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那么恐怖的事,真是苦了你啊,由纪夫君。”鳟二父亲说着将今川烧递给由纪夫,两道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也算是难得的经验吧。”由纪夫接了下来,从纸袋中拿出今川烧,“不过真的很恐怖就是了。”
“由纪夫也会害怕?”多惠子似乎很讶异。
“你当我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啊?”
“因为由纪夫你给人感觉总是很冷静嘛。”鳟二也应和。
“你当我是什么了?”由纪夫又说了一遍。“啊,伯父,多了一个。”
“那是请你的啦,吃吧吃吧!因为我们由纪夫君可是奋战了一趟回来的啊。”
“老爸,卖这个是薄利多销耶,你这么海派会吃亏的啦,该收的钱就要收。”鳟二一边舔着沾在指头上的红豆馅一边说道。
“好好吃哦!”一旁的多惠子出声赞叹,嘴里还含着今川烧。
“对吧!”由纪夫一副得意的语气,像在说他推荐的绝对没错似的。
逃离小宫山家公寓大楼至今已经过了三天,虽然以必须处理警方侦讯和需要休养恢复体力为由,向学校请了假,由纪夫总觉得休息太久怪怪的,后来只休了一天便回学校上课去了,而现在正是劫后首度返校的放学回家路上。对于亲昵地凑过来的多惠子,由纪夫毕竟不好意思对她太过冷淡。
不但乖乖听从多惠子的要求,念了十遍“多惠子同学是我的救命恩人”,还非常乐意地请她吃今川烧以表达内心的感谢。
“听到由纪夫出了那种事,真的吓了我好大一跳呢。”鳟二的语气宛如吟咏着田园诗。
“真要追究起来,我可是为了你才跑去小宫山家的耶。因为你惹了富田林先生不开心,我才绞尽脑汁想说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啊。”
“怎么?现在是怪我啊?”
“重点是富田林先生的那件事,后来怎么了?”由纪夫想起了这个关键的问题。之前惹得富田林先生气成那样,为什么现在却相安无事?富田林先生甚至出手帮助了父亲们的救人计划,由纪夫完全无法理解。
“喔,那件事啊……”鳟二很难得地支吾其词,红着脸看向父亲。
“富田林先生?就是上次来的那个人吗?”站在摊子另一侧的鳟二父亲问道。
“他来过了?”
“他说要找我谈一下鳟二的事,就跑来摊子这儿了。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来的,后头跟了好几名保镳,很有角头老大的架势呢。”
由纪夫差点没脱口而出:那个人正是角头老大啊。
“哎呀呀,我又来了。”身后传来招呼声,由纪夫心头一惊回头看,眼前站着的正是传说中的富田林,古谷也随侍在侧。
“富田林先生……”由纪夫心想,原来所谓“说曹操曹操到”是真的,心跳不由得开始加速。鳟二脸颊微微抽动,而至于一旁的多惠子,虽然不确定她晓得多少内情,只见她也是站得挺直僵在原地。
“您好,欢迎欢迎。”唯有鳟二父亲爽朗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
“上次一下子来太多人,给你添麻烦了,今天只有我和古谷过来啦。”富田林的语气里有着小学生期待远足般的兴奋,“麻烦给我今川烧。”
古谷默默地打开钱包。
接着富田林发现了由纪夫也在场,“喔喔,由纪夫君啊,都还好吗?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过阿鹰啊,还有勋也是,你的父亲们真是轰轰烈烈地大干了一场呢。”
“听说富田林先生您也帮了忙,”由纪夫说着低头行了一礼,“真的非常谢谢您。”
“小事、小事,不用这么客气啦,不过是借个手套和小卡车罢了,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呀。何况鳟二君都开口拜托了,我怎么拒绝得了呢?”富田林笑着看向古谷,“你说是吧。”
“呃,是。”古谷应道。
“是鳟二开口的?”由纪夫看向鳟二。
“是你的老爸们要我去拜托富田林先生的啦。”鳟二像是在辩解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啊,那个县知事真的太糟糕了。”富田林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屑。
占据小宫山家公寓大楼的歹徒对警方坦承了动机,说他们深深憎恨着白石知事。
原来山本头男与束发女人是一对夫妇,他们的独生女在三年前怀了白石知事的孩子,却被强迫堕胎,女儿因此自杀身亡。夫妻俩悲痛欲绝,沉浸在哀伤中度日,精神状态逐渐变得不太正常,后来,他们便计划谋杀县知事。
“由纪夫君,我也是听来的啦,不过呢,”富田林以沉稳的口气说出相当恐怖的事:“听说那些歹徒本来打算在解决掉白石之后,开枪把你们所有人质全部击毙哦。”
由纪夫登时眼前一片迷蒙,富田林在警方内部想必布有眼线,换句话说,此言不假。“喔,是喔。”
“嗯,是啊。”富田林边说边点头。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心情很好。接着他语气一变说道:“不过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能够在这里和你重逢呢?”由纪夫听得莫名其妙,怔怔地问道:“您说和谁重逢?”
“什么谁!人家可是名留职棒史的明星投手呢!”富田林眯缝细眼笑了开来,“我压根没想到你会跑来这种地方摆摊卖今川烧,真的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吶!”
“咦?”由纪夫回头望向站在摊子后方的鳟二父亲,只见他微微蹙着眉,撇起了嘴角。
“不是什么明星投手啦。”
“当然是啊!当年你明明还能够继续叱咤球场,是球团单方面恶意解雇你的。之后我就从没见过像你一样投得出那么闪耀的球的投手了,一个也没有。你的球会在逼近本垒时突然来个大转弯,那种球绝对没人打得到的啦!”富田林讲得口沫横飞,兴奋异常。
由纪夫惊愕之余,想起了之前听说的轶事。富田林有一段时期非常狂热地支持某职棒投手,但正由于是超级死忠球迷,在那位投手退休之后,富田林性情大变,变得非常讨厌职业棒球。而且听说那名投手遭到解雇后,在准备其他球团的甄试时,富田林还跑去球场找他,握着他的手说:“请让我再度看到你精采的投球!”
“伯父是……?”
“因为太丢人了,我一直没和儿子提起这件事。”鳟二父亲苦笑着说。
由纪夫看向鳟二。鳟二也是眉头紧蹙,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伯父,您好厉害哦!”多惠子开朗地说道。
“现在只是个卖今川烧的啦。”
“会制作今川烧是很了不起的!你是最棒的投手,这个耀眼的才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富田林简直像是当场就要拿出拉拉棒,扯开嗓子来上一段热烈加油歌,“你的儿子鳟二君只要一句话,我什么都愿意帮他实现!你说对吧?古谷。”
被指名的古谷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见他拿起手上的今川烧咬了一口、两口之后,悄声说道:“这个真的很好吃。”
过了恐龙桥,鳟二便往另一个方向回家去了。他似乎真的不晓得父亲从前是职棒投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一直瞒着儿子呢?由纪夫很想说少骗人了,但这种事似乎真的就发生在鳟二父子身上,由纪夫也无话可说。
“由纪夫,你没考到的那一科后来怎么办?”多惠子问道。
“因为情有可原,老师说可以让我补考。”
“嗯,也对啦。不过由纪夫,你这次真的是遇上了千载难逢的体验耶!”
“不要用那种很羡慕的语气好吗?”
走了一会儿,多惠子开始叨絮着对于父亲的不信任与怒意,“我爸啊,昨天又擅自跑进我房间翻东西了,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由纪夫心想,要是语意模糊地回她一句“哎,很难讲吧……”,多惠子一定会骂他“什么跟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讲话嘛”,所以由纪夫决定默默地聆听就好。
“嗳,你听我说嘛。”
“并不想听。”
“我爸啊……”
多惠子的抱怨只是右耳进左耳出,由纪夫兀自思考着父亲们的事,他的那四位父亲大人,在逃脱戏码落幕后的隔天,全都若无其事地回到平日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啊,去了趟孩子的运动会,流了好多汗,真是畅快!”的感觉。
“嗳,你在听人家讲话吗?”多惠子问道。
由纪夫正想老实回答“没在听”,脑海突然闪过一道光,紧接着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象在眼前展开。
他与父亲们一同站在一栋阴暗的建筑物前方,由于脑子混混沌沌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建筑物,也不清楚并列身旁的父亲们脸上的表情为何。
只不过,父亲只有三人。
少了一个。——由纪夫才这么想,顿时明白了身处这个想象场景中的自己,此刻正被巨大的悲伤垄罩。父亲们与他都穿着一身黑。啊,这是丧服,所以我们是出席某人的丧礼了。——由纪夫并不觉得不吉利或是触霉头,只是有股强烈的不安袭来,仿佛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大洞,自己就这么沉入无垠的深渊。
他知道他失去了其中一位父亲,而他现在正与其他父亲们站成一列,强大的失落感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你在恍神什么啊?人家在跟你讲话耶,真没礼貌。”多惠子呕着气说道。
“啊。”回过神来的由纪夫摇了摇头,幽暗的景象消失了。
“在想什么啊?”
他在小宫山家做的那个梦,当时在梦中察觉到的事又在脑海苏醒。他想到父亲与自己理所当然地都在逐渐变老,还想到了未来的日子。
“我在想,那几个人也变老了啊。”
“那几个人?你是说你爸他们吗?当然会变老啊。”
“是啊。”由纪夫边说边吁了口气,“一想到将来势必得面临他们一个个不在的事实,不知怎的,感觉怪怪的。”
“‘不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一家人本来就是这样。总有一天,家人会一个一个逝去。
“啊?”
“所以寂寞也是别人家的四倍啊。”
“你不要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不好?”
“嗯,也对。”由纪夫点点头,“的确满莫名其妙的。啊,我说啊,你家不在这边吧?”
“哎哟,干嘛那么见外,让我去你家玩嘛,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我想尽早恢复社团活动,所以等一下回家放下书包之后,要出门去跑跑步,动动身子。”
“你请自便,尽量跑没关系,我待在你家和你爸聊天。”
“哪个爸爸?”
“都可以啊。”
由纪夫露骨地叹了好长一口气,一边跨过夕照下交通号志映出的长长影子,就在这时,“啊,由纪夫。”身后有人喊了他。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由纪夫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啊。”
“我刚回来呢。”纤瘦的她抱着一个大包包,满面的笑容带了几分稚气。
“你这次出差,还真久啊。”
“嗯,没办法嘛。你都还好吧?”她形式上地问候完之后,苦笑着说自己忘了带手机出门有多不方便,接着望向多惠子说:“哎呀,你是由纪夫的同学?”
多惠子带着前所未见的狼狈神情,支吾着向她鞠了个躬。
“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家里都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她问由纪夫。
由纪夫一时语塞,在想要怎么回答,然后在望向多惠子大概两次之后,他偏起头,幽幽地说:“嗯,没怎样啊。”心想,你是都不看电视新闻的喔?
“你这孩子真是的,问什么都只会回答‘没怎样啊’。”她开心地继续说:“不过,嗯,没怎样就是最好的了。”
“是啊。”由纪夫应道,接着三人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丈夫们都还好吗?”没多久,她开口了。她的行李不知何时被由纪夫接了过去,由纪夫拿着沉甸甸的包包,步伐有些摇晃。
她又问了一次:“都没事吧?我亲爱的丈夫们?”
我哪知啊。——由纪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