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勋却一早便跑来他的床边,拍着被子叫醒他:“由纪夫,快起来,别再睡了。”
眼皮好重,由纪夫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子。勋粗鲁地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白晃晃阳光射进房间,由纪夫睁不太开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了。
“勋……,今天是星期天耶。”
眼睛逐渐适应光线之后,看到眼前站着的是身运动服的勋。
“你还是赶快起床比较好哦。”
“你这样突然冲进儿子的房间,违反了生活礼仪啊。”
“睡迷糊的家伙没资格说我吧。”
“那就让我给房门装锁。”
“不行。要是装了门锁,你就会上锁吧?”
“当然会上锁啊。”
“所以不行。再说以你和我的交情,彼此应该是毫无隐瞒的吧。”有着厚实胸膛的勋神情严肃地说道:“从前我们俩不是一大早就凑在一起练篮球和国术吗?”
“那是小孩时候的事了。”
“你是我的小孩。”
“我说勋,如果呢,你突然冲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刚好在看黄色书刊,你不会觉得尴尬吗?”
“当然会尴尬喽。”勋脸上毫无怯色,笑咪咪地回道。
“看吧”。
“但那个尴尬也是一种乐趣呀。”勋露齿笑了,“总之呢,把头发梳一梳,赶快下楼来吧。”
“发生什么事了?”
“多惠子很可爱呢。”勋语带嘲弄地挑起了眉。
“她跑来了!?”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早上九点哦!九点!”
由纪夫来到一楼,只见多惠子坐在餐桌前,一边说:“这张餐桌好大,好棒哦!好像最后的晚餐呢!”一边啜着咖啡。由纪夫在追究“你跑来人家家里干什么”之前,先钉她一句:“才九点耶!”
餐桌旁还坐着悟和葵,一脸事不关己地喝着咖啡。杯中升起的氤氲热气摇曳,看上去也像是在揶揄由纪夫。勋在由纪夫身旁坐下,“好啦,由纪夫,你就听听人家多惠子有什么话要说嘛。”他语气爽朗地说:“我今天早上想多看一点得人疼的高中生来安慰我的心灵啊。”
“昨天的登山活动,发生什么事了吗?”
“勋说有几个学生半途脱队,害得大家以为出事了,急得到处找人呢。”葵说道,视线仍落在杂志上。
“好像就是那几个目中无人的学生。”悟神情严肃地看着勋。
“大家焦急地到处找人,才发现他们居然待在山脚的停车场抽烟,很夸张吧!那几个家伙真是太幼稚了。”接口的是多惠子,看来她已经听说整个经过了。
“后来呢?勋你狠狠地揍了他们吗?”
勋垂下眉,“当然不能揍。之前那个嚣张的家伙也是其中之一,他还站到我面前说:‘有种你就揍揍看!’”
“那种人揍死他最好!”多惠子出着拳。
“暴力教师,重出江湖。”葵轻轻地笑了。
“勋要是再出手,恐怕非辞职不可了。”由纪夫耸了耸肩,“那个学生的妈妈一定会马上冲去学校理论。”
“没错,那个爱碎嘴、讲话快、手脚也快的母亲一定会找上门来,那样的话,我应该真的想递辞呈吧。”
“可是,”多惠子开口了,“你们家有四个父亲,即使当中一个没工作也无所谓吧,真羡慕呢。”接着一脸兴致勃勃地望着悟和葵问道:“呃,请问啊,二位爸爸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两人几乎同时抬起脸,眯缝细了眼看向多惠子,似乎很开心听到多惠子问他们问题。
“悟是大学教授,葵在开居酒屋。”由纪夫不想解释太多,于是扼要地交代过去。
“教授?开居酒屋?哇!听起来好厉害哦!”
“一点也不厉害。虽说是教授,只是偶尔去研究室露个脸,指导一下学生的论文而已;虽说是开居酒屋,只是拿从前当牛郎攒的钱开一间小店罢了。”由纪夫稍微补充了一下。
“重点都讲到了呢。”悟大感佩服。
“好犀利的说明啊。”葵搔了搔头,“不过不是居酒屋,是酒吧啦。”
“请问是哪间大学的教授呢?”
“请问您的店开在哪里呢?”多惠子的好奇心一口气涌了上来,但由纪夫没理会她,兀自拉回原先的话题,“总而言之,勋,你既然没揍那个嚣张学生,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把他抱进怀里。”
“骗人的吧?”
“骗你干嘛。”勋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我把那家伙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紧紧的,抱到肋骨都快折断了。”
“果然是暴力教师啊。”葵说道。
“这次是拥抱教师哦。”勋笑了。
“那他知错了吗?”
“怎么可能,那种满嘴很像回事的歪理、光是嘴巴厉害的中学生最棘手了。所以啊,我想听听多惠子和由纪夫和乐融融的对话,好疗愈我的心。”
“我们感情又不好。”
“怎么这样讲嘛,由纪夫。”
“今天明明是星期天,你跑来我家干什么?”
“昨天是谁把我们丢在赛狗场自己搞消失的?讲话还这么大声,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多惠子几乎是用吼的。
“是应该温柔一点。”悟说道。
“温柔一点喽。”葵也点着头。
“温柔一点吧。”勋也凑一脚。
“请问您来寒舍有何贵干呢?”
“那还用说吗?”说着多惠子屁股离开椅子,上身凑近坐在对面的由纪夫,“我来,是为了找出昨天那个公文包的下落呀。”
“同学,你明知道把公文包掉包的那个男的坐上公交车不知去向,我们手边毫无线索耶。”
“所以才要想办法找出线索呀,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啊。”葵突然叫了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登时集中到葵身上。“怎么了?”勋问道。
“葵无论何时在想的都是女人吧。”被由纪夫抢先吐了槽,葵也火速接口:“没错,就是女人。”
“哪个女人呀?”勋笑着问道。
“昨天在赛狗场看到的女人。那时候,不是有个男的和富田林先生聊了几句吗?就是黏在那个男的身边的女人。”
“啊。”由纪夫也不禁喊出声。对耶,毛线帽男在掉包的时候,恶质律师男正和女人吻得浑然忘我,才会忽略了一旁重要的公文包。这么说来,那个女人肯定和抢公文包的歹徒是一伙的。“对喔,葵,你说你认识那个女人吧?”
“那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勋深深皱起眉,神情颇严厉。
“是我店里的客人,总是穿着暴露,胸部很大。”
“我们不是想知道这些事。”悟冷静地开口了,“她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在酒家上班,个性活泼,很受欢迎呢。”
“在酒家上班、个性活泼、深受欢迎的女人,会偷人家的公文包吗?”勋说。
“谁晓得呢?”葵笑道:“只不过,总觉得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孩子,一心一意想往上爬,来店里时都是和菁英阶层的男士一起出现,像是大企业的董事长之流的,有一次还带了赴外地出征的职棒选手来呢。每次看她都是一脸炫耀的模样。”
“真是没节操。”多惠子出言批评。
“要去哪里才找得到她呢?”
由纪夫一问,三位父亲同时讶异地望向他。
“你决定蹚这浑水了吗?”只有多惠子显得很开心,“好耶好耶!把人揪出来吧!”
“由纪夫,那个公文包和你毫无关系吧?”悟问。
“是啊,你说的没错。”由纪夫坦率地点了头,他完全明白。但是接着,他将悟从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给悟:“不过,对于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尤其容易感兴趣,正是人类的特技呀。”
“原来如此。”悟满足地露出微笑。
“好!那我去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的下落。那间酒家的老板和我也有些交情,等一下就打电话去问问看。”葵说。
“没想到你颇爱管闲事嘛,由纪夫。”勋说着撇起嘴。
“不知道是像谁喔。”由纪夫没好气地回道。
不出所料,三位父亲异口同声地说:“像我啊。”多惠子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后来多惠子继续赖在由纪夫家,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闲聊到一个段落时,多惠子开口了“好了,我们回去吧!由纪夫。”
“回去是回哪里?我家就在这里耶。”
“送一下嘛。”
“送什么?”
“送我啊,机会难得哦。”
由纪夫深深叹了口气。这时,不知哪里传来规律的呼吸声,循着声响看去,发现勋正在客厅角落做着伏地挺身。
“好厉害!”多惠子拍着手,“在锻炼身体呢。”
勋的呼吸短促,手掌撑着地板,肌肉紧实的强壮身子有节奏地起伏。
后来由纪夫还是踏出了家门,送多惠子回家。
“嗳,我想问啊……”多惠子开口时,两人正走上恐龙川右侧宽广的步道,虽然已是五月,依然带着凉意的风突地迎面袭来,北风沿着河面滑行般扫过,纷乱地卷上堤防,拂过由纪夫与多惠子的头发之后,扬长而去。一本被扔在路边的杂志,迎着风静静地翻动着页面。
“不问也没关系。”
“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爸妈的事。”
“我想也是。”
“你的四位爸爸啊,都住在那栋屋子里对吧?”
“是啊,很难想象吧。”由纪夫接着说明,四个父亲各有自己的房间,全家人共享客厅,而浴室虽然只有一间,由于各人的生活作息时间都是错开的,共同生活起来并没有觉得哪里不方便。
“可是啊……”多惠子那燃起炯炯好奇心的双眼望向由纪夫,“可是啊,寝室呢?”
“寝室?”由纪夫回说,他们四人各自的房里都有床啊,而母亲则是有自己的大寝室和一张双人床。
“那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啊,一般来说,母亲和父亲到了夜里啊,不就会那个……抱来抱去吗?”
“呃、喔。”由纪夫紧咬着牙,他晓得自己脸红了,“原来你是想问那方面的问题啊。”
“因为你的父亲有四个嘛,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这种有点情色的话题,你都很敢说出口耶。”由纪夫搔了搔太阳穴一带。
“哎哟,这是很理所当然的疑问吧。”
“我倒是想问你,你曾经当面问过你爸妈,他们都是什么时候抱来抱去吗?”
“废话,当然不可能问啊。干那种事的时候避开孩子的耳目,是身为父母的基本礼仪吧。”
“那就对啦。”由纪夫这时已完全恢复镇定了,“所以我也是一样啊,即使对这件事存有疑惑,既不可能问出口,也不想知道答案。嗯,反正他们自己会想办法吧,而且搞不好我爸妈他们早就不是那样的关系了。”
“什么意思?”
“我那几个爸爸好像都很有女人缘啊,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懂我懂!”多惠子点头如捣蒜,“啊,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搞不好在外面有女人?”
“可能性并不是零吧。”
“咦?你不在意这种事吗?”
“嗯,不在意耶。我自己也满讶异的。”
“是喔?”
“嗯,可能因为我是个四劈妈妈生的小孩,道德伦理观也有所偏差吧。”由纪夫回道,当然他心里压根不是这么想。由纪夫指着前方的路口,问多惠子说,直走就是她家对吧?
“那最后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就好。”
多惠子的“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指的是“今天这一整天的最后一问”,还是“这一辈子的最后一问”?或者“只是单纯想试试看以这句话当开场白”?由纪夫不明白。
“为什么你的四位父亲会决定一起和你母亲结婚呢?一般人不会这么做吧。”
“喔,嗯。”
“你不觉得有点异常吗?”
“很异常啊。”
“那你是怎么调适的?”
“没有什么调适不调适,我一出生就身在这样的环境,也不会去想这种问题吧。”由纪夫说得坦然,“我只有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曾经问过一次,‘为什么你们会下定决心一起生活呢?’”
“他们怎么回答?”
“四个人都说,因为很爱我母亲。”
“什么跟什么?”
“他们说,与其和我母亲分手,还不如大家一起过日子。”
“有没有这么爱妻啊。”
“而且是爱妻四重奏。”
“是喔……”多惠子像在深思什么,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开口了:“我还是觉得你的爸爸们颇异常。”她点着头说:“不过爸妈爱得这么水乳交融,也不错啦。”
“说是水乳交融也满害臊的。”由纪夫故意逗多惠子,只见她倏地红了脸。
路口的红绿灯前,一辆黄色敞篷车守法地停了红灯,即使路上几乎没有行车,孤伶伶地停在等待线前的车子,看上去尤其惹人怜爱。前方横向延伸的马路,路旁栽植了成排的杜鹃花丛,还有宛如传统瓦斯灯造形的街灯竖立,人行步道全面铺着地砖,气氛显得相当华贵,或许是参考自横滨马车道的街景设计而成的吧。
“对了,反正顺便,我们再去小宫山君家看看吧!”多惠子提议道。小宫山家确实就在不远处,过了眼前这个红绿灯左转,走一小段路就会来到一个大路口,在路口一右转,就是小宫山家公寓大楼前方的道路了。从上空俯瞰,宛如逆向走鬼脚图所拉出的一条路线。
“为什么又要去?”
“下星期不是期中考吗?”
“我知道啊。”
“我们很痛苦地在念书准备考试,只有小宫山君窝在家里悠哉得很,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又在讲歪理了。”由纪夫反驳多惠子说,你自己明明压根没在准备考试,何况小宫山关在房里,很可能心中抱着许多苦恼,烦都烦不完呀。
“我们绕过去看看吧!”多惠子根本没在听由纪夫讲话。
“上次才刚吃了闭门羹不是吗?”
“无所谓啦,走吧走吧。”多惠子没等灯号变绿便走上马路,打算冲往步道左侧,刚好眼前那辆黄色敞篷车以极快的速度发动。“很危险耶!当这里是哪里啊!”多惠子兀自抱怨着,由纪夫冷冷吐了一句:“马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