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惠兰总是睡得比谁都晚,醒得比谁都早。
在尤家,尤逸群是闲事不问,何翠翠是什么事事都管,却从不动手。
尤思齐呢,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女孩,听爹的话,听娘的话,试图做所有人口中的好孩子,好女儿。
她红着一双眼睛,倒是记得帮她扫地。
她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他们怎么就这么没眼光呢。
聂惠兰朝感到眼眶开始变得湿润,但她并不想让女儿担心,所以忍住眼泪,看向女儿小心问道:“思齐,你还好吧?”
不知道过了一夜,思齐的气消了没有,她这么想着。
尤思齐并没有,像聂惠兰想象之中的口出埋怨,反倒像是往常一样,朝她温柔笑道:“娘,只要邱公子不嫌弃我,我可以嫁给他的,我不介意。”
聂惠兰想说,分明是邱冀配不上她,他哪来脸嫌弃她的女儿?
但话到嘴边,脑海里又回想起,爹娘曾对她说过的话。
‘哪有女人到了二十来岁,还不嫁人的?不都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是啊,女人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一生的轨迹,她们要在合适的年纪寻到合适的人家,嫁给一个男人,又要在婚后合适的时间,为丈夫生下孩子。
成婚或早或晚,或是没生出儿子,又是婚后哪里惹的夫家不痛快,都极其容易让女人,成为旁人口中不守妇道的姑娘。
其实,聂惠兰从不觉得思齐丢人现眼,她并不希望思齐活成她的模样,更不希望她未来变得和何翠翠一样。
而她,从思齐出生,便打定主意,决不能够像是她娘亲一样逼着思齐。
非要说的话,她不乐意她成为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她只做自己就好。
可是到头来。
她们母女啊,还是走上了一模一样的老路,她被人逼迫,她自己自愿,她们一同被世人规定的时间给困住。
‘哪有女人到了二十来岁,还不嫁人的?不都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她生思齐的那天,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才呱呱坠地。
她的惨叫响彻整个尤家,意识不清之间,只听见丈夫和婆婆抱着孩子,用失落的语气说着,
尤逸群叹气道:“可惜了,是个女孩。”
何翠翠嫌弃道:“真是晦气。”
后来,她怎么都没再怀上,何翠翠骂过不少难听的话,也用过不少偏方,但无济于事。
但她反倒对此感到庆幸,因为生孩子实在是太痛了,她啊,宁可被人捅上两刀,也一点不想再经历一遍生育的苦痛。
除此之外,聂惠兰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若是她只有思齐一个孩子,于思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的娘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娘最爱的的女儿。
但爹爹有很多女儿,也收养了弟弟,所以她不会是爹最宠爱的孩子。
思齐可以,因为她绝不会收养别的男孩,也不会有别的女儿,尤逸群也绝不会纳妾,所以思齐一定是他们最爱的孩子。
渐渐地,思齐几乎成了她生命中的全部。
聂惠兰用尽全部力气把她抚养长大,让女儿做所有,她喜欢的事情,。
她的容貌与她年轻时候十分相像,那么漂亮,那么明艳。
她不像她一样大字不识,只懂舞刀弄枪,她擅长琴棋书画,性格温柔和顺,活脱脱就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理应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喜欢。
在聂惠兰眼里,她的女儿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倒是他们一各个的,歪瓜裂枣,入不了她的眼。
但是,但是。
为什么还是变成这样了呢?
她话锋一转,垂眸笑道:“这样啊,那我便同你爹说,早日去和邱家谈谈。”
“好。”尤思齐喉咙干干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无比。
聂惠兰见到女儿这副模样,胸口更像是被刀子刮着一样疼。
她忍不住说道:“思齐,其实你不必非要——”
“不必非要什么?”思齐垂着眸子,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笑容。
“没什么。”聂惠兰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思齐扫完地把扫帚放回原来位置,便又回到屋内。
聂惠兰提着脏衣服去河边洗完回家之时,尤逸群方才出来晒太阳,他拿着手里已经翻烂的论语,也不知道是第几卷,嘴里念叨着今年必然能够中榜。
聂惠兰垂着眸轻轻扫过他,也不高兴泼他冷水。
她只在乎她的女儿,她看着他,凉凉道:“思齐同意嫁给邱冀了”
“真的?”尤逸群抬起头,满脸欣喜。
真不知道他在高兴个屁,聂惠兰在心里骂道。
她强忍下不快,冷笑道:“倒是遂了你的意不是?”
尤逸群尴尬笑道:“哪里算是顺了我的意,主要是思齐喜欢,既然如此,我们便早日告诉媒婆,应下邱家的求亲,定个良辰吉日便可成婚。”
她想到张媒婆还有邱冀的嘴脸,便觉得一阵恶心,她强忍着反胃点头道:“思齐同意,我便没有意见。”
尤逸群在大事上几乎从来没起到过什么作用,几次别人来求亲,他都没有任何主见,只知道听何翠翠的话。
何翠翠说好,他也说好,何翠翠说不好,他也说不好。
何翠翠说好的,聂惠兰要是说不好,他同样立刻改口说不好。
总之他就是旁人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
所以在女儿的婚事上,彩礼聘礼,婚事流程,宴请宾客,几乎全都是聂惠兰拿的主意,他至多是在‘需要’男人的地方,在一旁坐着,摆出一副笑容,在家里呢,也不过是写了几个请帖罢了。
尤思齐出嫁的那天,母女二人倒是久违的坐在一起交了心,她替她梳着如墨一般的漂亮黑发。
尤思齐盯着镜子里漂亮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自己,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聂惠兰手一抖,紧张问道:“是娘太用力,弄疼你了吗?”
尤思齐用手捂着嘴,一个劲地摇头。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聂惠兰感到不知所措,连忙拿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可无论她问什么,女儿都只是摇头。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都红了才抓着母亲的衣袖,颤抖着说道:“娘,我听说邱冀死过两个老婆,死相全都凄惨无比,是真的吗?”
聂惠兰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点点头,捧着她的脸,斟酌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离经叛道的话来。
她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往外吐,她道:“思齐,今日之后便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你得告诉娘真话,只要你说一句不想嫁,咱们就不嫁。”
思齐涂着鲜红口脂的嘴,泛出一阵惨白,她唇瓣抖了抖,她颤抖着声音,呢喃道:“娘,这是不对的。”
聂惠兰张张嘴,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思齐也知道自己不该说下去,但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又忍不住问道:“可,可爹爹和奶奶会同意吗?街坊领居又会在背后念叨我们,到时候,我就真的再也嫁不出去了。”
聂惠兰攥着梳子的手几乎要爆出青筋,她在此刻,突然又很想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
她盯着女儿,像是当年问她的爹娘一样,问她:“娘不识字也没看过几本书,你读过这么多书,书里难道没有说过,女人为什么非要嫁人吗?”
尤思齐是她亲手带大的,却不与她一样离经叛道,倒是深谙父亲给她取名字的用意。
思齐思齐,雍容端庄。
聂惠兰知道女儿饱读诗书,可是为什么,她读了这么多书,却还是没能想明白她没能想明白的事。
为什么这是正确的道理,又为什么这是必须遵守的规矩。
她喜欢挥舞刀剑,因为用剑只需要遵循本心。
她不擅辩论,她心有疑虑,却无法与人争辩。
他们都说,她是错的,所以她一定是错的。
尤思齐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才打开干涩的喉咙,睫毛之下漂亮的眸子闪了闪,又黯淡下去,她垂着头说道:“娘,书里没说过这些。”
“哦,没说过啊。”她苦涩笑道。
“是啊。”尤思齐垂下眸子,嘴角抽了抽,难过道,“书里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聂惠兰皱着眉头,终是忍不住骂道:“放他爹——咳,思齐,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人知道的越少,才越值得夸赞的道理。”
尤思齐抬起手,将手指放在铜镜之上摩擦着,她茫然道:“是吗?我倒是觉得,我要是没有读过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呢,可惜我窥探到一些似乎是真理的东西,却又太过愚笨,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没弄个明白。”
聂惠兰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做蠢人更好的道理。”
尤思齐眼皮子抖了两下,她苦涩道:“有的,我看着只会傻笑的快乐蠢人,也想感慨一句善哉善哉。”
尤思齐眼眶里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带着哭腔说道,
“娘,所有人都说,我不嫁人是错的,我现在说不想嫁,也是绝对不行的。”
“娘,要是我想不出这些问题,是不是就不用哭了?”
“娘,我可真想做个傻子啊。”
尤思齐最终还是选择做‘正确’的事情,她披上红色盖头,被人搀扶着踏上花轿。
聂惠兰看着女儿的身影,她不要形象的嚎啕大哭起来。
尤逸群跟着擦擦眼泪,红着眼睛说道:“哎,女儿出嫁,便算是离开我们了。”
聂惠兰很痛苦,但她和尤逸群痛苦的,显然不是一件事。
她看见花轿离开,心里又开始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她亲娘亲眼见她出嫁的那天,她说,心里有一桩大事放下了,她的任务便也完成了。
她却并感到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胸口的石头反倒越来越重,重到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难道,真是做个蠢人更好?
至少蠢人,在这种时候,是绝不会感到痛苦想要哭泣的。
尤思齐结婚的第二天,尤家的所有琐事又变成她一个人来做。
聂惠兰胸口石头越压越重,不过一夜之间,头顶的白发也变得更多。
她盯着眼前的铜镜,有好几次,想要把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下,但在冲动之前,她算了算价格,便也冷静下来。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是没什么时间,去想她的脑子搞不明白的东西。
她提着一桶脏衣服来到河边,还没开始搓衣服呢,住在一条街上的各位大娘,便凑到她的边上开始问东问西,她虽不耐烦,也不好拉下脸直接走开。
聂惠兰只能一面搓衣服,一面露出尴尬笑容。
直到,她们说,
“你们听说了吗,对面山头又有新的山匪了。”
“对对对,这次的山匪是个女人,把匪寨改叫什么——白风寨。”
“什么白风寨,我看是花疯寨!我听说啊,这女山匪抢了八个男人做她丈夫,真不要脸。”
“真的假的啊,一个女人和八个男的搞不清楚,以后下了阴曹地府,怕是阎王都嫌弃她脏。”
“谁知道呢?我听说她行事特别古怪,说话疯疯癫癫的,整日披头散发,穿——穿的也暴露无比不守妇道,简直就像是个女妖怪。”
“突然出现,又做这么怪的事情,指不定真是妖怪呢。”
“女妖怪抓男人,难不成吸人精气咯?”
“这世上除了妖怪,哪有女人这样的啦。”
聂惠兰抬起头望着河对面的山峰,她停下手中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居然又开始回忆起过往的日子。
她独自一人上山,杀掉黑风寨所有山匪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么的好。
山头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呢?她从前又是什么样的,
‘哈哈,黑风寨的匪徒们,我是你们的姑奶奶聂惠兰!’
‘我,是未来名扬天下的聂女侠。’
‘你们要么给姑奶奶我磕头下跪,姑奶奶饶你们不死,要么——’
她几乎用尽全力握紧木盆边缘,内力灌入木盆之中,木盆不堪其力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四方镇里的捕快,吵吵嚷嚷着要上山打山匪的声音,灌入她的耳中。
“你们说这白风寨上的婆娘傻不傻,娶八个男人,坏的不是自己名节吗。”
“不过,这白风寨的婆娘要真是个妖怪,那这些个男的,不是赚大了,貌美如花的女妖怪啊!”
“照你这么说,我也想被抓去睡睡,反正下了山又是条好汉。”
“可不是吗!”
她听着他们的污言秽语,眉头皱得更紧,这二十年前,他们可不是这么评价,黑风寨寨主的。
一个个人啊,都为被抓走的姑娘惋惜,被糟蹋过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个个人啊,都在羡慕黑风寨的寨主,做山匪就是能快活。
一个个人啊——
男人啊,女人啊。
这世上所有的人啊。
她低头盯着手里尖锐的木头块,这尖尖模样,只觉像极了她的剑锋。
她手握着木头,又看向已经渡河的捕快们,一时之间,根本不想再管这河里的劳什子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