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由纪夫完全睡不着。恐惧虽然减弱了一些,紧张感却始终存在,加上双手被铐在身后的姿势很不舒服,他丝毫没有睡意。熄了灯的室内,只有天花板亮着一盏小夜灯,四下一片昏暗。眼睛习惯这个亮度之后,由纪夫也看得清周围的状况了。他恍惚地望着墙上的时钟,视线落在移动的指针上头。
“你也真够倒霉的。”
由纪夫一直以为所有人都睡着了,所以当身边突然传来话声,吓了好大一跳,转头往左边一看,苍白男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附近,坐在约两公尺前方的一张圆凳上,跷着二郎腿,抱着狙击步枪,看得出来他正在保养枪枝。苍白男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会被怎么对待呢?”由纪夫也压低音量问道。
环视屋内,小宫山和他母亲显然都睡着了,山本头男仰躺在沙发上,女人则是趴在餐桌上,看样子都在睡觉。时间是深夜两点。
“天晓得。”苍白男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语气很快地答道,看样子他并不是故意端架子,也不是想整由纪夫,而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不太知道那两个家伙在想什么。”他的声音里不带情绪,“我只是受雇于他们罢了。”
“受雇?做什么?”由纪夫一问,苍白男露出讥讽的神情撇着嘴,稍稍举起自己抱着的狙击步枪。“你这是在Live House里问抱着吉他的家伙说你是干什么的吗?”
“啊。”由纪夫听懂了,于是换了个问题:“雇你开枪打什么呢?”
“打人啊。”男子轻轻笑了。
这一瞬间,由纪夫在赛狗场厕所听到的一席对话忽地浮现脑海,当时厕所里有两名赌客边小便边聊起富田林的事。他们说,富田林为了解决某敌对社长,打算雇狙击手,但找到的狙击手却突然跑不见了,害他相当伤脑筋。
莫非,那位突然不见的狙击手,就是眼前这位苍白男?虽然是很蠢的臆测,由纪夫不由得如此猜想。
他还想到,眼前这位狙击手的形象,和漫画里的狙击高手哥尔哥13还差真多。苍白男的眉毛并不粗,身形纤瘦,看上去甚至给人个性脆弱的印象。男子当然不可能晓得由纪夫这一串思绪,却开口问道:“你知道哥尔哥13所使用的枪枝吗?”
“是M16吧?听说是越战时的枪款?”
男子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兀自咕哝着:“M16采用小口径子弹,轻便好携带,却在越战中频频故障,人们甚至说这款枪根本不适合用于狙击,那为什么像哥尔哥这种狙击手中的狙击手却偏爱使用M16呢?这个疑问还曾被热烈讨论了好一阵子。不过呢,在两百公尺左右的射程以内,命中率都还算精准,用起来颇顺手,所以哥尔哥也是经过一番思考才挑了这款枪的。”
“喔,是喔。”由纪夫只能如此应道。
苍白男继续嘀咕,说手动枪机的步枪在拉开枪栓、将子弹推入膛室的那一瞬间,简直像是做完了祈祷似的,内心会感到无比地平静安详,“每当我握住枪栓一扳、一抽,一切就绪的那一刻,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身体也同时上好了膛。”
“喔,是喔。”
听到这段自命不凡、严重自我陶醉的话语,由纪夫错愕之余,一方面也觉得,或许就是这种个性的人,才有办法满不在乎地扣下扳机杀人吧。
男子不知何时从圆凳站起,走到窗边。白天看他一直待在那儿,或许那里就是他的专属位置了。他掀开窗帘,探看窗外,低喃道:“话说回来,八卦周刊的记者要抢独家也很辛苦啊。”
“周刊?什么意思?”
“这栋公寓大楼前面的路肩,停了一辆白色轻自动车,记者正埋伏在车内等着拍独家照片。”
“啊,我想起来了。”
几天前,由纪夫和多惠子来到这栋大楼时,看到有个拿相机的男子待在车内,当时多惠子还自作多情地说对方是打算拍下她这位美女高中生幽会的大独家。这么说来,那个男的真的是记者?“你说的是一辆轻自动车吗?窝在这种地方是想拍到什么独家呢?”
“无聊的丑闻啊。”
“谁的丑闻?”
这时,男子嘴角忽地漾起笑意,“和我正在堵的家伙是同一人。”
“同一个人?是凑巧吗?”
“被枪口指着的同时,还被相机镜头指着。当知事还真辛苦啊。”
“知事?”
由纪夫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张得开开的,话声也是沙哑的。只不过他马上就想到,自己喊了这么大声,该不会吵醒其他人了吧?连忙张望幽暗的屋内,但看样子他们都还在梦乡里。“你说的知事,是谁?”
“知事就是知事啊。”
“白石吗?”
“嗯,就是那家伙。一脸认真踏实的不伦男,”男子应道:“像蜻蜓点水般不断对女人出手的那位知事大人。”
白石性好女色,这个传闻,由纪夫也从鹰还有葵的友人口中听到过。
“知事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吗?”
“不是。”男子板起脸,再度面朝窗帘,努了努下巴,“对面啦。对面还有一栋公寓大楼,就是正对这里的那一户。”
由纪夫笔直凝视着窗户,外头黑夜笼罩,加上窗帘是拉上的,不可能看得到正对面的公寓大楼,但是他记得马路另一侧确实有一栋高级公寓大楼,与这栋大楼宛如将棋的两大棋子对峙。
“你说对面那栋?”
“距离不到一百公尺,小意思。”
由纪夫一时无法开口,怔怔地看向窗帘,看向男子,看向狙击步枪,看向客厅天花板,从鼻子呼出气息,吸气。“白石就住在对面公寓大楼里吗?”
“是白石的‘我可爱的小宝贝’住在那儿。白石固定会上门来。”苍白男把白石的情妇称做“我可爱的小宝贝”,兀自轻笑着。
“可是,他上门做什么?”
“小子,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啊?”苍白男的语气里满是同情,“爸妈都怎么教育你的?跑到‘我可爱的小宝贝’家里去,还能干什么事?”
由纪夫含混地把话头带过,“所以你这半个月来,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堵他?”
“本来是打算速速搞定的。”男子微微蹙起眉头,“那位知事通常在星期三晚上出现在对面,所以我们在星期三傍晚来到这里,威胁那对母子让我们待在这儿,接下来只要再埋伏几个小时,等那个好色知事一现身,我的狙击步枪就会送他一颗子弹,然后预防万一,再补一枪,工作就结束了。我啊,收了那两个家伙的钱,本来都计划好要去峇里岛玩个三天两夜的。峇里岛很赞哦。”
“可是,事情却没能依照计划进行?”
“因为有个蠢蛋搞出了丑闻。”
“蠢蛋?”
“县职员盗用公款,新闻闹得很大啊,你没听说吗?”
“喔,把钱都给了酒店小姐的那个。”由纪夫也晓得那则新闻,还听人聊过那场向社会大众谢罪的记者会,对于白石的形象究竟是加分还是减分。
“然后呢,职员出事那一天,这位好色知事毕竟是不敢跑来找‘我可爱的小宝贝’,因为所有媒体都追着他跑。”
“而那件事就好死不死发生在星期三。”
男子说,结果就是,他们三人别无选择,决定继续守在此处,等待白石知事再度上门找情妇。
“我们当然晓得知事竞选活动已经开始了,只不过,等选战一结束,不管是否当选,好色知事肯定会来找‘我可爱的小宝贝’,而且不限定星期三哦。所以我们决定等到那一天。”
“无论当选或落选,他都会来吗?”
“要是当选,他一定会跑来夸耀说:‘你看我很努力吧!’要是落选,他也会跑来寻求安慰说:‘你看我明明这么努力啊!’”
“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们一直死守在这里堵人……”
“托他的福,我接下来的工作都取消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觉得我们能够对那对母子说:我们枪杀知事的计划延期了,所以在事成之前,不可以告诉别人,也不能报警哦。说完就拍拍屁股暂时撤退,改天再来吗?”
“可是……”
“已经上了船了。不管船会沉还是从此漂流,上了船就回不了头了。所以即使与原先计划有些出入,我们还是选择继续待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等待机会。说老实话,我其实要撤要守都无所谓,下决定的是那两个家伙。”
“那两个家伙……吗?”由纪夫望向山本头男和女人。
“我也晓得他们两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干这件事,只是这里有点怪怪的。”男子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所以你们在选战结束之前,会一直待在这里?”
“虽然白石也有可能等不到选战结束就跑来会女人啦。”
“身为知事,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做出这种事吗?”
虽然公职人员选罢法中,应该没有规定竞选期间候选人不得与“我可爱的小宝贝”有所接触,但由纪夫也不难想象,这种事显然是别干得好。事实就是,八卦杂志已经嗅到丑闻的气味了。
“听说白石之前当县议员的时候,才不管是不是竞选期间,照样三天两头跑去‘我可爱的小宝贝’的住处。有前科在先,这次再犯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为什么你们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杀掉白石呢?”
“这你应该去问那两个人,我只是收钱办事。只不过,他们应该会大发雷霆吧。这世上没有比口袋有钱、怨念很重又火冒三丈的家伙更难对付的了。”
由纪夫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下来。而这一沉默,才发现屋内真的是一片静谧。自己只是稍微动动身子,便弄出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苍白男将狙击步枪竖立在一旁,打了个呵欠。
“赤羽呢?”由纪夫又抛出问题,因为觉得要是现在不问,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从这个人口中问出任何事了。“这件事和赤羽有关吗?”
“赤羽……?就是另外那个候选人?”
“是的。这整件事是不是赤羽一手策画的?因为要是白石消失了,最开心的就是赤羽了。所以杀掉白石一事,就是赤羽的指示吧?”
苍白男脸上既没露出讶异,也不见笑容,仿佛只是听到一则无聊透顶的寓言故事。他面无表情地回道:“赤羽本人与这件事无关。”
“也就是说,这整起计划无关知事选举?”
“嗯,不过那两个家伙好像想让这两件事看起来有所关联。”
“看起来?”
“我会枪杀白石的,对吧?那些家伙在想的是,到时候就让外界把怀疑的矛头指向赤羽。”
“那些家伙,就是那边那两位吗?”由纪夫又望了一眼睡在一旁的山本头男。
“他们两个想让别人以为是赤羽阵营枪杀了白石。”
“要怎么做?”
“他们的策略好像是先激怒赤羽吧。”
“咦?”
“一开始,他们的计划也很单纯,枪杀知事,如此而已。没想到后来计划演变成不得不死守在这里,他们也开始想些有的没的鬼主意,是因为不安与恐惧使然吧。然后呢,因为县知事选举在即,他们就想到,不如嫁祸给赤羽吧,于是连忙着手部署。俗话说‘临阵磨枪’,那几个家伙感觉就像小偷临上工前才慌慌张张地搓制攀降绳,在我看来,这种像是压缩时间赶工赶出来的计划,当然不可能成功。嗯,不过没我插嘴的份就是了。”
“部署?什么意思?”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像是雇人去夺走某人的东西,这种简单差事,可是一堆人抢着要做呢。”
由纪夫听不懂他的意思,正想追问,山本头男突然起身,由纪夫当场闭嘴。只见山本头男睡眼惺忪地朝走廊走去,似乎没发现由纪夫是醒着的。
由纪夫屏住呼吸,听到厕所传出了冲水声,然后伴随着脚步声,山本头男回来客厅,从从容容地又躺回了沙发。
之后由纪夫就找不到机会开口询问了。颈部到背部一带传来阵阵痛楚,可能是因为身体长时间处于不自然的姿势。他看了看时钟,叹了口气。明天——明天究竟会怎么样呢?一想到这,好几件事同时浮上脑海。期中考的日子他却缺席,同学们会有什么反应呢?而最要紧的是,父亲们究竟有多担心他呢?
班导后藤田会察觉不对劲吗?不,那个人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由纪夫持续着自问自答。
殿下或多惠子会担心我吗?
感觉殿下是不会拘泥这种细枝末节的人,但多惠子就有可能以她的直觉察觉到什么。
放心不下的多惠子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说不定会跑去由纪夫家里找人吧。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由纪夫任由想象继续驰骋。
父亲们和多惠子一聊之下,会不会得出结论,认定由纪夫出事了呢?
可能会。由纪夫这么期待着。
只不过,父亲们猜得到由纪夫现在人是在小宫山家的公寓大楼里吗?一想到这,由纪夫不禁忧郁了起来,因为猜到的可能性太低了。
就算他们怀疑由纪夫可能去了小宫山家,应该很难猜到他是被关在里头吧。即使他们真的问遍由纪夫的所有同学和友人,地毯式搜索他的下落,最后只剩下这栋公寓大楼是唯一的可能,他们也无从确认人是不是在里头。而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由纪夫遭人监禁在内,就无法报警处理,当然也就不可能进屋来救他了。
歹徒的长相被他看到了。想到这一点,由纪夫脑中忽地充满了恐惧。
这三人没有蒙面,不正代表了他们有绝对的自信,非常笃定由纪夫与小宫山母子不可能泄露他们的长相吗?
山本头男之前说,只要乖乖听话,等他们办完事就会放他回去,但谁也无法保证山本头男说的是真的。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待下来、架起狙击步枪瞄准县知事的这几名歹徒的思考逻辑,显然不能以常理来解读。
不可能平安回去的。
由纪夫一察觉这个事实,突然陷入恐慌,慌张地动着手臂,也拚命扭动被手铐铐住的手腕试图挣脱;他一边留心着不要弄出声响、小心翼翼地别让歹徒察觉他的举动,一边挣扎着。当他察觉自己紊乱的呼吸声回荡在幽暗、死寂、仅亮着一盏小夜灯的客厅里,连忙放轻了呼吸。焦躁与恐惧在胸中翻搅,身子不禁颤抖。
他盘算着,有没有可能趁这些歹徒睡着的现在逃脱呢?双脚并没有被缚住,站起身拔腿就跑不是办不到,但是一迈出步子,子弹肯定就射过来了。手腕磨破了皮,痛楚增加了,却丝毫不见可望挣脱的迹象,唯有双手手铐撞击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由纪夫连呼出的气息都在颤抖。
听到有人拉开窗帘,由纪夫醒了过来。山本头男与女人正分别拉开两侧窗帘,固定在窗帘墙钩上。
往左一看,小宫山也睁开了眼,虽然一脸疲惫,感觉他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作息了。
“抱歉啊,由纪夫。”小宫山对他说。
“又不是你的错。”若苍白男所言属实,小宫山母子之所以遇袭,只是因为他们家这个地点最适合狙击对面大楼某户。换句话说,他们根本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
“你家人应该很担心你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天没回家,他们可能觉得还好吧。”由纪夫逐一回想四位父亲的面容。担心是一定会担心的,只不过,由纪夫不觉得他们会立即采取行动。如果有什么危险的征兆或预警又另当别论,但是他昨天打电话回家交代了去处,他们应该没想到由纪夫现在正身陷危险之中。
“对了,小宫山,你在打什么工啊?”这时,由纪夫无意间想起自己一开始前来小宫山家的目的。
“打工?”
“你接了奇怪的打工,在做黑的吧?和诈骗集团有关吗?我是听你棒球社的学弟说的。”
“不要一直聊天。”女人警告性地喊了过来。她一手手肘拄着餐桌,百无聊赖地以另一手按着电视遥控器。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并没有严格禁止他们对话。
“喔,你说那个打工啊。”小宫山轻轻一笑,那是许久没在他脸上看见的笑容,“我跑去当面包店的走路工啦。”
“面包店?”
“站前不是新开了一家面包店吗?我负责装成是刚进去消费的顾客,然后在店门口拿出面包来,一边啃一边大声赞叹‘好吃!真好吃!’帮店家做宣传。”
“那是什么啊?”
“就是面包店的走路工啊。”
由纪夫无言以对,失落地垂下了肩,“这是哪门子做黑的嘛。”
“别这么说,睁眼说瞎话可是很令人心惊肉跳的哦。”
“是瞎话吗?”
“嗯,没那么好吃啊。”
棒球社的小宫山虽然顶着一头要短不短的邋遢头发,还是有着棒球社社员的严谨踏实气质,加上他的说话态度无比认真,由纪夫也没办法责怪他去打这种工,唯一能确定的是,小宫山与诈骗富田林的歹徒毫无关联。
“搞什么……”由纪夫只觉得全身无力,“原来是这样……”
“嗳,由纪夫,我们这关过得去吗?”
“什么东西?”
“那些人,最后真的会释放我们吗?”
“嗯。”由纪夫肯定地回道:“嗯,会啊。”他说了谎。怎么可能平安被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