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餐厅的某张大桌旁,坐着由纪夫一干人。这是靠窗的六人座席,但四个大男人加上一名高中男生一坐下,还是有些拥挤。时间是下午四点多,虽然不是用餐时间,店内依旧人声鼎沸。以输电线充当吊索逃出到现在,已经过了数小时。方才在医院接受了简单的检查,并且回答了前来医院的西装刑警的询问。小宫山与母亲由于遭到监禁的时间较长,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由纪夫,在想什么呢?”悟问道。
“没什么啊,发一下呆。”
“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葵说道。
“倒是勋,手臂还好吧?”
“平常可不是练假的哦。”勋笑道。
“话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四个,超强的吧?”鹰笑道。
“是啊,的确是满强的。”
“不过呀,干警察的怎么都是问题一堆问不完啊。”鹰一脸不悦地突出下唇,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是人家的职责所在嘛。”由纪夫说道。
餐厅入口的感应门铃响起,接着传来喧闹的人声,五名中学生年纪的小伙子走了进来,面容难掩青涩,却摆出相当恶劣的态度。女服务生将他们带至由纪夫一群人的对桌。由纪夫心里嘀咕:这几个人品性还真差。接着便将注意力移回原先的话题上。
“我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大家。”由纪夫说道,然后喝干玻璃杯中的冰咖啡。
他仍是一身学生制服打扮。本来也想赶快回家,换上干净内衣和便服,但是想一解心中疑惑的欲望更是强烈,所以在离开医院的回家途中,他请求父亲们:“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于是在顺便解决晚餐的提议下,一行人便来到了家庭餐厅。
“首先,大家是怎么得知我出事了?”
“很简单啊。”鹰一副搔一搔耳朵顺便回答的语气回道:“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声‘爸’吧?”
“嗯嗯。”果然是那一点让父亲起了疑心。
“那不叫出事了叫什么?”
“没错。”勋点着头。他的右臂包着绷带,虽说平常都持续在锻炼身体,垂挂在输电线下毕竟得使上超过体能负荷的力气,引起了手臂肌肉酸痛,所以勋也在带由纪夫前往的医院那儿接受了简单的治疗。
“你是绝对不可能喊我‘爸’的,要说是开玩笑,也一点都不好笑,这么一来,稍微一想就知道那肯定是某种暗号了呀。”鹰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马上就找了三人来讨论。”
“然后呢?”
“在你出事前,我和你通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你说‘要去朋友家一趟’,对吧?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多惠子,问她你有可能会去的朋友家是谁家。”鹰说。
“问多惠子?”
“她一听就说,应该是去找小宫山君了吧。”悟盘起胳膊,沉稳地说道。
由纪夫登时皱起眉头,“为什么多惠子会知道?”
“多惠子是这么说的——”葵笑嘻嘻地说:“‘我的前男友因为想和我重修旧好,搞不好会跑去小宫山君他家找人,所以由纪夫很可能为了不让我前男友抢先一步,而去找小宫山君喔。’”
“怎么可能!”由纪夫手上的玻璃杯差点掉下去。
“可是,事实上你的确去了小宫山君的公寓大楼啊。我感动得都快哭了,你为了不让多惠子被夺走,真的是拚了命啊。”鹰自己演得很开心。
“我不是为了她而去找小宫山的。不过,你们是怎么确认我人在屋里的?”由纪夫问道:“总不可能凭着瞎猜就冲进去救人吧。”
“接下来就由我登场喽。”葵微笑道。
葵由于前一天才和由纪夫一道前往小宫山家,晓得那栋公寓大楼在哪里,于是他旋即跑到大楼所在,“然后呢,我在大门前见到了上次巧遇的那名女子。”
“上次巧遇的女子?”现在是在讲哪件事?由纪夫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忘了吗?就是和男友透过手机讲说她不想分手的那个女孩子呀。”
“啊啊。”由纪夫想起来了,是那名身材高眺、眉头紧蹙的女子,对着手机以极为悲怆的语气低诉着“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因为碰巧擦身而过,我就叫住她了。”
“啊?为什么要叫住她?”
“咦?为什么不叫住她?”
由纪夫叹了口气,很想对葵说,至少在担心儿子安危的节骨眼,暂时别理会女性好吗?
“然后呢,我和她很合得来,聊着聊着,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由纪夫听在耳里,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女子没几天前才在和男友说不肯分手,情绪性地喊着“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和这样的女性,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和她“很合得来”呢?由纪夫虽然疑惑,又觉得深入追究太麻烦,因为问葵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就像是问钓鲫鱼高手:“为什么您这么会钓鱼呢?很怪耶?”似地毫无意义,由纪夫决定不问了。
“那名女子,就住在小宫山家隔壁。”勋微微耸起肩。
“咦?真的假的?”由纪夫不禁问道。
“真的呀。”葵点点头。
“所以,她就是,前天还是今天都跑来小宫山家拜访的,那个,佐藤小姐?”
“没错,就是她呀。”葵说:“是我拜托她的,请她去探一下小宫山君他们家的状况。”
“你叫人家去探状况?是交代她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请她睁大眼睛看、张大耳朵听。”悟回道。这部分似乎是由他策画的。
“看是要看什么?听是要听什么?”
“她看到的状况是,玄关处几乎不见鞋子,换句话说,没看到你的鞋子。”
“可是,我人确实在那里。”当时正被监禁在里头。
“是啊,所以呢,同时间就由我打电话给你。”葵说。
“咦?”
“我不是打了手机给你吗?”
由纪夫脑中浮现山本头男臭着一张脸抓着他的手机的模样。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了,的确在佐藤小姐上门的同一个时间点,葵拨了电话来。
“不过那通电话不是没讲什么吗?”
“那是当然的,因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重点只在于打手机这个动作。我一拨知代的手机,就会响起那个呀。”
“《E.T.》!?”由纪忍不住喊。
“没错。”悟微微一笑。
“没错没错。”葵说道。
“那位小姐在玄关听到了屋内客厅传出《E.T.》的旋律哦。”鹰说。
“玄关不见鞋子,但屋里却传出《E.T.》的音乐,再加上你接了我的电话说你在街上,全都自相矛盾,对吧?”葵说着看向悟,“我把这些讯息转告悟,悟马上就得出结论了——由纪夫就在那栋公寓大楼的那一户里,而且极可能正遭人监禁。”
店内回荡着高声谈笑,循声一看,正是方才进来的那群中学生在喧闹,当中还有几个人一边抽着烟。身为中学教师的勋由于刚好座位背对他们而没有察觉,要是让他看见,以他的立场绝对不可能置之不理的。由纪夫不由得心想,勋要是就一直这么没察觉也好啦。
“本来一确认你在里面,我们当下就想冲进去救你的。”悟搔了搔太阳穴一带,“可是正由于状况不明,不安也相对地庞大。”
“状况不明?”
“敌人在里面吗?有几个人呢?对方有没有武器?再者,除了由纪夫,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质?”
“所以就跑去上益智问答节目?”由纪夫边说,边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露出宛如苦笑的笑容。
“这主意很不赖吧?是我想出来的哦!”鹰探出上半身,以食指用力地指着自己,然后喋喋不休地说:“我啦我啦!是我提的!很不赖吧?对吧?”
“很不赖吗……也不是不好啦……”由纪夫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说:“吓了我一大跳。”
父亲们接下来的说明,与由纪夫的猜测相去不远。他们为了与由纪夫取得联系,决定跑去参加现场转播的益智问答节目,因为只要悟出场,他们有绝对的把握通过预赛,说不定一千万圆入手也不是梦想。
至于以打旗语的方式传话是谁的主意,由纪夫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四位父亲都各自坚称:“是我先提出来的!”
“多惠子也晓得整个计划吗?”
“真是个好女孩。”葵频频点头。
“理解力很强哦。”悟一脸佩服。
“又很有胆识啊。”鹰微微一笑。
“她相当拚命哦。”勋一个颔首。
“可是话说回来,又没办法保证我一定能够打开电视看那个节目啊?”
“因为我们知道你看得到的可能性非常高。”悟静静地开口了,“一般家庭一定有电视吧。歹徒如果算是比较友善的,不过是个益智问答节目,很可能会让你开电视看;而如果相反地,歹徒是谨慎且严肃的个性,一听到外部的人叫你‘要打开电视看益智问答节目哦!’肯定会怀疑这个讯息不单纯,这种情况下,歹徒也会主动打开电视看。我们是这么推测的。”
“你们觉得我看得出那是旗语吗?”
“应该没问题吧。”勋说:“连我们四个都记得怎么比的话。”
旗语内容一如由纪夫所推想,父亲们想知道的是“有无武器”与“敌人人数”。
“我们要冲进去救你,首要条件就是得掌握敌人的人数呀。”鹰说道。
“我把人质的人数也告诉你们了,听出来了吗?”由纪夫在多惠子打来询问旗语回复的那通电话里,也绞尽脑汁透过自己的方式试图告诉父亲们:“敌人共三人,人质也有三人。”
“嗯嗯,那段话果然有弦外之意吧,幸好我们想的是一样的。”悟说:“再加上多惠子说,小宫山家是母子单亲家庭,所以我们就决定兵分三路,让母亲从玄关逃离,儿子交给鹰带走,而由纪夫做就由动负责了。”
当时,前来借酱油的邻居女子身后站着鹰和勋,一看到小宫山母亲走出玄关,便竖起食指贴上嘴唇,示意她别出声,接着由邻居小姐拉着小宫山母亲逃回自己家里,虽然仓促中洒了些酱油在走廊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父亲们原本考虑到由纪夫可能被锁链之类的东西绑缚在屋内家具上头的状况,还准备了专门业者在使用的破坏剪,但听了小宫山母亲的说明,得知他们在屋里并没有遭到那么严厉的限制自由,才决定不带破坏剪闯入。首先由鹰冲进屋内,将小宫山带往阳台逃走,接着略晚一点,勋再冲进去,救出由纪夫。
“可是也太意外了吧,我压根没想到要从阳台跳出去,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底呢?”
“告诉你了啊?”悟的眼神中带着讶异。
“咦?”
“在益智问答节目的最后,主持人不是又过来访问什么的吗?那时候鹰他们又打了一次旗语喔。”
“喔,原来。”由纪夫点点头,“歹徒他们后来把电视关掉了,我没能看到节目最后。”
“这样啊,真是幸好后来计划一切顺利。”勋蹙起眉头。
“前一天我们跑去小宫山邻居家的阳台,目测从阳台到输电线的距离,模拟了一下整个逃出计划。”悟继续说:“本来我们在想,通常电线杆和建筑物之间会空出一大段距离,搞不好不得不放弃计划,没想到一勘查之下,发现在小宫山家旁边有一段高度刚好符合需求的高压输电线,就沿着公寓大楼侧边往右下方延伸过去,我们当场便决定执行这个计划了。”
“我想问一件事啊。”由纪夫一边玩弄着玻璃杯内的吸管一边说道。
“尽量问吧。”鹰豪气地说:“虽然你从刚刚就问个不停啦。”
“为什么,非得利用输电线逃脱不可呢?”
在救出由纪夫之前,早一步救走小宫山的鹰,并没有利用输电线这招。由于一般公寓大楼的阳台为了紧急疏散的考虑,与隔壁住户的阳台之间只会以简易的隔板隔起来,所以鹰是以身子撞开隔板,再将小宫山拖到隔壁去,逃离了歹徒魔掌。
“救我的时候,也比照小宫山的方式不就好了吗?”由纪夫指出问题点。
“哎哟——”鹰面带苦笑啧了一声,一副就是很想说“你这小子真是不明白我们的苦心”的表情。
“嗯,确实,从隔壁住户的阳台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啦。”悟说到这,难得地有些支吾。
“还是因为小宫山已经先从那条路逃了出去,你们担心他会挡到我逃生?”由纪夫试着推测。
“不是啦……”悟似乎很难开口,而另外三人也都是一脸极力掩饰害臊的模样。终于,勋说话了:
“你啊,之前不是说过吗?你说你在发现透过输电线逃脱是不可能的那一瞬间,就察觉不能轻信父亲们所说的话。”
“啊。”原来那就是关键。
“所以啊,横竖要救你,我们就决定证明给你看,透过输电线是办得到的。”鹰笑道。
“而且这么做,日后一定会成为美好的回忆呀。”葵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
“何况又那么刚好有一条再适合不过的高压输电线,不用太可惜了。”连悟都说出这种话。由纪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父亲们救了他,他还这么讲有点说不过去,由纪夫仍然说了出口:“你们的考虑有点怪耶。”
“你现在是不是重拾对父亲的信赖了?”勋露齿微笑。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太感动了吗?”
“随便啦,你们这么想就好。”
接着由纪夫问到关于输电线的事。就算他退让个一百步,同意父亲们是为了让他留下美好回忆而选择以输电线充当吊索逃脱,但是垂挂在输电线下方滑行其实具有相当的危险性,而且实际上,这趟吊索滑行最终并没有抵达电线杆,而是在中途便因为负荷不了两人的重量而停下来,当时所在的高度是不可能直接跳下地面的,但仿佛有人早已料到这一点,就在勋和由纪夫停止滑行位置的正下方,停着一辆卡车,载货台上堆满了缓冲垫,勋抱着由纪夫落在上头,两人才得以毫发无伤地着地。“那辆卡车也是你们事先准备好的吗?”
“是啊。嗯,勋还戴了隔离高压电的绝缘橡胶手套,挂在输电线上头的那条鞭子也是同样材质制成的。”
“你们去哪里弄到那种东西?”
“跟富田林先生调的啊。”鹰爽快地回道:“帮我们在电线杆旁备好一辆卡车的,也是富田林先生。”
由纪夫的脑子愈来愈混乱,“什么?富田林先生会这么帮忙?”
富田林不是因为鳟二的事情,对由纪夫父子们气得牙痒痒的吗?
“那就要归功于鳟二了。”
“鳟二?”
愈听愈是一头雾水。
“这部分,你直接去问鳟二吧。”勋说。
干嘛装神秘啊?由纪夫虽感到焦躁,却不想穷追不舍地问下去。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鹰看了一眼手表,“我明天还得早起呢。”
“反正一定是早起去赌博吧。”勋说。
“你真了解我耶。”鹰苦笑道。
“赌场那么早就开门营业了吗?”由纪夫无意间想到这一点。鹰一听,便一脸得意地回道:“所谓赌盘呢,自己开就成啦!靠自己啦。”说着露齿嘻嘻一笑。
“自己开赌盘?你是说像富田林先生那样?”
“嗯,也可以这么说。我现在开的赌盘啊,是利用每天早上出现在车站前的人们,把他们当成赛马来赌哦。”
“车站前的赛马?什么意思?”
“每天早上,为了赶上班或上学而经过车站前的,都是那几个熟面孔,对吧?因为每天的上班上学时间都是固定的。然后呢,我们一群同好就把那些个每天早上会出现在车站的家伙当成是马匹,下注的方式就和赛马一样喽。”
“真亏你想得出这么无聊的赌盘。”勋半佩服半傻眼地说道。
“你是说,把上班上学的人们视为赛马马匹?”
“没错,只要猜中最早出现的那个人就赢啦。我想那些上班上学的人们应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被当成了下注的对象吧。”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赌盘,”悟幽幽地说道:“就有人为操作的可能吧?”
“人为操作?”由纪夫望向悟的侧脸。
“譬如说可以打电话或是透过什么方式,让自己押注的对象尽早出门上班上学,不是吗?”
“原来如此。”由纪夫话声刚落,突然惊觉一件事,“鹰,难不成你们的下注对象,也包括了高中生?”
“嗯,当然包括啊。”鹰大剌剌地回道:“一早会出现在车站前的,不是高中生就是上班族呀,我们还帮他们每个人取了名字咧,像是‘高校制服眼镜跑者’,或是‘空手道王’,之类的。”
由纪夫想起了同班同学殿下。殿下最近老在抱怨,说他连续接到谜样的电话,对方总是对他说:“早点来学校吧,我们校门口见。”听信电话内容的殿下因此早早出门,却每次都被对方放鸽子。
莫非,殿下成了鹰所开的“上班上学赛马”赌盘的下注对象之一?而由于悟口中的“人为操作”介入,殿下才会频频接到神秘电话。即使不是鹰干的好事,他那些赌友极有可能暗中做出这些小动作。
“还好吗?由纪夫。”悟见由纪夫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有些担心。
“嗯,没事,我只是在乱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