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两天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在清晨五点醒来。睡在她和巴里的双人床上,身边却是十二岁的儿子德克兰。德克兰是午夜过后不久抽抽嗒嗒爬上来的。现在他睡得很熟,所以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来到楼下的厨房,好放任自己哭一会儿。时间每过去一个钟头,她的悲伤就加深一分,因为那意味着她离活生生的爱人又远了一步,而没有他的漫长人生,她才刚刚开始品尝。有好些个瞬间,就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她会忘记他已经永远离开,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得到任何慰藉。
巴里的哥哥嫂子过来做早饭,玛丽便拿着巴里的手机躲进书房。巴里手机通讯录里有无数个条目,她想从中找出几个人的号码来。才开始几分钟,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她嗫嚅着说。
“喂,你好!我找巴里·菲尔布拉泽。我是《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
年轻女子的声音活泼雀跃,在玛丽听来却响得可怕,好像花腔喇叭在耳朵里一齐奏鸣,巨大的响声让话语的意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
“《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我能跟巴里·菲尔布拉泽说话吗?想跟他谈谈关于丛地的那篇稿子。”
“哦?”玛丽说。
“是的,他写的那个女孩的详细信息还没发给我。按计划我们是要采访她的。克里斯塔尔·威登?”
每个字都像重重一拳,落在玛丽身上。她呆坐在巴里的老转椅上,一言不发,任凭打击一拳一拳地砸下。
“能听见吗?”
“能,”玛丽说,她的声音在颤抖,“听得见。”
“我知道我们采访克里斯塔尔的时候菲尔布拉泽先生很希望在场,但是时间来不……”
“他不能在场了,”玛丽回答,声音已经近乎尖声嘶叫,“他再也没法谈什么狗屁丛地或者别的什么了,什么也谈不了了,永远都谈不了了!”
“什么?”电话另一端的女子问。
“我丈夫死了,没错儿。他死了,所以丛地不能再指靠着他了,不能了。”
玛丽的手抖得厉害,手机从指间滑落下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她知道那头的记者一定听到了自己喘着粗气的抽噎声。随后她记起,巴里在世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丛地和克里斯塔尔·威登。愤怒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她用力把手机摔向房间另一头,正好砸在四个孩子照片的相框上,相框哐当落地。她立刻爆发出一阵哭喊,兄嫂赶紧跑上楼梯,冲进书房。
不管他们怎么问,一开始她只是说,“丛地,狗屁、狗屁丛地……”
“那是我和巴里长大的地方啊。”哥哥咕哝着说,但他不敢多言,怕惹得玛丽更加歇斯底里。
社工凯·鲍登和女儿盖亚四个星期以前刚从伦敦搬来,是帕格镇最新的居民。凯并不了解丛地那惹得风波不断的历史,她只知道自己的很多服务对象都住在那个地方。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她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的死造就了她厨房里的悲惨一幕,情人加文从她和炒蛋旁边逃开,扑灭了前一晚做爱在她心里点燃的希望。
星期二的午饭时间,凯是在帕格镇跟亚维尔之间的某处路侧停车带度过的。她在车里啃了个三明治,读了厚厚一叠材料。一个同事因为压力太大请了长假,直接后果就是她手上三分之一的案子都落在了凯的身上。快到一点的时候,凯启动车子,向丛地开去。
这片小区她来过好几次,但对这里养兔场一样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是不太熟悉。终于找到福利街,大老远就认出了她感觉肯定是威登家的那幢房子。她即将造访这户人家,资料里的描述已经十分清楚。见到房子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与自己的想象差不离。
房子前面垃圾成堆:一只只鼓囊囊的纸袋子,里面塞满污物,旁边零碎地丢着旧衣服、用过的纸尿布。有些垃圾散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不过大多还是堆在一楼一扇窗户下面。草地正中央躺着一个旧轮胎,肯定是不久前挪了地方,因为一英尺开外就是一圈压扁的枯黄小草。按了门铃之后,凯注意到脚边的草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闪闪发亮,像是某种大个儿幼虫的薄茧。
她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害怕,这种害怕她从未真正克服过,虽然与刚工作时站在陌生人门前的心情相比,这点害怕真算不了什么。那时候,哪怕训练有素,哪怕总有同事相伴,她偶尔还是会感到真真切切的恐惧。凶巴巴的大狗、持刀挥舞的男人、身上伤痕吓人的小孩——迈进陌生人家中的这些年,她全都见过,比这些更糟糕的,她也见过。
没人来应门铃,但她听见里面有个小孩在呜里哇啦地发脾气,声音是从一楼左边的窗户传来的,窗户没有关严。她不按门铃了,直接拍门。一小片奶油色的油漆脱落下来,飘到她鞋尖上。这图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新家。如果加文肯主动开口帮她修葺修葺,那该多好,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过。有时候凯会一一细数他没说的话、没做的事,就像一个守财奴翻看一张张借据。这时心里总是涩涩的,还有些愤怒,然后发誓一定要讨回来。
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大概连敲门也要忘记了。她又拍了拍门。这回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他妈这就来。”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眼前。她看上去既像个小孩,又仿佛非常苍老,穿着脏兮兮的浅绿色T恤衫,男式睡裤。身高跟凯差不多,却缩着身子。脸骨和胸骨都透过薄薄的白皮肤嶙峋可见。她的头发是自己染的,红得耀眼,发质枯糙,就像一尊头骨顶着一头假发。她的瞳仁小得可怜,几乎没有胸。
“你好!是特莉吗?我是凯·鲍登,社工组织的。我是替玛蒂·诺克斯来的。”
女人脆弱的灰白色手臂上布满了泛银光的痘痕。一只小臂内侧还鼓起一个红通通的肿块,上头已经裂开,看上去恶狠狠的。右臂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亘着好大一片伤痕,让皮肤看起来如同一片塑料,还微微发亮。凯以前认识伦敦的一个瘾君子,不小心点火把房子烧了,等到自己发现时已经太晚。
“是,对。”过了好长一会儿,特莉才回答。她开口时显得更老,牙齿缺了好几颗。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凯,往黑乎乎的门厅走了几步,步履蹒跚。凯跟在她身后。过期食物的气味混杂着汗味,以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出屋的垃圾臭,充斥着整个房子。特莉引着凯穿过左边第一扇门,来到小得可怜的客厅。
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照片,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只有一对污脏不堪的老扶手椅,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架橱。靠墙码着一堆崭新的纸箱子,倒显得与整体气氛不太和谐。
一个光着腿的小男孩站在地板中间,上穿T恤衫,下面只套着纸尿裤。凯特读过资料,知道他三岁半了。他虽然一直脾气发个不停,但似乎并不是被什么事情惹到,而是无意识地重复而已,就像一台发动机的突突声,只是为了向他人表明:嘿,我在这儿呢。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谷物盒子。
“这一定是罗比吧?”凯说。
听到她说自己的名字,小男孩抬头看了看她,但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一张扶手椅上躺着刮痕累累的旧饼干罐,特莉伸手把它推到一边,坐了上去,蜷成一团,从耷拉的眼皮子下瞄着凯。凯在另外那张椅子上坐下,扶手上摆了只烟灰缸,烟灰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肯定有烟头滑到了椅子坐垫上,她感觉到自己大腿下方硌得慌。
“你好呀,罗比。”凯一边说,一边翻开特莉的资料。
小男孩继续骂骂咧咧,手里使劲摇晃谷物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
“里面是什么呀?”凯问。
他不理她,摇得更加起劲。一个小小的塑料人儿飞出盒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那堆纸箱子后面。罗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凯看看特莉,特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最后,嘴里喃喃地说:“闭嘴,罗比?”
“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它弄出来,好不好?”凯说。她很高兴有个理由站起来,拍拍腿后面的烟灰。“来看看。”
她把脸凑近墙壁,往纸箱子背后的缝隙里望去。小人儿就卡在最上头。她费劲地把手伸进去。箱子很重,推不动。凯好不容易抓住了小人儿,发现那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菩萨一样蹲坐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
“给你。”她说。
罗比的哭号戛然而止,他拿回小人儿,又放进谷物盒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摇晃。
凯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破架橱底下有两辆小小的玩具车,都底朝天地躺着。
“你喜欢小车吗?”凯指着它们问罗比。
他并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斜着眼瞄她,眼神既好奇又狡黠。然后一路小跑,捡起一辆小车,递给她看。
“卜隆,”他说,“嚓。”
“对极了,”凯说,“真棒。小车。卜隆卜隆。”
她重又坐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嗯,特莉。最近怎么样?”
特莉顿了好久才说:“还可以。”
“先跟你解释一下吧,玛蒂休病假了,所以我来替她。我需要先核对一下她留给我的各项信息,保证从上星期她来看你之后情况没有发生别的变化。好吗?
“这样,我们开始吧。罗比现在是上托儿所的,对吧?一个星期去四个上午、两个下午?”
凯的声音似乎飘了很远才到达特莉耳边。那感觉就像对着坐在井底的人说话。
“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样呢?他喜欢吗?”
罗比把火柴盒大小的车也塞进谷物盒子里。他捡起从凯的裤子上掉下来的一截烟头,在车顶和紫色菩萨身上一阵乱按。
“是。”特莉的声音好像昏昏欲睡了。
可是凯仔细看了看玛蒂留给她的那堆乱糟糟的资料的最后一页。
“他今天不是应该上托儿所吗,特莉?星期二他不是应该去吗?”
特莉似乎在与睡意搏斗。有一两次,她的头往肩头偏倒下去。最后她说:“该克里斯塔尔送他去的,但她从来不送。”
“克里斯塔尔是你的女儿,对吧?她多大了?”
“十四,”特莉好像在说梦话,“岁半。”
凯从资料上看到克里斯塔尔其实是十六岁。又是长长的沉默。
特莉坐的扶手椅脚下放着两只缺了口的杯子。其中一只里头盛着某种肮脏的液体,血红色。特莉的手臂交抱着,环在平平的胸前。
“我都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特莉说,好像是从意识深处拼命拽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特莉,但我必须得问,”凯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吸过了?”
特莉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遮住嘴。
“没。”
“要拉屎。”罗比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他要不要人帮忙?”罗比跑出视线,凯急忙问。能听到他咚咚咚地往楼上冲。
“不,他自己能行。”特莉满不在乎地说。她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脑袋,手肘撑在扶手上。楼梯顶上,罗比发出一声大叫:
“门!门!”
她们听见他拍木头的砰砰声。特莉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凯建议道。
“要。”特莉回答。
凯爬上楼去,帮罗比拧开锈住的门把手。洗手间恶臭扑鼻。浴盆颜色发灰,一圈一圈的水渍赫然在目,马桶没冲。凯先冲了马桶,才准罗比一屁股跳上去。他皱起脸,使劲时很大声,一点也不在意旁边还有个人。马桶里哗哗地溅起水声,本就恶臭的空气里又新添一笔。他跳下来,屁股也不擦就要拉上已经涨鼓鼓的纸尿裤。凯把他叫回来,想劝他自己擦一擦,但他好像对这回事一无所知。她只好为他代劳了。他的屁股上,污物已经结成一层壳,皮肤发红,还有些发炎。纸尿裤散发出一股氨水味。她想帮他脱下来,可是他像小狗一样嗷嗷大叫,还猛力地伸手打她,然后就任凭纸尿裤耷拉在屁股上,一溜烟跑下楼,回到客厅里。凯想洗洗手,可是没有肥皂。她强忍着不呼吸,出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楼之前,她往三间卧室里瞄了几眼。室内的东西都快漫到楼梯顶上来了。他们都睡垫子。看上去,罗比是跟妈妈住一个房间的。扔了一地的脏衣服中间混杂了一个玩具,廉价的塑料货,而且应该是给更小的孩子玩的。让凯吃了一惊的是,被子和枕头居然都套了罩子。
回到客厅,罗比又在唧唧歪歪,一拳一拳猛力砸向墙边的纸箱子。特莉半闭着眼睛看着他。凯坐下之前,伸手掸了一掸坐垫。
“特莉,你在贝尔堂戒毒所参加美沙酮疗程,没错吧?”
“嗯。”特莉昏昏欲睡。
“进展如何呢,特莉?”
笔悬在半空,凯等待着回答,假装视而不见答案就坐在自己眼前。
“你还去戒毒所吗,特莉?”
“上星期。星期五,我去。”
罗比还在砸纸箱子。
“能告诉我你服多少美沙酮吗?”
“一百一十五毫升。”
特莉不记得女儿的年龄,倒是记得这个,凯并不感到意外。
“玛蒂说你母亲帮忙照顾罗比和克里斯塔尔,是不是这样?”
罗比挺起结实的小身体直直地向那堆纸箱子撞去,引得纸箱一阵摇晃。
“当心哪,罗比。”凯说。特莉却说:“别碰那堆箱子。”这是凯头一回在她将死未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罗比重新用拳头砸起纸箱子,显然就是为了听它们发出空洞的鼓声,以此为乐。
“特莉,你母亲还在帮忙照顾罗比吗?”
“不是母亲,祖母。”
“罗比的祖母?”
“我祖母,笨蛋。她身……身体不舒服。”
凯又扭头看了一眼罗比,准备提笔记录。他并不太瘦,她给他擦屁股时看了看、摸了摸那半截儿赤条条的小身子就知道了。他身上的T恤很脏,可是弯腰时,却闻到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让凯好生吃惊。他白嫩嫩的腿和胳膊上没有一块淤青,却穿着条浸满了尿、鼓囊囊的纸尿裤,他已经三岁半了。
“饿,”他叫道,给了纸箱子最后一击,“饿。”
“可以吃块饼干。”特莉含含糊糊地说,却并不起身。罗比先是叫,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抽嗒嗒、尖声大喊。特莉没有一点要离开椅子的意思。屋里这么吵,说话也听不见。
“我去帮他拿好吗?”凯大声喊道。
“好。”
罗比抢在凯之前跑进厨房。厨房几乎跟洗手间一样脏。除了冰箱、灶和洗衣机,没有别的电器。厨台上堆的尽是没洗的盘子,还有另一个烟灰满溢的烟灰缸,好几只纸袋子,以及发霉的面包。亚麻油地毡黏糊糊的,粘在凯的鞋底。垃圾桶里垃圾已经堆过了顶,上头扔了一只装过披萨的纸盒,摇摇欲坠。
“在那儿,”罗比看也不看凯,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壁橱,“在那儿。”
壁橱里存的食物比凯想象的要多:罐头、一包饼干、一罐速溶咖啡。她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他抓过就跑,跑回母亲身边。
“嗯,你喜欢上托儿所吗,罗比?”等他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饼干,凯问道。
他不回答。
“喜欢,他喜欢,”特莉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是不是,罗比?喜欢。”
“他最后一次上托儿所是哪一天?”
“上次。昨天。”
“昨天是星期一,他不可能去托儿所。”凯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不是上托儿所的日子。”
“什么?”
“我在问他上托儿所的事。罗比应该今天去托儿所。我需要知道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过了,是不是?上次。”
她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声调依然平淡,但敌对的情绪开始涌动着浮出水面。
“你是不是同性恋?”她问。
“不是。”凯回答,笔也不停。
“看着像同性恋。”特莉说。
凯还在写。
“果汁。”罗比又叫起来,巧克力涂得满脸都是。
这次凯没动。过了好久,特莉吃力地离开椅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厅走去。凯往前一探身,打开特莉刚坐下时推到一边的饼干罐。里面有一支注射器、一团脏脏的棉球、锈迹斑斑的勺子,以及一只积满灰尘的塑料袋。凯噼啪一声把盖子扣紧,罗比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一阵咔咔嗒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一会儿之后特莉回来了,把一杯果汁搡到小男孩手里。
“拿去。”与其说是在给儿子讲,还不如说是让凯听到。她又往下一坐,却没对准方向,磕在了椅子把手上。凯听见骨头撞击木板的声音,可是特莉好像并没有觉得痛。她终于在往下塌陷的椅垫上坐稳了,打量起眼前的社工来,目光蒙蒙眬眬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凯已经把资料从头到尾翻遍了。她知道,毒瘾的黑洞几乎吸尽了特莉·威登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两个孩子。——另外两个留在她身边的也快要养不起。为了海洛因,她卖淫、小偷小摸,现在正在戒毒,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过,没有感觉,不再在乎——这一刻,凯心想,她比我快乐呢。
午饭后的第二节课前,斯图尔特·“肥仔”·沃尔走出了学校。他的逃学实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昨晚就已经谋划周全。他决定要逃下午最后两节计算机课。本来逃哪节课都无所谓,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鲁·普莱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计算机课没分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降到汪汪那一级。
肥仔和安德鲁大概都明白,两人的相处中多是安德鲁崇拜肥仔。不过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鲁大过安德鲁需要他。近来,肥仔开始把这种依赖视为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又这样想:既然喜欢安德鲁的陪伴,而那两节课上又享受不到,还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乳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淫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迹般润滑的阴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点燃一根烟。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丛地平凡老套,却又无法看穿,他希望遇见和认出的东西蜷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掉头往学校走去。
电话全都没人接。回到儿童保护组办公室,凯拨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拨了又挂,没人接就留言,请他们回电话:威登家的健康家访员、家庭医生、坎特米尔托儿所和贝尔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摊开着特莉·威登的资料,已经翻得蓬松鼓胀、破破烂烂。
“又开始吸了,是吧,她?”同办公室的亚历克斯问。“这回贝尔堂会永远把她踢出去了。她说害怕罗比被带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瘾。”
“这已是她第三次进贝尔堂了。”
根据下午亲眼所见的情况,凯认为是时候做一次案例小结了,得把负责特莉·威登家各项情况的专业人员们集中起来碰个头。做其他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按下重拨键,而她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然后嘀嗒一声转入自动应答模式。儿童保护组的办公室又小又乱,空气里还弥漫着馊牛奶味,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有个习惯,老爱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进角落里丝兰花的花盆中,那可怜的植物一脸忧郁的模样。
玛蒂最近的笔记做得有些杂乱无章,写着写着便一笔划掉、署错日期、拼漏字母的情况层出不穷。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见踪影,其中包括两个星期前戒毒所发来的一封信。还不如直接问亚历克斯和尤娜来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结是在……”亚历克斯皱眉盯着丝兰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计。”
“而当时他们显然认为罗比和她一起住没问题。”凯用肩膀夹着听筒,伸手去高高一叠资料里找小结笔记,结果没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问题,是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小孩那时已经交给一位养母寄养,因为特莉被一个嫖客打伤住了院。等她治好伤出院,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要把罗比要回来。她重新回到贝尔堂,戒了毒,真心改过的样子。她母亲也说可以帮忙。就这样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没出几个月,又吸上了。”
“不过帮忙的其实不是特莉的母亲,对不对?”凯问,她绞尽脑汁要弄清玛蒂那些写得大而无章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头都开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这样说来一定相当老了,今天早上特莉还说她身体不舒服。如果现在只剩特莉一个人照顾孩子……”
“她女儿十六岁了,”尤娜说,“罗比一般是由她照顾的。”
“喔,她可照顾得不算好,”凯说,“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罗比的情况真是糟糕。”
不过比那更坏的情形她也见过:伤痕和病痛,皲裂和烧伤,乌青的淤血、疮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着骨折的腿爬来爬去;还有一个小孩(至今她还会梦见)被患有精神病的继父在壁橱里关了五天。当时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现在对罗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他母亲客厅里那堆沉重的纸箱子,他还想往上爬来着,尤其当他发现这样做吸引了凯的全部目光时。离开之前,凯特意把箱子重新摆成了两堆,这样会矮一些。特莉可不高兴她碰那些纸箱子,凯告诉她应该把罗比那浸满尿的纸尿裤脱掉,她也很不高兴。说实话,特莉虽然还是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但也已经给惹得满口脏话,火冒三丈,直叫凯滚出去、离远点儿了。
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来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那个女人愠怒不已。凯花了几分钟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玛蒂,但即便如此也没法浇灭那女人的怒气。
“是的,我们还在治疗她。但她上星期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如果她还在用毒品,我们就不管了。手头还有二十个人等着她那个位子呢,人家说不定真能从我们的项目获益。她这都三进宫了。”
凯没说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还在吸毒的事。
“你们谁有扑热息痛片吗?”等主管人跟她说完特莉的就诊次数、进展缓慢等等细节挂机之后,凯问亚历克斯和尤娜。
凯吞了一口温水,送下止痛片,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水机那儿。办公室里闷热极了,暖气机调得太高。窗外天光渐退,凯调亮了桌头的条形灯,满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队前进的士兵,无休无止。
“他们想把贝尔堂戒毒所关掉,你等着看吧,”尤娜背对凯坐着,面对着电脑,“要削减开支。戒毒人员当中有一个是由议会出资雇用的。办公用的房子属于帕格镇教区。我听说他们准备把那儿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给出得起好价钱的下家。那房子给戒毒所用都好几年了。”
凯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她新家所在小镇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没想,她抓起手机,拨了加文办公室的号码。昨晚没拨通后,她本来发誓再也不打的。
“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响了三声,一个女声就应答了。私营企业总是来电必接,因为真金白银系于其上。
“请帮我转加文·休斯好吗?”凯问道,眼睛还注视着特莉的资料。
“请问您是哪位?”
“凯·鲍登,”凯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为不想碰到亚历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间隙显得长无止境。
(他们是在伦敦认识的,在加文哥哥的生日派对上。除了拖她做伴的那个朋友,凯一个人也不认识。加文当时刚跟丽莎分手。那天他喝得有点小醉,但看上去还算体面、可靠和传统,完全不是凯通常偏好的那一类男子。他把自己失败的恋情一股脑儿倾诉给她听,然后就跟着她回了位于哈克尼的家。异地恋爱的时候他热情饱满,周末见面,电话不断,可是当她奇迹般地找到一份亚维尔的工作,虽然工资低点儿,然后把哈克尼的房子挂牌租售之后,他却好像害怕了……)
“他的线路忙,您想再等一会儿吗?”
“好的,谢谢。”凯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她和加文不能修成正果……可是他们怎么能不修成正果!她为他搬了家、换了工作,还把女儿也连根拔了过来。如果不是认真的,他肯定不会听任这一切发生吧。他怎么也该想过万一分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多难看,多尴尬,在帕格镇这个芝麻大的地方,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马上为您转接。”秘书的声音传来,凯又扬起了一点希望。
“嗨,”加文说,“你好吗?”
“挺好。”凯没说真话,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都听着呢。“你今天过得不错吧?”
“很忙,”加文回答,“你呢?”
“不错。”
她等他说话,把电话紧紧贴近耳朵,里面一片寂静,她却假装正在听他说话。
“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见面。”她终于还是问了,感到一阵虚弱。
“呃……我大概没时间。”他回答。
你难道没料到这结果?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可能有事……是玛丽,巴里的妻子。她想让我当抬棺人。所以我可能需要……我想我需要查一查当抬棺人都要做些什么,还有相关的一切。”
有时候,如果她保持沉默,让他苍白的借口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收回前言。
“不过我想那大概也花不了一整晚的时间,”他又说,“我们可以晚点儿再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吧。你来我家好吗?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
“呃……行,好。”
“几点?”她问,希望他做一个决定。
“我不知道……九点左右?”
他挂了之后好久,凯还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然后说——其实是对亚历克斯和尤娜说——“我也是。晚上见,宝贝。”
身为教导老师,特莎的工作时间比丈夫灵活。她通常会待到学校放学,用她那辆尼桑车把儿子带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从孩子身上学话的父母——都叫他鸽笼子,但她自己从来不这么叫他)则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自己开丰田车回来。可是今天四点二十,科林就在停车场等她了。这时学生们还在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走,要么钻进父母的车,要么去赶校车。
天空是冷冷的铁灰色,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阵刺骨的风掀起裙边,吹得小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这风仿佛心怀恶意,专挑人们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颈背和膝盖凉飕飕的,让你连从这现实逃开的梦也不能做。即便是迎风关上车门之后,特莎还是觉得心烦意乱,就像有谁撞到了她却没有道歉一样。
车厢很狭小,她身边副驾驶座上科林的膝盖看起来就杵得特别高,简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钟前计算机老师来他办公室报告的话转述给特莎。
“……没来。两节课都没来。说他想最好还是直接来找我。所以就要在全体教员里传开了,明天。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气呼呼地说,特莎知道最后一个“他”不是指计算机老师。“他这又是在双手向我竖手指,跟平常一样。”
丈夫满面倦意,脸色苍白,红丝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硕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他的手很好看,关节大大的,手指修长,很像儿子的手。最近特莎还跟丈夫和儿子说来着,可是他们俩都没有因为彼此有哪一点长得相像而表现出任何喜悦。
“我觉得他不是——”特莎话刚出口,科林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么,他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跟其他学生一样,并且我还要在家好好教训他。我们来看看他会不会觉得很受用,怎么样?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个星期不准他出门,我们来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将回应咽了回去,往穿着黑压压衣服的一群学生望去。他们个个都低着头往前走,身体瑟瑟发抖,使劲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发梢简直要被吹进嘴里去。一个脸儿圆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级孩子四处寻找来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还没来。人群分开一个小口,肥仔出现了,跟往常一样和汪汪·普莱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却并不快,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地拂在脸上,脸色很憔悴。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或者在某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他转身朝车子走来,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实的风给他开门时,心中竟有一阵惊愕。然而当他走近,向她投来半鬼脸半微笑的表情时,他又立刻变回了她不管不顾仍然深爱的孩子。她钻出车门,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刀尖一样的寒风中,等待儿子弯身钻进车里,他的父亲动也没动。
他们开出停车场,超过免费校车,穿过亚维尔,开过房屋丑陋破败的丛地,开上那条会将他们快快带回帕格镇的旁路。特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肥仔。他懒洋洋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两个让他搭便车的陌生人,只是偶尔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们上了旁路,科林才发问:“下午上计算机课时你去哪儿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后视镜里瞄去。她看见儿子打了个哈欠。虽然她总是安慰科林说没这回事,但有时自己也会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发起一场针对父亲的卑鄙战争,专门打给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没当教导老师,她不会知道儿子那些事。其他学生跟她说起的那些,有时带着故作的天真,有时显得狡黠诡谲。
老师,肥仔抽烟你不介意吗?在家你也让他抽吗?
这些意外得来的小战利品她都锁藏起来,不让丈夫知道,也不让儿子知道,即使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静地说,“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儿。”
科林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瞪视肥仔,大声训斥,安全带绑得他难以动弹。外套和公文包让他的动作更为不易。科林越说越生气,声音越蹿越高,到失控时竟然变成了假声。不管父亲怎么吼,肥仔只是静坐不动,薄薄的嘴角一直挂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亲冒出了蹩脚的粗话——他平时是极为讨厌粗话的,所以说起来很是别扭。
“你这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混账。”他尖声喊叫,特莎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会在安德鲁·普莱斯面前模仿科林操着假声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发雷霆的样子。
肥仔学鸽笼子走路学得可像了,老师,你见过吗?
“你怎么敢那样跟我讲话?你怎么敢逃课?”
科林尖声吼叫,怒不可遏,快转弯开进帕格镇了,特莎使劲眨眨眼睛,把泪水挤出眼眶,他们驶过广场,驶过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战争纪念碑、黑典酒馆,在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左拐开上教堂街,最后终于停在自家门前。这时科林已经声嘶力竭,特莎的脸颊上则湿漉漉的,满是结晶的盐。三个人都下了车,肥仔一路不动声色,这会儿掏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上楼去,头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门厅,转身来问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颜色变得很奇怪,半是血红,半是鬼魅的蓝,洒在他圆圆的、头发日益稀疏的头顶。
“你都看见了吧,”他挥着长长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见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家伙斗了吧?”
“看见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门边桌上抽出一叠纸巾擦脸,擤鼻涕,“我都看见了。”
“他脑子里一点也没考虑我们正在经历什么!”科林说,然后他低声哭了起来,干干的啜泣,混杂着喘气声,就像一个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搂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点点,因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够得着那儿。他弯下腰靠紧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瑟瑟发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几分钟,她温柔地抽身,将他带进厨房,为他泡了一壶茶。
“我要去送一砂锅炖肉给玛丽。”特莎说,她已经坐在那里抚摸他的手好一会儿了。“她们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呢。等我回来,咱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头,然后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锅又冷又重的菜回来时,他还坐在桌边,大手里捧着茶杯,眼睛微闭。
特莎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砂锅放在门口的地砖上。她穿上用来代替夹克的粗笨绿色开衫,但还没把鞋穿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平台处,然后悄声一跨两步来到阁楼改的房间门口。
她靠近门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她敲敲门,让肥仔有时间关掉在看的什么网页,或者摁灭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的香烟。
“什么事?”
她推开门。儿子蹲在书包旁边,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学吗?”
肥仔站起身来,又高又壮,对母亲形成压迫之势。
“我去上了课啊。迟到了。班尼特没看到我。他是个废物。”
“斯图尔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时候她在学校也想对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声喊叫,你得承认别人也是真实的存在。你以为现实是可以谈判的,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和你一样是真实的存在。你还得接受另一个现实: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图。因为巴里。你能理解吗?”
“能。”肥仔说。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插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精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胀,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根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膨胀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压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挺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流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肉。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激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感。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熟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腰肉。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露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迷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毛浓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处女……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性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缝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熟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肉,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吸走巴里的那道裂缝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毛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阴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乱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泄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脱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腰、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腰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脱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