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土佐日记》为范围出题的古文试题,由纪夫作答一切顺利,但是考化学时,却有几题答不出来。由纪夫决定采取和前一天考日本史时一样的方式,干脆地交卷离开教室。当他从座位站起,拿着答案卷朝讲台走去,抬起脸来的多惠子抛出意味深长的视线。由纪夫只当没看见。
他走在校园里,一开始还在思考方才的试题,但没多久,昨天发生的事情便占据了他的脑袋,包括下田梅子、担架,还有昨晚来到家门口的富田林。
勋对他只是说:“你就好好地去考期中考吧。”而由纪夫也知道,就算他插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他也晓得,父亲们说是说要揪出诈骗歹徒,其实根本毫无胜算。
所谓父亲,是不是一逮到机会就想骗一下儿子?或者很爱先下手为强呢?由纪夫的四位父亲,偶尔会对他撒谎。
譬如,由纪夫读小学时,学校运动会前几天,四人分别来通知他:“那天我有事,怎么都走不开,所以没办法去参观你的运动会了。”由纪夫心想,也好,这样反而乐得轻松,但是到了运动会当天,由纪夫跑大队接力的最后一棒,接近终点线时,只见四位父亲抓着相机死命地找角度按快门,害他差点没摔倒。后来问他们为什么出现在学校,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想吓你一跳呀!你一定以为父亲不会来看你了,这时候我们却突然现身,你一定感动得不得了吧!”
又譬如,由纪夫中学毕业前夕,父亲们得知他很想去听某个摇滚乐团的告别演唱会,四人表面上都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淡淡地应道:“喔,这样啊。”然而在入场券开卖的当天夜里,四人却各自弄到了票。鹰好像是透过在赌场认识的诡异男子帮忙弄到票的;葵则是使出老招,想办法接近卖票中心的小姐;悟努力计算出电话预约订票最可能打通的时间点,同时使用好几台电话拨打;至于勋则是以体力决胜负,赶在开卖前一天便前往购票地点彻夜排队。由纪夫不明白这四个人有什么必要拚成这样,而且最令他无言的是,每个父亲都买了两张票,跑来约他说:“和我一起去吧?”由纪夫觉得很烦,为什么自己非得和父亲一起去不可?最后他没去听那场演唱会,父亲们则是个个哭丧着脸说:“真是冷漠的儿子。”
这几个父亲行事常会这样,无论心里有什么盘算或计划,老爱瞒着由纪夫,然后在暗地里进行,打算最后给由纪夫一个惊喜,但是他们精心策画的下场,通常都只是让由纪夫哭笑不得。然而这次的事情,就由纪夫观察到的,四位父亲并没有刻意装傻瞒着他什么,而是真的伤透了脑筋,苦无对策。
由纪夫就这么独自一人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很唐突地惊觉到小宫山与此事的联结。这灵光乍现发生在他来到恐龙桥头时,先是不知怎的,脑中掠过多惠子的身影,由纪夫想起她说她对熊本学长提的条件是,“只要你能让小宫山君来上学,我就考虑和你复合。”接着,他又想起在体育馆被小宫山的学弟们包围时听到的消息:
“小宫山学长自己接了奇怪的打工,做黑的还在那边炫耀。”
当时围住他的学弟当中一人曾这么说,而另一人也接口道:“一定是那个啦,加入诈骗集团之类的……”
由纪夫的眼前闪耀着光芒,全身仿佛被看不见的电线缠绕,一道强烈的冲击在他全身奔窜,宛如被施以电击促人起死回生般,而事实上,原本站着的他确实忍不住倏地拱起身子。
“加入诈骗集团之类的……”
这段话语不断在他脑中回响。
说到诈骗,你会想到什么呢?——在他的身体里,另一个自己举起了手回答:“老师!我知道!说到诈骗,富田林先生拚了命想揪出来的歹徒,不就是诈欺犯吗?”
由纪夫晓得自己的心跳变快,脚步也逐渐加速。他走在恐龙桥上,一边做了决定:“去找小宫山吧!”小宫山所接下的“做黑的”打工,应该和诈骗富田林的歹徒有关吧?而小宫山之所以不来上学,应该和那起诈骗案有关吧?一旦开始这么揣测,愈想愈觉得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小跑步无法平息内心的焦急,由纪夫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狂奔了起来。
传来电影《E.T.》的主题曲。是母亲的手机响了,由纪夫一直把它收在书包里没拿出来。由于上了按键锁,由纪夫无法拨打出去,只能接听来电,但是打来找母亲的电话,他也没道理接起来,就在他嫌麻烦,打算置之不理时,瞄到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名称为“鹰:好赌之徒”,意识到时,自己已经按下了通话键。他一方面觉得好笑,不知道母亲到底都是怎么给手机通讯簿上的联络人命名的。
“由纪夫吗?你还好吧?”鹰不等由纪夫出声,劈头便粗鲁地问了话。
“我刚离开学校。有眉目了吗?”
“没有什么大发现,不过,警方已经认定那是一起自杀事件了,还不确定他们判定是情侣殉情还是相约自杀,总之警方完全不考虑他杀的可能。”
“喔,你是说那件事啊。”
“什么意思?什么叫‘那件事’?”
“我在想的是富田林先生遭到诈骗的事。”
“唉,那一边也毫无线索啊。由纪夫,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已经离开学校了,要去朋友家一趟,等一下就回去。”他没有说谎。
“路上当心不要遇到富田林先生哦。”
“这种事当心就避得掉吗?”
“也对。”鹰笑了,接着补了一句:“葵今天好像要做炸猪排哦。”
由纪夫发现自己紧绷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下来,笑着回道:“好久没吃了。”眼前同时浮现盛在盘中炸得非常漂亮的金黄色炸猪排。
“我们现在不是遇上瓶颈了吗?所以要来吃炸猪排,战胜困境!”
“不要这么悲观地说什么瓶颈啦。还有,别说冷笑话了。”
“总之你今天早点回来哦。”鹰说完,挂了电话。
不知是否由纪夫自己精神状态不佳的关系,觉得小宫山家的公寓大楼,比昨天来看到时显得更加坚不可摧。小宫山家是四楼,所以大概在那个高度吧?——由纪夫估计着大概位置,抬头看去,脑中一边响起内心戏码的台词:“撑着点!我马上就去接你了!”接着他想到一件事:对了,小宫山长什么样子啊?他不由得偏起头回想,但脑海只浮现了模糊的印象。由纪夫一面斜眼瞥着旁边的花圃,一面朝大楼迈进,来到了入口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毫不迟疑地……不,应该说他不让自己有迟疑的机会,火速按下了小宫山家的房门号码。好一会儿,只听到待接讯号声。唉,果然太轻率行动了。——他开始后悔,而于此同时,对讲机忽地传来女性的应声:“喂?”是小宫山母亲带有试探意味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呃,我有点事想找小宫山君。”
对讲机彼端响起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同情的叹气。
“嗯,你又来了呀。”
“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我知道小宫山在烦恼什么了。”
没有回应。看来这个说词还是让她有些退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她虚弱的声音:“这么说来,昨天,你也说过你全都知道了,对吧?”
这个时候,一句从小听葵教到大的话语在由纪夫的脑中苏醒。葵谆谆地教他:“当女生感到不安的时候,你一定要自然地面带笑容,这么对她说哦。”父亲愈是执拗地交代:“千万记在心上哦。”由纪夫愈是闹别扭地心想:“我死都不要照做。”但或许因为愈这么叮咛自己,脑子记得愈牢,由纪夫朝着对讲机,将这句从小被葵灌输的话语说了出口:
“有我在,尽管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由纪夫怎么都不觉得这是一介高中生应该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女性说的话,何况对方还是同班同学的母亲,话一出口,他感到丢脸不已,不由得低下头,慌忙想说点什么向对方道歉,但在他开口之前,对讲机彼端传来了回应:“请稍等一下。”
下楼来到大门口的小宫山母亲,看上去比上回见到时更加疲累,脸色也很差,黑眼圈非常明显,整个人显得很慌张。由纪夫不由得问道:“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小宫山母亲望着由纪夫,由纪夫心想,她大概又会像上次一样打发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请别再管我们家的事了。”但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赶由纪夫走,而是紧盯着他瞧,但当两人四目相交,她又旋即移开视线,眼眶湿润,脸颊微颤。
“伯母……”由纪夫才刚开口,便见她的喉头一动,似乎是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她轻叹了口气,似乎下定决心似地紧紧闭了一下眼之后说:“能请你……能请你见见我儿子吗?”
由纪夫傻在当场,怔怔地问道:“呃,可以吗?”
“嗯,麻烦你了。”小宫山母亲说着,脸颊止不住颤动。她低下头,双唇微启,似乎踌躇着想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只见她支支吾吾嗫嚅着。由纪夫等着她说出口,但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电梯走去。由纪夫一边跟上她,一边问道:“小宫山还好吧?”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两人走进电梯,小宫山母亲按下楼层按钮,语意模糊地回道:“嗯,谢谢你的关心。”
电梯到了四楼,门静悄悄地开了。小宫山母亲沉默地以眼神示意由纪夫先出电梯,于是他照做。眼前的大楼内部装潢非常高级,与前一天造访的下田梅子的公寓大楼有着天壤之别,走廊两旁一尘不染,也不见家门信箱插着报纸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