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想用这一切来说明罗丹不是一个天才:他是天才,对此毫无疑问。但克洛岱尔也是天才,他俩相识时他是一个已经成熟的男人,而她是一个极富思想的姑娘。甚至在中断爱情关系后,罗丹都可以从那种创造性和那种才华中捞取好处,因此他余生的作品,直到他1917年逝世,主要是在他与克洛岱尔合作的那段时期所产生的题材(也许常常是出自她的想法?)上做些改动。罗丹的确写过赞美他女弟子的信,并把她的作品热情地推荐给评论家;当卡密尔生病时付给她年均五百法郎的赡养费(事实上这是极少的钱);他也有过在罗丹博物馆献给她一个展厅的想法。当被问及他对女弟子的评价时,罗丹用这句著名的话回答:“我已经教她在哪里寻找金子,她找到的金子只是她的。”可是从整体上来看这段历史,你无法回避这种感觉,即罗丹利用了女雕塑家;当他支持她时,是出于负疚和某种家长作风。
1893年卡密尔二十九岁,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想征服世界的女孩了。生活逐渐撕碎了她的梦想;罗丹的爱情变成了一种地下的、或许肮脏的例行公事,不管她作为雕塑家多么努力,她自己的才能不被承认:老师的阴影压制住她。所以那年卡密尔与罗丹分手(虽然他们继续见面,一起度假,直到1898年),寻找她自己的创作室。可以设想,从那时起她开始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使她日益陷入穷困,甚至接近真正贫困的边缘。雕塑是一门非常昂贵的艺术:卡密尔借贷,负债,从事工业设计,制作新艺术灯;但所获却几乎不能支付原材料,也付不起模特和助手的工资,因此她只好在无模特的情况下工作,所有的事都自己干,包括繁重的打磨。她住在阴暗的、缺乏最基本条件的房子里:冬天缺暖(黏土因霜冻而散架),更缺少体面的衣服:“我没有大衣和鞋子,我的鞋罩完全穿破了。”但她仍在努力,为获得一个高尚的作品,为得到承认,她是何等地尽力。她活着只是为了工作;除了与音乐家德彪西一次短暂而不甚明确的关系外,卡密尔没有再恋爱,她越来越隔绝自我。
保守的舆论和社会把她的创新雕塑列为“石膏的庞然大物”,虽然世纪末若干重要的评论家开始说克洛岱尔是个天才。但那种评价过于少数派,卡密尔依然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罗丹凭借一些比她的作品更加出格的雕塑(正如我们前面所见,也许灵感源自她的想法)大获成功。为什么他的极端性被接受,而她的不被接受?甚至崇拜她的评论家也把她视为一种不正常:“一场有违天性的革命:天才女子”,一人说;其他人称赞她的雕塑,说那是“男性的和强大的”。有一张卡密尔1899年与罗丹彻底决裂后的照片,尽管只有三十五岁,她看上去却又胖又老(看来她酗酒),正在雕刻一座珀尔修斯割下墨杜莎脑袋的塑像:被砍头的那个生灵的脸就是她自己的脸。那时卡密尔已把自己看做一个怪物,一个曾经强大但被男性英雄截断力量和喉咙的戈耳工。
于是"她疯了",新闻报道这么说。被迫害妄想狂,偏执狂精神病。她所有的失败和强烈的不公正感都发泄在罗丹身上。在一个达到谵妄程度的现实隐喻里,卡密尔以为罗丹剽窃了她的思想,甚至操纵一个阴谋要杀害她。她把自己关在简陋的家里,不见任何人。从1905年起,她把自己完成的所有作品锤碎,以便她的敌人不能占有这些作品。
1913年3月2日卡密尔的父亲去世(她不知道此事:没人通知她),3月10日两个男护士闯进她家,强行把她关进维勒-埃夫拉尔精神病院。他们撞见她蹲在黑暗中,被她打碎的作品残片所包围。卡密尔精神失常了,这点很明显,她可能需要医疗救助。但看来此事出于母亲的报复,因为父亲已死。那种报复是可怕的,可憎的。1915年卡密尔从维勒-埃夫拉尔被转到蒙德韦尔盖,一所离巴黎很远并且当时名声很糟糕的疯人院。尽管她曾不断和动情地哀求,她还是没能从那里出来。1943年死在那个洞穴里。她被关了三十年。
在整个那段时间,卡密尔不停地哀求把她放出来。首先她要求获得自由;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她希望的破灭,她只请求把她转到巴黎的另一家医院,以便离家人更近些。最后她惟一的要求是有人来探望她。不论是她母亲(死于1929年)还是她妹妹路易丝都从未去看望过她。保尔倒是探望她,但也只是时不时地,因为他很长时间生活在国外。保尔是全家对卡密尔最关爱的人;尽管关心她,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也是含糊的。事实上是他把她送进医院。另一方面,为什么在母亲死后保尔不释放她或至少给她换家医院呢?卡密尔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患有针对罗丹的被迫害妄想狂,但除此之外她完全清醒,真的不会伤人,真的无需把她关起来。
虽然克洛岱尔太太在物质上照顾她女儿,但在其他方面她的生硬表现被称为残忍我敢说并不为过。比如她禁止卡密尔写信和收信(除了保尔的或她们的信),以及接待来访。疯人院是个冰冷的地方(“冷得我无法起床”),那里没有任何组织的活动,因此卡密尔整天陷入一种绝对的、死气沉沉的精神不振中。1920年精神病院院长说卡密尔的妄想狂已经缓和了许多,可以尝试出院一次,但她的母亲断然拒绝。于是医生建议至少可以把她转到巴黎,离朋友和家人更近点,“因为缺少探访对克洛岱尔小姐很有害”。可是她母亲仍然反对:可以想像,她希望女儿离得远远的,远到与世隔绝。1927年蒙德韦尔盖的新院长也同情卡密尔的可怕惩罚,给她的母亲写信请求她来看看自己的女儿,说这事“会给我们的病人带来极大快乐,留给她某种获释的希望”。但这个要求也未被理睬。"(卡密尔)有各种恶习,我不想见她,她对我们伤害得太多",母亲写信给医生。母亲的报复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社会的——是极端保守的资产阶级在惩罚叛逆者。"指责我独自生活过,哦,吓人的罪行!"1917年卡密尔写道。
在疯人院无人知道她雕塑家的职业:那里她只是保尔·克洛岱尔的姐姐。或一个男人的情人,或另一个男人的姐姐,但从不是她自己:我已经说了,她的命运就是消失。目前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为保尔·克洛岱尔提供了一张照片和两栏文字,但只给就列在他上面的卡密尔一行话:“卡密尔(1883-1898),罗丹的情人和模特。”请注意,这日期仅仅是卡密尔与奥古斯特度过的那段时期,仿佛在那个关系之外她不曾存在过。她去世十二年后,继承人想收复女艺术家的尸体,把它从疯人院的墓地中取出来,这时他们得知那块地方被翻动过,尸骨已经丢失:因为没了尸骨,卡密尔连块墓地都没有。有一张她三十年代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变成了一个憔悴的老妇人,穿着一件特大的大衣,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一副悲伤的感人表情。就在那时,她给一位朋友写下这句可怕的话:“我掉进了深渊。这是我生命之梦的梦魇。”
参考书目
○安妮·里维埃尔:《卡密尔·克洛岱尔,住院者》,新艺术雷神出版社。
○雷内-玛丽·帕里斯:《卡密尔·克洛岱尔》,加利马尔出版社(巴黎)。
○安妮·德尔贝:《一位女人》,袖珍出版社(巴黎)。
○《其他有意义的人》,合集;关于克洛岱尔·德·安妮·伊戈内的散文,泰唔士&赫德森出版社(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