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哪有不家人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嫁给邱冀这个人渣,即便被打成这般模样,回家路上,还是能听见有人说,
‘嫁都嫁了,还闹这么一出,要我可丢死人咯。’
‘是啊,以后怕是再也嫁不出去咯。’
她的母亲,拥有这般武功,却还是必须被困在这宅院之中,她用剑救她,却还要被人指责。
这是什么道理?
她从前一直对世人的议论感到惶恐,今日她幡然悔悟,从前的她还真是愚蠢!
她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把她借给她的力道,一点点还到她的手中。
她艰难地扬起嘴角,开口发出沙哑到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说道:“娘,在我成婚前,你问我的话,现在还算数吗?”
“什么?”聂惠兰一时之间没想起自己说过什么。
但她看着尤思齐苦涩笑容,顷刻便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女儿终于想开了!
她感到无比欣喜,眼角的褶子愈发明显,连连点头道:“永远都作数!”
尤思齐又说道:“娘,我还想要更多,可以吗?”
聂惠兰连连点头,认真道:“你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娘也摘给你。”
尤思齐摇摇头,一时之间的冲动太过简单,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要吐出来,实在是困难。
尤逸群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拽着尤思齐的手臂,显然也猜到她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原来他从前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他惊恐道:“思,思齐,你今天冲动做事是快活,以后呢?”
‘娘,我觉得嫁人不快活,我不想再嫁人了。’
这分明是她心之所向。
但,尤逸群的话,却又将她的心拉到另一边。
是啊,以后怎么办?
母亲这么多年,不也被老实困在宅院之中吗。
她身子又开始止不住发颤,她感到怕极了。
她害怕做出让自己恐惧的决定,但无论如何,她是绝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母亲。
聂惠兰并不对她感到失望,回握住女儿的手,拍拍她的脊背,自顾自说道:“思齐一时之间说不出口不要紧,娘陪着你。”
尤思齐重重点头,她看看懦弱的父亲,与张扬跋扈的奶奶。
她知道母亲绝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她要是走了,她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最后,她下定决心说道:“娘,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
何翠翠双手插着腰,像是笃定她们不会走,指着母女鼻子骂道:“一起走啊,我看你们娘俩能去哪里!”
尤逸群知道聂惠兰的疯劲,越是逼她,她越是能做出让人两人一黑的事情,她要真走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挂?
他连忙劝阻道:“惠兰,我,我这也没赶你们走啊,况且你们两个女人,身无分文,离了家能去哪里啊?”
聂惠兰嗤笑道:“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聂惠兰握紧手中长剑,又搂住身旁瘦弱的女人,她已经许久没感到这么快活。
尤逸群问的问题,她只只觉得可笑至极,这家她待了二十来年,丝毫没有任何归属感,且她发觉除了思齐与剑,竟什么都不想带走。
足够了。
她这么想着。
便推开门,将又开始发抖的女儿搂入怀中。
她迎着邻居惊恐目光,却觉得,她的脊背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挺得直。
她们一路走到镇子外头,来到野庙之中。
她拍拍尤思齐的肩膀安慰道:“思齐啊,咱们在这将就一晚,明天一早,娘想办法弄点盘缠。”
“然,然后呢?”思齐惶恐道。
她理所当然道:“你从前看的那些游记,你总说想亲眼看看,现在不正好?”
尤思齐一副木讷模样,双唇抖了抖,她想起一路过来遭受的目光,又开始害怕被人指指点点,说道:“娘,我们这般抛头露面,是不是不大好?”
“丢人现眼!”
回答她的并非聂惠兰,而是聂长鹰。
她看着母女二人,一脸嫌恶模样。
聂惠兰挡在女儿面前,恶狠狠瞪着聂长鹰说道:“你是尤逸群的说客?”
“算不得。”他冷笑道,“我与父亲不同,可不至于信他这么个废物,能做什么金科状元,你若真不想待在尤家,便和我会聂家去。”
他扬扬下巴,自傲道:“聂家出一封休书,休了你的废物丈夫,便也算不上丢人。”
他的目光又落在,只裹着一块破布的尤思齐身上,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打量一件商品,尤思齐被他盯得瑟瑟发抖。
他评估完价格,便说道:“姿色确实不错。”
“聂长鹰。”聂惠兰眯着眼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摆摆手,嗤笑道:“别误会,我对这样的——”
他抿抿唇,尽可能收敛起笑容,但眼中嘲讽目光几乎遮不住,他继续说道:“总之,姐姐大可不必担心我对你女儿出手。”
聂惠兰算不上了解聂长鹰,但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这么好心带她们回家。
只是她啃草皮也能活,瞧思齐这副模样,身上还带着伤口,想来是不行的。
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踏入摆在明面上的陷阱。
她十分明白,何翠翠和尤逸群敢对他们如此态度,最大的原因便是,聂鸿志之死。
聂长鹰从前只想与她划清界限,划清界限便是不会再给钱,既然没有钱,于尤家母子来说,她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聂惠兰没想到的是,尤逸群居然真舍得对女儿这般无情。
要知道,从前的尤逸群可是十分喜欢尤思齐的。
反倒是她,并不像现在一样,把女儿放在一切前头。
人都会变的,不是吗?
她二十多年前猜不透,如今更是不明白,父亲居然会把所有家产交给一个养子,也不给女儿一丁点继承家业的机会。
却又在死前,写下一封‘予爱女书’。
爱女。
她有些想笑。
聂惠兰坐在聂家客房的椅子之上,听着尤思齐念信,每听一个字,她眉头就皱得更紧。
‘予爱女书 惠兰亲启’
‘惠兰,我知道这些年你对我有颇多怨言,但你要明白,你一直是爹爹最喜欢的孩子。
逸群虽算不得出色,入不了你的眼,但是个中规中矩适合过日子的老实人。
惠兰,人这一辈子,总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心,嫁娶一事,这世上所有人都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娘亲当年与我刚成亲的时候,我们也闹过不少次数脾气,但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
惠兰,你要相信爹爹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爹知道你不喜欢长鹰,但这偌大聂家总要找一个继承人,长鹰乖巧也有能力,爹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爹死后,总归要找个人照顾你。
惠兰,你要相信,爹永远都爱你。’
他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聂惠兰却从中感受不到任何爱意。
“娘,舅舅把我们接回来的,是因为外公的嘱托,是不是?”尤思齐双手将信放到胸前,表情是止不住的羡慕,“外公对你真好!”
“娘,我们以后就待在聂家吧。”尤思齐露出期待表情。
她知道,一旦离开四方镇,必然少不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她向往着外面的天空,所以从不觉得这有什么。
但思齐,她明明记得她说过,想要亲眼看看游记里的风景。
聂惠兰不知道为何,女儿如今有了机会,也想明白世俗的可笑之处,却为何还是踯躅不前。
或许,女儿只是不想吃苦吧。
也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同她一般对自由如此渴望,盖着稻草,都能睡得着。
她着实没必要拉着女儿和她一起受苦,于是选择吞下对‘我都是为了你好’感到的不满,也暂时咽下对聂长鹰的怀疑。
她又一次将想要展翅飞翔的决心,摆到母亲这个身份后头。
她朝着女儿露出笑意,点头道:“好。”
聂惠兰与聂长鹰的关系,可以说是从未好过。
聂长鹰自入聂家起,便总觉得他是儿子,所以自然高人一等,也就是对她这个嫡长姐才稍稍收敛一些,其余妹妹哪个没受过他讥讽?
为此,聂惠兰没少与他吵架。
她从前觉得疑惑,为何他一个,在她看来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却敢如此张扬跋扈,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他的所有傲气,都是被聂长鹰培养出来的。
收养的儿子,比亲生女儿还要重要。
因为他是个男人。
她要是早几年意识到这些,说不定还要与聂鸿志争论一番。
但如今他已然离世,她的怨恨都随风散去,只剩下对这世上所有人感到可笑的心情。
好在,聂长鹰念在父亲嘱托的份上,将她们母女安置在府中客房。
现在她才是真真寄人篱下,忍一忍,总好过让女儿出去风餐露宿。
她吃了这么多苦,身子这么柔弱,她总归是舍不得的。
所幸聂长鹰几位夫人都算是好相与的,她们都是一些——在这可笑尘世之中,会得到不少美誉的存在。
她们柔弱,她们不争不抢,夫君说什么,她们便做什么。
她如今在聂家住了十来天,却依旧不知道她们闺名,也只能用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称呼。
统称,聂夫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