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到了晚餐时间,母亲知代依旧没回家。“她说要加班吶。”葵说。身材修长高挺的他,手臂也很长,张开双臂说话的模样宛如蝴蝶展翅般优雅。
“又在赶交期了吧。真是的,这么操的公司,不干也罢。”鹰说道。他将体育报摊在餐桌上,拿签字笔在上头写着什么,视线紧盯着赛马马匹的名字、编号及成串相关的数字,应该是在等待这些活字帮他唤来什么下注灵感吧。
坐在由纪夫面前的悟则是默默地托着脸颊,视线落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头,那是之前在二手书店买到的日本作家全集。
坐在右手边的勋搔着一头短发,低声嘀咕道:“就是有像鹰你这样的大人,一遇到困难就想躲开,现在的小鬼才会那么软弱,除了逃避还是逃避。”一身健壮肌肉的勋一坐到餐桌旁,存在感也接近两人的分量。
“身为中学教师,不要开口闭口叫人家小鬼好吗?”鹰头也不抬地回道,眼睛依旧紧盯着赛马专栏,“再说小鬼没用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八百年前的小鬼就这么软弱了啊。谁都想逃离辛苦和麻烦事,不管是大人还是小鬼都一样的啦。”
“遇到辛苦和麻烦事就逃掉,只有十几岁的时候还行得通。模仿同学或前辈逃课、懒散度日、做些无聊事自以为帅气,如果还是十多岁,爱怎么做都随你便。只不过啊,过了那个年纪,迟早会发现现实不是那么回事,继续逃避下去不但找不到工作,也没办法过象样的日子。”勋难得这么多话。说完他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使劲嚼着,然后伸出筷子夹了炸鸡块扔进嘴里,“如果呢,察觉了这件事而懂得反省,后悔自己当初要是认真念书就好了,这样的小子还算有救。偏偏大部分的家伙只是继续逃避,一心只想着有没有轻松赚钱的方法。”
“原来如此。”悟声音低沉地简短应了一声,视线同样没离开他的书本。
“那这些家伙会变成什么模样呢?勋老师。”鹰以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勋,上回我见过一次的那位数学女老师,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至于葵,则是面不改色地问了毫不相干的问题。
“听好了,这些小鬼到后来满脑子只会想着如何敲诈脚踏实地认真过日子的人。”
“原来如此。”悟点头称是。
“不然呢,就是想赚天上掉下来的钱财而沉迷于赌博;再不然呢,就是靠一张嘴把到女人,吃软饭度日。”勋意有所指地提高音量说道,很显然是在揶揄鹰和葵,但两名当事人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反应。鹰悠哉悠哉地说:“赌博能够使人成长哦。”葵则是又问了一次:“勋,那位美女老师到底叫什么名字嘛?”
“你学校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由纪夫瞅着比平日激动许多的勋问道。
“学校里永远都有状况。”勋轻蔑地笑了笑,“一群十三、四岁的小鬼关在教室里,什么状况都没有才恐怖吧。”
“毕竟是视自尊心为一切、血气方刚的年纪啊。”鹰说道。
“性欲开始作祟,自己的行为常常无法控制呢。”葵微笑。
“总以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就是人生的全部。”悟低喃。
“明明还是懵懵懂懂,”勋那眼角有些下垂的双眼露出怒意,忿忿地说道:“只是轻易地取得了一堆情报信息,就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甚至觉得自己比大人们还要伟大好几倍。真是够了,我们可是比那些小鬼多活了三十几年好吗?”
“的确是多活了几年啦,不过,我们也没有多伟大就是了。”
“中学生呢,只要和女人睡过一次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喽。”
“他们嘲笑大人、张牙舞爪地耍叛逆,其实只是想撒娇吧。”
“所以呢?勋这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揍了学生吗?”由纪夫这么一问,勋登时臭着一张脸说:“什么叫‘又’?讲得好像我以前也干过似的。”
“哎哟,你从前不是常出手吗?”那是数年前发生的事,当时勋的学生在闹区街头被别校的不良学生袭击,勋介入大打出手,而由于他的身手太过桥健,路人还以为现场是在拍电影。总而言之,虽然情有可原,身为教师的勋毕竟是动用了暴力。后来好一阵子,家里都开玩笑称他为“暴力教师”。当勋准备进浴室,鹰就会在一旁说:“暴力教师要去洗澡喽。”而回到家时,知代也会笑着闹他说:“暴力教师回来喽。”
“这次动手的不是我,是隔壁班的导师。”
“是那个可爱的数学老师吗?”
“不是。”勋沉着脸回道。“他们班上有个学生很嚣张,不但妨碍老师上课,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妨碍老师上课?那就跟坐云霄飞车是一样的道理嘛。”鹰挥舞着手上的筷子,在空中画出云霄飞车的飞驰轨道,“这些小鬼说穿了就是在万全的保护中撒野。反正教师再凶也是有极限的,学校老师和爸妈都没什么好怕的,对着大人龇牙咧嘴虚张声势,简单讲就是幼稚吧。”
“没错。”勋垂下眉说道:“后来呢,那个幼稚的学生朝着班导吐了口水。”
“还真敢呢。”鹰笑道。
“那位级任老师当然也忍无可忍了。”
“女老师吗?”葵还不死心。
“男的。”勋一脸嫌烦的表情回道:“很年轻,新来没多久。他一气之下揪住了那个学生的衣领。”
“然后呢?那个学生一定是这么说吧:‘有种你就揍揍看啊,当老师的要是揍了人,会有什么下场呢?’”
勋吓了一跳,直直望向鹰:“你怎么知道?”
“要挑衅就脱不了这几句话吧,我遗是小鬼的时候也常讲啊。”
“你果然是万恶的渊薮。”
“后来呢?那个新来的老师动手了吗?”由纪夫插嘴道。
“嗯,揍下去了。”
“赏巴掌吗?”鹰问。
“赏巴掌啊。”勋答。
“出拳头才叫揍,赏巴掌只是拍拍他、警告一下而已。还是现在的学生连拍一下也不行?”
“问题有点复杂,那家伙的爸爸好像来头不小,妈妈也是个爱碎嘴、讲话快、手脚也快的人。”
“也就是说?”悟问。
“家长马上跑来学校了。”
“那个新来的老师怎么不顺便拍拍那对爸妈嘛。”鹰随口说出不负责任的建议。
“后来那位年轻老师怎么了?”悟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冷静眺望事物的观察者态度。
“校方强制他在家闭关检讨一星期。而那名学生一点儿事也没有,班上同学还把他当英雄看待。”勋说完,大大地叹了口气,接着将筷子往餐桌中央伸去。
一直凝望着勋的举止的另外三位父亲,毫无预警地,突然异口同声地开玩笑道:“暴力教师要吃炸鸡块喽。”
用完餐后,鹰和葵看着募集一般民众参加的益智问答节目,由纪夫在一旁摊开课本边听悟讲解边做习题,勋则是翻阅着篮球或格斗技的专门杂志,不时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开口说:“由纪夫,就算社团暂停活动,每天还是要记得做投篮练习哦。”
“有啊,我每天早上都会练。”
“要是对方从外侧猛攻过来,第一个要顾好的就是正面防守哦。”
“我说啊,”由纪夫顿了一顿,环视四位父亲之后,开口了:“你们不用瞎操心,妈也会平安回来的,没必要聚在这里等门吧。”
由纪夫察觉到,这四人都没打算回自己房间去,一直待在客厅里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原因再明显不过,因为他们四人都很担心知代这么晚还没回来。
“谁担心她来着,你想太多了。”鹰语气粗鲁地回道。
“最近治安不太好,去接她吧?”勋转过头看向时钟。
“搞不好她又搭出租车回来呢?”悟怕两人不巧错过。
“她会不会是去参加联谊了啊?”葵语带苦涩地笑道。
最后葵说的那句联谊什么的,当然只是开玩笑,由纪夫却想起一件事,“对了,妈上次说,她陪公司同事去参加联谊了哦。”四道锐利的视线登时射向由纪夫。
“不会吧?”四人同声问道。
由纪夫嫌解释细节太麻烦,话只说到这。他比较好奇的是,母亲都年过四十了,就算跑去参加年轻人的联谊活动,父亲们有什么好担心的?该担心的应该是那些与会男生会不会因此惊慌失措吧?要不也应该把精神花在指责母亲“拜托你想想自己几岁了”才对呀?由纪夫说出心中的疑惑,四位父亲则是一样的反应,同时摇着头郑重地反驳:“你不懂。你不明白她的魅力何在,才会这么说。”
由纪夫阖上课本,决定今晚的考前复习就此收工,接着将视线移向电视看了起来,只见画面中的答题者额头冒汗,偏起头死命思索着。翻着体育杂志的勋也不知不觉伸长脖子凑到葵和鹰身边望向电视屏幕。
“这个人也太激动了吧?”由纪夫指着画面上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好像紧张得不得了呢。”他很讶异益智问答节目为什么会气氛如此紧绷。
“因为攸关一千万圆啊。”
“题目是什么?”悟问道。
“中岛敦晚年由于工作关系定居海外,请问是下列哪一个国家呢?”葵故意模仿说英语的语气,怪腔怪调地念了一长串。
“这种问题,鬼才知道啊。”勋摇着头。
“那个叫中岛的是谁啊?”鹰皱起眉头,“脚踏车赛的选手吗?”
“帕劳。”悟淡淡地说道:“帕劳的南洋厅内务部地方课。”
葵当场回过头盯着悟,接着是勋和由纪夫同时转头,晚了一点回头的鹰说道:“悟,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鹰讶异不已,“求求你,去报名参加吧!赢一千万回来啊!”
“只是碰巧猜对啦。”悟的脸上毫无笑意,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摩挲着下巴。
节目中的答题者终究是没答对,撑到答题时限的最后一秒、狠狠瞪着四个选项、考虑再考虑所选出的答案,还是猜错了。观众席上他的妻子失望地垂着头,即使对着镜头坦荡荡地说:“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语气中却难掩懊悔,“不过真的好可惜,唉,一千万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