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秀儿得了马婶的准信,让她第二天上午去“爱莲舍”报到,一颗忐忑的心总算踏实了些,她跟大姨打了个招呼,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她小心翼翼地将花洒开到最大,这才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热水落在她的头皮上,火辣辣地疼,不单是头皮,还有左侧脸颊,许秀儿在火车站的厕所里照过镜子,左半边脸全是青紫,她都不敢随便说话,嘴唇稍微动一动就疼得要命。
这一头一脸的伤,都是被她男人万文泉打的。
万文泉有狂躁症。
相亲的时候,万家人隐瞒了真相,许秀儿的哥嫂在得知彩礼数目后,也装起了糊涂。直到许秀儿嫁过去后的第三个月,这天一家人正和和美美吃饭,外头打了一道霹雷,屋里万文泉突然就掀了桌子,跟着一巴掌把他亲妈给搡到地上,许秀儿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嫁了一个武疯子。
她当时就想走,可万家老小全体跪下来求她,她婆婆六十岁的人,脸被亲儿子打得肿那么老高都顾不上,哭着下保证说只要许秀儿肯留下来,所有的家务都她包干,生了孩子也都她带。
许秀儿最终还是心软了。
一来是看着万家人可怜,二来是盼着万文泉能好,三来是无处可去。
许秀儿父母没了,只有个哥哥,还是推她下火坑的帮凶。她现在已经是万文泉的女人,结婚三个月就闹离婚的事,可能城里人会干,但在许秀儿朴素的观念里是万万不行的。
又隔一个月,许秀儿怀了孕,离开的念头更加消散。
然而万文泉的病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这病和神话故事里的狼人一样,逢着季节变化、天气变化就要发作,吃什么药也没用,许秀儿挨了两回打后学乖了,每天看天气预报,一听到什么“强对流天气”要抵达,就抱着孩子躲到万文泉的堂姐家去。
有时候许秀儿想,这样混着,也是一辈子,万文泉不犯病的时候,还是个能过日子的丈夫。
可前晚那场暴雨是真的始料未及,那会儿一家老小刚看完电视,许秀儿在卫生间洗衣服,就听到客厅里“砰”一声响,跟着就是婆婆一声惨叫,接着嘶喊,“你放下!快放下!”
许秀儿顿时心头一紧,立刻冲了出去,眼前一幕看得她睚眦欲裂:万文泉竟然将刚满三岁的儿子康康高高的举了起来,康康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
婆婆倒在地上,撑着沙发,却是怎么都站不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许秀儿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像只母狼一样,恶狠狠地扑了出去,一头撞在万文泉身上,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抢康康,她这一扑的力气太大,万文泉一个没留意,还真让她把康康抢了过去。
许秀儿把孩子抱在怀里,脚下却站不稳,她怕摔着康康,不敢松手去撑地,结果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只感觉到头上背上、拳头像雨点般砸下来,直到公公操着一条板凳从院子里冲进来,照着他亲儿子打下去,又对着许秀儿大吼,“秀儿!快跑!”
许秀儿抱起康康就往外跑,连头都没敢回,也没去万文泉堂姐家。她一口气跑到半里地外的中巴站,坐着中巴到了县里的初中同学家。
女人挨揍这种事,在这一带虽不常见,也不稀罕。
同学劝她留下住几晚,找找妇联,也看看万家人的态度,但许秀儿已经认清现实,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万家,决定带着孩子去投奔在松海打工的大姨。同学虽然无奈但也理解,第二天一早让她老公开着车送母子俩去了火车站,谁知车刚到火车站门口,就被万家人给拦住了。
来得不止是许秀儿的公婆,还有万文泉的堂姐一家子,以及许秀儿的哥嫂和村支书。
万文泉没来,说是给绑起来送到医院去了。
万家人还是那个套路,跪求,见许秀儿坚决不肯回头,又换成要挟,说许秀儿可以走,但孩子必须留下,否则老俩口就要去寻死,这就双双去睡铁轨,
许秀儿的哥哥眼看着妹妹和外甥哭成一团,硬是能做到不动如松,站在旁边连个屁也不放。
总算嫂子还肯放一个,“还是别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万文泉打人也不是故意的,他是有病。”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了许秀儿更是要爆炸——
她红着眼睛瞪着她嫂子,“有病你还让俺嫁给他?他不是你找来的吗?你还拿了他家十万块钱!”
嫂子忙摆手,“什么十万块钱,别胡说……俺哪知道他有病。”
婆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康康不能走啊,走了他,俺也活不了啦!”
引来无数人围观。
村支书走过来劝道:“康康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把康康带走,得征得他爸爸的同意。”
许秀儿一听,心也凉了,知道今天是没法带走康康了。
她心一横,也照着村支书插葱似的跪下去,村支书欲哭无泪,“怎么又跪?起来、起来,快起来。”
“俺不起来,”许秀儿虽说喉头哽咽,眼神却像淬了毒,“万文泉有病、打人,村里都是知道的,你是书记,你叫俺留下孩子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俺孩的安全,如果康康有个三长两短,俺就上吊挂死在你家门口。”
村支书吓得脸都白了,没想到许秀儿看着娇娇怯怯一个小媳妇,居然这么狠。他不过是个基层干部,哪儿敢担这份责任,村支书想到这里,把目光投向许秀儿的公公——在场唯一能拍板的万家男人,“老万,你们家这事,你要拿个主意。”
许秀儿公公咳嗽一声,说道:“康康他娘,康康是老万家唯一一条根,康康要是出问题,别说你要挂死了,俺老头子也不想活。俺一会儿回去,就把文泉送到省医院治病,治好了再回来,你看中不中?”
“那要是治不好呢?”许秀儿寸步不让。
“治不好,就给他单独租房子住,总不叫他跟康康单独在一块儿。”
就这样,许秀儿告别了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乡,坐在轰隆隆地火车上,她不断地想着孩子,想得五脏六腑都疼了,可一想到“回去”两个字,却是死都不愿意。
……
许秀儿关了水,仔细的擦干身体。
她一掀浴帘,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浮肿肥胖的脸。
“啊啊啊——!”
许秀儿尖叫起来。
男人嘴上说着“我不知道……”,脚下却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秀儿的身体。
许秀儿退到浴帘后面,羞愤不已,“你快出去!快出去!”
“好好好!”男人一迭声地,“我是真不知道——”
“出去!”许秀儿要发狂了。
什么‘不知道’,许秀儿进浴室前发现门锁不上,还特意回到客厅里提了一下,说自己去洗澡了。
分明是在撒谎。
许秀儿不敢出去,躲在浴帘后浑身发抖。
大姨闻声而来,一看门是开的,顿时明白了,“是不是黑皮?我就知道那畜生不是个好东西,没见过女人……”
黑皮是住在隔壁房间的一个小伙,跟大姨家一起合租这套两室一厅。
“黑皮,你给我出来!”大姨朝外厉声道。
“不是、不是,”许秀儿一急,忙道:“是俺姨父。”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大姨像被人迎面一拳,脸上青白交错半晌,一个字没说,带上门出去了。
许秀儿这才从浴帘后出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走到外面一看,晚饭已经摆上桌了,姨父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大姨一个人坐在桌边。
“吃饭吧。”大姨闷闷地说。
许秀儿看着桌上,有肉有鱼,还有两道卤味,知道是大姨为了迎接自己特意准备的,有些心软,想着反正后面要去打工,要不眼下就黑不提白不提混过去算了?
谁知她还没吃两口,就听大姨说道:“我跟你哥打过电话了,你明天就回去吧,一个单身女人,在松海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也担当不起,孩子又小,不能离了娘。”
许秀儿顿时放下碗,“俺不回去。”
“你不回去,我这也不能留你。”大姨寒着脸道。
都到这份上了,许秀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叫她回去只是个借口,其实就是想叫她走。
她只觉得一股气顶在嗓子眼,登时站起来道:“大姨,俺不会回去的,俺也不会留下来麻烦你,你放心,不用你赶,俺现在就走。”
大姨还假意拦着,“急什么,先吃饭……”
“不吃了。”
许秀儿背上扔在墙根的双肩包,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外面是火辣辣的天,饶是晚饭时分,也还是有33度高温。
许秀儿走了十来分钟,实在是又热又饿,就站在一家“罗森”便利店的门口歇脚。
便利店的店员走出来,许秀儿以为是来赶人的,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站到旁边去。天气太热了,你们这儿有人进出,能吹到点空调。”
谁知店员却说:“你进来坐吧,那边有座位……哎,你怎么哭了?”
许秀儿也不想哭的,可偏偏眼泪停不下来。
好心的店员拿了湿巾给她擦,她为了回报,买了一个三块五的饭团,一瓶矿泉水,坐在窗边吃,等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又给马婶打微信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马婶终于接了起来,“秀儿,又咋了?”
许秀儿揉了揉眼睛,道:“马婶,俺从大姨家出来了,想上你说得那个地儿去,你给俺发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