朝她颔首示意,便径自下阶走了。
一路马车回去,言子邑身上都在冒汗,想到刚才那个靳王看她的眼神,又是一阵虚汗,甩掉不想,胡卿言的样子又霸道地闯进来,他多变的样子,像一个个小人,在她脑海里蹦跶来去。言母体质干燥清爽,发出阵阵清香,似乎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汗,一直在替她拭汗,快到言府前头,言子邑把从“死人墓”里挖出来的佩交给了言母,“母亲,今日殿上的事,劳烦您同父亲说一遍。”说完便自己下了马车,飞奔进府里头,她的目标是她的混蛋二哥。
她有太多问题,所以她打定主意不管那个阴阳怪气的二哥如何讽刺挖苦,都一定要给他短暂地赔个笑脸。她的一些问题大概只有二哥能给她答案——二哥,i need you.
踏进府里却看见四弟摇头晃脑地等在那里。
“二哥呢?”
“府衙里头呢,怎么了?”
她这才想起来,二哥是有编制要上班的。
她看了看四弟,想到了他说过——有总比没有好。
言子邑定了定神:
“四弟,我问你一桩事。”
“你问。”
“你认识胡卿言吗?”
“姐,你不会真疯了吧,他就是我们洛城出去的,我们家谁不认识他?要不他现在官当大了不认得我,否则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他说,他把陛下从战场上救了回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知是知道,但也都是传闻。都说水木之战陛下冒进了,我们这头出了细作,把陛下的行军路线透给了北瓦,北瓦兵断了陛下后路,胡卿言只身一人把陛下从绝境里头背了出来,还把自己的甲胄换给了陛下。”
言子邑低头思考,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四弟摸了摸后脑勺,欸了一声,“这是怎么了,问完了就跑,也不言语一声。”
言子邑回头,朝他一笑:“谢了。”
……
嗣后,胡卿言在仪德殿上领了顿板子的事便传开了,其中详情自然也是传得绘声绘色,秦霈忠消息灵通,听闻陛下把王爷身上佩的那块玉给了言府三小姐,他就知道这事儿可能与自个儿之前犯下的事脱不了干系,到了大都督府,督府门房知道他们几个是王爷手底下得力的干将,也免了许多虚应之节,秦霈忠赶着步子进去,听门房说李通涯在里头,心理有些不悦,但依旧快步往熟悉的地方去。
一支笔在靳则聿面前的案头上。
李通涯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勾画了一番,最后将这笔搁在了笔架上。
微黄稠密的纸,墨色勾韵清晰,靳则聿将笔锋在砚台里一般探着,一边听李通涯说话。
李通涯双手撑着书案,垂着头,自顾说道,语速极快,但音调却十分清晰,即便是在门外也能把他每个字都听清楚。
靳则聿走到背后搁架前站了下来,抽出一个小本,握在手里,却不翻开。
秦霈忠来的时候,见李通涯这么些天,顶着京城四门的宽进严出的差事,似乎又瘦了一圈,但丝毫不见疲惫。
只听见李通涯说:“这便是我当日不同意秦司卫去追捕此人的原因,北境的人,人生地不熟,若真要进来,不必化妆成行脚客,其次秦司卫抓住的那个人,供出线索看似很粗糙,其实重点在哪里,重点在此人一进城门就能被认出来,属下认为这个太过刻意,我提醒过秦司卫,让他远远地跟,不要猛扑上去,只要人在眼里,总有办法,可是他不听。”
秦霈忠瞪了眼,一边踏进去,一边喊了一声:
“李提督,你总是有些不仗义吧!”
李通涯转过脸来,“你来得正好,我当着王爷的面,当着你的面也是这般说的。”
“我猜测,这抓到的细作是饵,故意引这个人到言府上,我估摸着言府边上的百姓那么快过来围住,也是他们有意为之,这个在言府被射杀的,其实是个死士,他的任务根本不是来刺探什么军情,也和御马监的事情无关,就是引诱我们包夹言府,然后……秦司卫上当了。”
秦霈忠面上过不去,道:“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到王爷面前告什么刁状呢?”
“这次王爷替你把担子担过了,那以后呢?再碰到如此情形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秦霈忠面色发白。
“你不知道么?你不是一向消息灵通?王爷在圣上面前替你把这事儿担了,说是他知道此事,是他让你去的。”
“什么?!”秦霈忠大为惊骇。
他手指着李通涯,又看了看靳则聿,最后肃容下跪:“属下愚钝。”
“这是作什么,这些都免了。”
靳则聿握着手里的折子,对着李通涯道:“你今日来也不是同我说这个,说吧,想说什么。”
李通涯脸上闪过一丝青年人的害羞,嘴角难得微微牵起:“啊,是,被王爷看出来了。”
“你这拐弯抹角的干什么,快说。”秦霈忠皱眉催促道。
“啊,是这样,属下听说,陛下想让您娶言侯的女儿,不知道,”李通涯停顿了一下,继而抬起眼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是。”靳则聿回答的很干脆。
李通涯垂了垂头,
“属下,属下觉得不合适,但是属下觉得王爷也不该拒绝。”李通涯面容清癯,面皮就包在骨头上,手指点着脸,面皮就随着手指走动。
“怎么同王爷说话呢?这言府小姐虽然……”他看了一眼靳则聿,没把话说下去。
李通涯抬眼,眼眶凹陷,眼神俊厉,继续说:
“属下说的不合适,不同意这桩婚事有三,我想这三点王爷应该已经想到,第一点,言侯爷的长兄杀了三皇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虽然当时是误杀;第二点,言侯爷一家武将出身,在京中没有根基,家中只有次子言淮出仕,第三,京中流言蜚语甚多,属下听闻言家小姐曾与胡卿言有一段过往,不论流言是否为真,若真有一日,是否会是蛇蟒置于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