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从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思齐,就将她带到这世上来。
她自以为只要一味尊重她的选择,便是对她好。
但是然后呢?她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孩子不明白事理的时候,她的职责便是引导。
她自以为什么事都做了,但其实根本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
她双目涣散,牢牢锁在尤思齐满是痛苦脸蛋之上。
吊死的人,舌头伸长,面色青紫。
她没有问‘为什么不等我来’,而是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
因为她知道,即便她来了,又一次将她从邱冀手中拯救,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活下来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是痛苦的折磨。
她每一天,思想与现实都在进行剧烈的碰撞。
思齐或许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但想不明白为什么,即便想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分辨‘对错’,这才是最致命的。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没有对错。
她亲眼见到女儿尸体的那晚,木讷着表情在铜镜前头坐了一整晚。
她原本乌黑茂密的黑发之中,夹杂着极为明显的白发,当年的她与尤逸群,在容貌上其实还算得上般配,思齐五官全然取自二人优点。
她与她这么像,却又那么不像。
虽然街坊总说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她总觉得她还这么小。
而她呢,早就老了!
容貌是最容易体现岁月流逝的,她脸的皱纹随着年月增长愈发明显。
但在每每使用轻功的时候,又偶尔觉得,随着岁月流逝,她对武学的见解,与内力反倒比年轻时候更为醇厚。
整整一夜,她至少花了三个时辰,在感受体内内里流动之上。
“惠兰啊,你也别太难过。”尤逸群第二日起的不算晚,他揉揉惺忪睡眼,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她愣愣瞥他一眼,排掉他的手,站起身子,说道:“丧葬事宜你可有做过安排?”
尤逸群嘴唇抖了抖,看向聂惠兰小声道:“我,我以前没做过这种事啊。”
她难道就做过吗?
她把懊恼的话咽回腹中,昨日在她的首肯下,袁厌将思齐尸首带回衙门,等待仵作出个结果,今日便能领会尸身,准备丧葬事宜。
她知道女儿是自尽而死的,但袁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衙门的人,把他前两任妻子的死也挖了出来。
最后他被定罪,他不仅残忍逼死尤家小女,他前两位妻子死因也是他所谎报。
后来,聂惠兰才知道,这衙门的仵作,便是邱冀第一位妻子的亲生妹妹。
虽然所有人都说,女人做不了仵作的工作,但这活又脏又累,而且还瘆得慌,男人自称胆大,但在这小县城之中,还真没人愿意揽这份工,于是妹妹借着袁厌的帮助,倒真得到仵作工作,并在替姐姐报仇之后,决定继续做下去。
袁厌问她有什么想法的时候。
聂惠兰说,这挺好的。
男人或许害怕血腥,但这世上的所有女人,每个月都见惯血淋淋场景。
男人总说女人胆小,但所有女人在被送上产床之前,所有人又会对她们说,
“没什么好怕的。”
是没什么好怕的。
人死之后百年,终归会变成一抔黄土。
她亲手安排尤思齐丧葬事宜,又亲眼看着她下葬。
她的愤怒与不舍也逐渐消散,倒是尤逸群,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生前什么都没做。
生后——
他哭喊着:“女儿啊,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也不告诉爹?你要是告诉爹,爹,爹一定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他看他这副模样,她只想笑。
她将黑伞丢到一边,抬起头望着烈日,好像又一次,见到在成亲当日离她远去的广阔天地。
她以为她会更加记挂死去的孩子,满腔愤懑为她复仇,但此时的聂惠兰,心里竟然生出一股子解脱的快感。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父亲死了,她身上的镣铐将不复存在。
她不必再去揣摩,尤逸群为的什么去聂家找她,聂长鹰为什么收留她,又赶走她。
她根本不在意。
她并非想继续留在尤家,只是累了一天脑子昏昏沉沉,只是想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走。
然而就是这一晚,尤逸群又带给了她新的‘惊喜’。
何翠翠一改往日姿态,亲自下厨做饭,聂惠兰只当她又打算提再娶的事情。
她倒是觉得她不必弯弯绕绕,何翠翠提出来,她便顺势要一封休书。
从此山高路远,她与这世上所有人,都再无瓜葛。
谁知道。
他们比她想象之中还要狠毒太多。
聂鸿志与尤思齐一前一后去世。
尤逸群觉得,他明年靠贿赂考官舞弊,一定能一举中榜,自然不能写休书,抛弃糟糠之妻,这显得他十分无情无义。
他以后是要当大官的!
留着聂惠兰?不不不,尤逸群觉得这更不行。
尤逸群起先想的是,要是聂长鹰愿意再给一笔钱,他们倒不介意再忍让一些时日,待到他们想出更好的法子。
结果聂长鹰的想法,倒是与他们不谋而合。
他一拍桌子,笑道:“钱可以给你们,但——我不想再见到长姐,你们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聂飞鹰让小厮拿了一包金条,与金条包在一起的,还有一包毒药。
尤逸群胆小,当即就吓得尿了裤子,何翠翠抱着金条再三磕头言谢。
于是何翠翠准备了一桌菜,亲手替她盛上一碗汤,露出一副谄媚表情,
“惠兰,喝吧。”
聂惠兰这几日本就胃口不好,她看着何翠翠的脸更是吃不下饭,三推四阻之后,汤洒在地上,本就有缺口的碗,与地面碰撞,碎成一块块的。
何翠翠破天荒地没生气,立马蹲在地上开始捡碎片。
“没事,这碗早破了口子,碎便碎了吧。”
她皱着眉头,正想开口,谁能想到尤逸群吓得不打自招。
“我,不想毒死你的——是你弟弟,是你弟弟逼我们的!”
毒死她啊。
她没有感到愤怒,心情平淡的要命,抬手拿起一旁何翠翠喝过的茶壶,倒了杯白水,点头道:“哦。”
尤逸群一个劲的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她也懒得低头,平静的同时,她也觉察到无止境的疲惫。
她提着剑,晃晃悠悠一直向前走,走啊走啊,又来到镇子边上的河流。
河流并不湍急,她神情恍惚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水末过她的膝盖。
她以为她会看见尤思齐,但是没有,她一路向前,谁也没有看见,也没有谁喊她停下。
直到,她又一次睁开眼。
看到的却是袁厌的脸。
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唇边,说道:“醒了?”
“嗯。”她喝下热茶,蔫蔫说道。
袁厌挑挑眉,问道:“侥幸活着,没什么想说的?”
她自嘲道:“说什么?活着还是死掉,于我而言有什么区别?”
袁厌一时语塞,看着她皱眉道:“你——你就没别的想说的?你不恨这世上的人吗?”
“我恨他们做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她靠在床上,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明。
袁厌咬着牙,恶狠狠瞪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难道,不想再做女侠了?”
他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便按着她的肩膀,继续骂道:“你有没有出息啊,你难道是为了让尤思齐,出生才苟活到今日的?你当年说‘聂惠兰要成为名扬天下的女侠’,现在难道不想了吗?”
“我今年四十岁,再过一年便是四十一。”她抬起头望着他,又问道,“我爹死了,思齐也死了,我又证明给谁看呢?”
袁厌拿起她的长剑,用未出鞘的剑狠狠顶在她的胸前,一脚踩在床铺之上,一字一句道:“证明给你十六岁你看!”
聂惠兰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昂贵的剑鞘。
“我——”
“你已经知道世俗于你而言不再重要,为何不试试,去做你年少时候想做的事情,可能晚了,但就像当年所有人都说女人不行一样,你却觉得你能行,如今,又为何偏偏觉得四十岁的女人不行?”
“试试吧。”他说。
试试吧,她想。
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可以。
十六岁能做到的,四十岁也没什么不行的。
她聂惠兰,要成为名扬天下的女侠。
她只要这一柄剑就足够。
她要飞出去,而不是被困死在自己制造的牢笼之中。
她没能保护好思齐,父亲也没能保护好她。
她细细想来,其实她最亲近的人,一生都在让她违背本心。
如今——这世上早没什么能够阻拦她。
她又在害怕什么?
她根本没有必要证明给任何人看,她唯一需要看见的——是还活在她心里的,十六岁的聂惠兰。
她不知道袁厌为什么帮助她,但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成了四方镇衙门的半个捕快,整日跟着袁厌早出晚归,只要不走进衙门,县令只装作没看见。
毕竟,她除了是个女人之外,简直是最佳的免费劳动力。
起初,另外几个老捕快是很看不上她的,
“女人能有什么用?怕不是要拖我们后腿。”
“来个漂亮姑娘也就罢了,四十岁的老女人看着也糟心。”
“袁厌,你这么多年不娶妻,每次去青楼你也不同我们一块去,该不会是因为口味独特吧?”
他们朝着袁厌露出暧昧笑容,聂惠兰对他们的侮辱置若罔闻。
一帮蠢人罢了,她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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