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国际社区位于松海市的西边,一共三期。
最早的一期建于21世纪初,属于外销房,当年能买得起外销房的人非富即贵,还有很多外籍人士;后面又陆续建造了二期和三期,像黄爱珍家就是二期,09年落成的房子,买进价约四万一平,眼下已经涨到十四万都不够。
三期就更贵。总之,普通打工人是买不起红枫国际的,能住进来的就算不是老钱,也是都市新贵。
有贵族就需要有佣人,社区周围有三家家政中介,其中又以“爱莲舍”最为有名。和另外两家连锁机构不一样,爱莲舍是私人老板,仅此一家,扎根在红枫国际,做得是口碑生意。
爱莲舍有两个部分,门店就开在红枫国际一期对面,老板顾湘又在附近的工人新村租了一套三房两厅作为宿舍。
三个卧室,每个卧室摆两张单人床,每个床位每晚收30块。住家女佣大都每周休息一天,为了这一天的休息去租房太不划算,住旅馆又嫌贵,宿舍的价位正合适,加上干净卫生,阿姨们遇到休息日都愿意来这住,姐妹们一起做做饭、逛逛街,再八卦点评一下各自的东家,所谓平凡快乐,莫过于此。
几年下来,常住宿舍的几个年轻姑娘就成了闺蜜,这天是她们中的一个、汪莉萍结婚大喜的日子,只要是休假的姐妹都收到喜帖。
众人约好了,一定要打扮得美美的去参加婚礼,汪莉萍嫁得是松海本地人,她们作为女方亲友,决不能给汪莉萍丢了面子,而几个姐妹里,又以赵小媛对这件事最为上心。
为了参加婚礼,赵小媛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从东家告辞,先到宿舍抢占她最喜欢的朝南卧室的床位,再到工人新村大门口的美甲店,用团购券做了一双精美的法式美甲,接着又前往美发店请托尼老师来了个全套洗剪吹,最后再回到宿舍换衣服。
衣服是早就挑好的,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是赵小媛的女主人云娜给她的。
云娜是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网红,生完孩子后,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唯独小腹那有些许凸起,换了一般人能维持成这样已经谢天谢地,但云娜是吃外貌饭的,除了孩子,她不能接受身上出现任何一块赘肉,因此不仅往死里减肥,还把容易暴露短板的衣服统统清理出来挂了闲鱼。
赵小媛一边帮云娜收拾,一边心疼那些衣服,这件两千块买的,两百块卖掉,是不是太亏了?还有这件,一看就是大牌,像抹布一样卖给不知道什么人,她都替衣服亏得慌……
云娜被赵小媛念叨得头疼,忍不住怼她,“你那么心疼,不如你买去?”
“我哪儿买得起?”赵小媛长叹一声,“两百块对你来说是地板价,对我来说,却是天花板。”
她这么爽快的认穷,倒是让云娜生出一抹同情,手一松,就把这条裹身裙“赏”给了赵小媛。
宿舍卫生间只有一面半身镜,赵小媛照完了上半截,又踩着凳子照下半截,下来后还留恋的转了几个圈,她爱怜得望着镜中美人,忍不住感慨,“名牌就是名牌,哪怕是旧的,也比地摊货强。”
……
汪莉萍的婚礼地点位于城东靠近外环的祝家镇,镇上住得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靠着机场征地,每一家都成了腰缠万贯的拆迁户。汪莉萍的老公家足足分了六套新房,两套归汪莉萍的公婆,两套归汪莉萍老公祝丰年,祝丰年上面还有个姐姐,松海人不兴重男轻女,祝丰年姐姐虽说出嫁了,也是一样拿两套。
祝丰年告诉过汪莉萍,等到父母百年,剩下两套,依旧是姐弟俩一人一套。
这种公平合理的财产分配方式,让赵小媛大为震撼。
赵小媛有个亲弟弟,她从记事起就知道,她家的一切都是弟弟的,别说六套房,就是六十套,也不会分给赵小媛一个卫生间。
当然了,赵小媛家并没有六套房,一共也就一间小二楼,但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赵小媛就因为“不均”,对唯一的弟弟没有半点好感,去年她弟弟考上大学,她也只在微信上说了句恭喜,连个红包都不想发。
祝家的平等让赵小媛再次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理想,那就是在松海扎根,让她的孩子永远不要因为性别而承受不公。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赵小媛这么想的,譬如马婶就觉得这所谓公平,却让汪莉萍“亏了”——若按照农村的规矩,这六套房理应都是祝丰年的,汪莉萍嫁过去,那未来也就是她的了,现在却硬生生少了一半。
何英子则是另一种看法,她认为不管祝丰年有多少套房子,都跟汪莉萍没有关系,因为那都是祝丰年的婚前财产,除非祝丰年愿意在房产本上加上汪莉萍的名字,可那怎么可能呢?
至于当事人汪莉萍,她倒是没有任何想法,因为这不是她可以置喙的,她原本只是祝家的一名女佣,负责做饭洗衣打扫等一切家务,现在能嫁给男主人,已经是打破了阶级壁垒,实现了人生跃迁,哪儿还敢提别的?
松海本地人的婚礼习俗是吃三天流水席,因为祝丰年是二婚,就缩减到一天,选在镇上一家大酒楼举行。酒楼大厅里人来人往,都是男方的亲朋好友,赵小媛等女方亲友一到,全都自动躲到新娘休息室去。
赵小媛站在窗口朝外看,心想这松海的乡下和她老家的乡下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马路,一样的高压线,走在路上的人也是一样,土土的,一看就不是城里人。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房价,老家乡下的房子,一千块钱一平方,还没人买;松海乡下的房子,八万块钱一平方,想买还得凭积分摇号。
同样是房子,盖在不同的地方,身价就不一样。
同样是人,生在不同的地方,身价也不一样。
这就是命。
赵小媛刚觉得自己什么都看透了,扭脸瞅见一身雪白婚纱、正由着化妆师捯饬得汪莉萍,又忿忿不平起来,汪莉萍也是个农村土妞,才来松海打工两年半,刚做到第二任东家,就成功嫁人“上岸”了,这又是凭什么呢?
她心里不舒服,嘴上就要带出来,“嗳,汪莉萍,你老公家那么富,为什么连个像样的酒店也不肯订,找这么个破酒楼办婚礼?”
汪莉萍向来是个包子,一拳头下去,她还你一个坑,好声好气地道:“市区的酒店排期都排到半年后了,而且亲戚朋友都住在这一带,赶到市区喝喜酒不方便,还不如就在这里办……”
“谁说亲戚朋友都住这一带,我们就不住啊,”赵小媛反驳道:“我从红枫国际赶到这里,倒了三趟地铁,外加一趟公交,给我晕得呀,下车时好险吐了。”
汪莉萍不知道怎么回,赵小媛向来牙尖舌利,她从来都说不过,只能温柔地笑着。
“赵小媛说得没错,这地方确实有点偏了,”说话的是李如蝶,她上身套了件白T恤,圈,右耳上则是空空如也。
按说家政从业人员不该打扮成这样,但李如蝶不管,现在是下班时间,她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她甚至还在左侧鼻翼上粘了一颗水钻,乍一看,还以为她穿了鼻环。
“等到赵小媛婚礼,肯定会请我们去五星级大酒店的,对吧?”李如蝶正在吃一包芥末青豆,把那股直冲脑门的气息转送到舌尖,对准赵小媛。
赵小媛果然噎住了。
她敢拿话刺汪莉萍,却不敢怼李如蝶,因为李如蝶看着年轻,却是众人中资历最深的一个,比“爱莲舍”的老板顾湘到松海都早,而且她还是“爱莲舍”的培训师,不少姐妹刚来松海时,连泡奶粉的水温都搞不清,全是李如蝶一点点教出来。
还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原因,那就是李如蝶是个混不吝,据说在老家时,还曾在道上混过。
赵小媛瞥了眼李如蝶左手虎口处的暗色斑驳,那里原本是一块刺青……讪笑道:“如蝶姐这话说得,我是真想请你们去五星级大酒店,但我也得有对象是不是?”
李如蝶翘了翘嘴角,对赵小媛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但既然赵小媛不再掐新娘子,她也就见好就收。
然而赵小媛这人就是见不得片刻安宁,转脸又去找顾湘,“湘姐,你和谢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办?你要是举行婚礼,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顾湘就是“爱莲舍家政”的老板,她年龄不大,才31岁而已,今晚她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一对梵克雅宝的白贝母耳环,看上去雍容华贵。
赵小媛向来崇拜顾湘,觉得她无论外表气质,比住在红枫国际里的那些女人也不差什么,可惜命不够好,成了佣人的头儿。
“什么?等一下。”顾湘做了个“嘘”得手势。
她正在接马婶的电话,马婶的工种是育儿嫂,带孩子请不出假,来不了婚礼,红包也是托顾湘带来的。
“……来了个老乡,想找活儿,30岁不到,长得也好,就是嫁错了人,”马婶想到那老乡的苦命之处,也是叹息,“被她哥嫂骗的,以为那家条件好,嫁过去才知道,那男的神经不正常,是个武疯子,疯起来连自己亲妈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