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斋是个坐落在定远侯府东北角的湖边小筑,筑内有一座水厅建于湖面上,三面环水,是个赏景的好地方,这里不仅是她的住处,日后授课也在此处。
沈兰的房间就在水厅旁边,打开门便是一片开阔的湖面,湖水清澈,正值时节的莲花盛开得错落有次,哪怕在屋子里,也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彩月将沈兰送到住处后便回去了,林妈妈和锦书已把屋子里收拾妥当,休息了会儿,便到了午膳时,沈兰是外客,自然不和主家一起用膳,大厨房将午膳单独送来了一份儿。
午膳是四菜一汤,两荤三素,又加两碟糕点一碗酥茶,用膳时林妈妈来与沈兰讲了些侯府的规矩,无非是不可把主家的事讲与外人、女眷不可随意出府一类。
沈兰来之前就知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就算她是外客,也不可能随意在侯府进出,想要出门调查兄长之事更是难上加难。
但她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立足根本不可能。
至少现在来了京城,她离真相又进了一步,一切来日方长。
次日,沈兰卯正时分起身,把接下来的授课内容自己又温故了一遍,女四书的内容她早就已经熟记于心,但这还是第一次作为先生讲授,不免有些紧张。
外面天还未亮,婆子们提着灯笼带着丫鬟已开始忙碌起来,远处的湖岸边,不时有一串串的灯笼掠过,定远侯府如一副画卷,在这些灯笼的往来中渐渐展开在她面前。
课堂在水厅右边的楠木厅里,每日巳时开课,今日是第一天,沈兰早早地到了那里,将给萧贞、萧莺和萧怜的书本一一放好,但她们直到巳时二刻才到厅内,尤其是萧莺,‘不情不愿’四个字几乎写在了她的脸上。
“二妹妹路过醉花厅时崴伤了脚,我们故而来迟,还望先生勿怪。”萧贞愧意道。
萧莺哼了声,带着丫鬟青红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沈兰只看了她们一眼便知是萧莺故意拖迟至此,她淡淡笑了笑,示意她们坐下,等三位姑娘各自落座,道:“既是意外,自然不该问责,只是今日是授学的第一天,我身为先生,还是要提醒三位姑娘,古人云:迟到者不足信,准时者足以徽,我听言,你们的父亲定远侯岭关一战就是因北羌救兵误时而取得胜利,瑜城之战的三日之约若定远侯没有如期赶来,燕国北方十二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收复,定远侯守时守约的品行我们应当学习,而北羌误时误事打了败仗我们也应该引以为戒。”
萧莺本是对沈兰不屑一顾,但听到沈兰竟对定远侯的战绩如数家珍时,眸光不由亮了起来,“先生也了解过北方战事吗?”
“定远侯战功赫赫,他的战绩整个燕国无人不知,虽男女有别,但我们女子也可以从定远侯的身上学到我们应该明白的道理。”沈兰走到厅子的中央,“今日是第一堂课,我们就彼此了解了解,不知三位姑娘以前都读过什么书?又是从何处学字的?”
三姑娘萧怜抢言道:“我们在学《仪礼》,已学到十三篇了,是容姐姐教我们的。”
“怜儿!”柔弱温顺的萧贞竟低声呵斥起萧怜来。
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沈兰感觉到,这种气氛是萧怜口中的那位‘容姐姐’带来的。
“三姑娘,太太上上下下讲了多少遍,侯府再不可提起容雅这个人,以前常来常往也就罢了,如今她被野男人污了清白,成了整个上京的笑柄,你们还在嘴上心上记挂着,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侯府的女儿家也像容雅那样,整个上京恐怕都没人敢娶你们了。”
门外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着一袭石榴红半绣襦裙,外套着一件玉丝广袖襜褕,腰间一道半月水波带,手里摇着把浮云团扇,又清凉又妩媚柔美。她的神色略有些傲慢,语气中也并非斥责,反而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容姐姐是被坏人欺辱了,并非是她不守贞洁,面对一个力气远大于女子的男人,别说容姐姐,便是嫂嫂你又能怎么样呢?此事并非是容姐姐的错,正是因为上京有你们这样爱嚼是非的人,才害死了她!那个男人固然是害死容姐姐的凶手,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萧莺眼眶微红,义愤填膺地斥道。
“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她和野男人苟且,也是我指使的不成?”大奶奶楚惠啧声道。
“我说了,容姐姐并非与人苟且!”萧莺站了起来,大声道。
话音落下,却见楚惠并未驳她,反而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她,萧莺顿感不妙。
果然,下一瞬一个衣着褐绿织金素云纱的中年妇人在几个婆子的簇拥下出现在楠木厅前,萧莺脸色微白,嗫嚅出声,“母亲……”
大太太神色阴沉,眸光冷厉,颇具大家主母威严。
屋里的萧贞萧怜连着几个丫鬟,连忙都紧张地站了起来,人人大气都不敢出。
大奶奶楚惠表面上对大太太恭恭敬敬,实则看着屋里众人一脸的幸灾乐祸。
沈兰身为被殃及的池鱼,默默站在一边,她一个外来的先生,这个时候自没有她多话的份儿。
大太太冷冷扫了萧莺一眼,目光落到沈兰身上,道:“这位就是新来的沈姑娘?”
她的语气并未因为沈兰是与此事无关的外人而有所缓和,但沈兰也不敢怪她迁怒,上前行了一礼,“衡州书院前院判沈立山之女沈兰,见过大太太。”
“起来吧。”大太太冷淡地道了句,她身旁的一个老妈妈把沈兰扶了起来,大太太走到厅内中央的主桌,那里放着沈兰准备好的女四书,她拿起一本《女诫》翻开来看,随意的举止却极有压迫感。少顷,她道:“犬女自小疏于管教,不闻妇礼,若如此适人,恐怕失容他门,有辱宗族。听老太太说,沈姑娘是名门之后,诗书礼仪皆十分出色,日后犬女能跟着沈姑娘学得《女诫》的一二成精髓,也是她们的造化了。”①
“大太太谬赞了,沈兰自当竭尽全力。”沈兰不卑不亢地道。
“今日她们出言不逊,实在有失侯门女儿风范,就罚她们抄写《女诫》三遍,抄不完不许用膳,至于沈姑娘,就在一旁教导教导她们《女诫》的大意。”大太太说着,眸光又看了眼大奶奶楚惠,道:“惠儿,大爷昨日回来了?”
“回姑母,惠儿不知。”楚惠懒懒地道,沈兰从她身上莫名感觉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是你的夫君,你连他的下落也不知?”大太太斥道。
楚惠讽笑,“他如今一门心思在那个贱蹄子身上,又哪里想过有我?”
“够了,你也是大家女儿,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倒宁愿自己是那小门小户出身,可以使尽了狐媚子手段留住男人,如今摆着这大家女儿的姿态有什么用,夫君看一眼便觉得厌烦。”楚惠哼了声,甩着帕子一扭小腰便走了,丝毫不给大太太脸面。
大太太的脸色好像吃了只苍蝇一般难看,周围的气氛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良久,她才回头让沈兰带着三位姑娘好好抄《女诫》,带着几个婆子走了。
沈兰感觉到侯府的关系有些怪异,大太太与大奶奶也并不像一般的婆媳,但她也不能多问。
《女诫》字数虽不多,但抄起来颇为费力,三位姑娘呜呼哀哉地抄完三遍,已是晚间了。
侯府只有早午二膳,过午不食,晚间大厨房里只有几碟糕点果子,以备主子们嘴馋,萧莺让丫鬟青红把大厨房里能吃的都拿了来,两碟糯米糍粑,一碟山药红豆糕,一碟蛋黄酥,一碟荷叶饼,三位姑娘和随身的丫鬟吃得干干净净,沈兰也陪着吃了块儿糯米糍粑,填了填饿了近一天的五脏庙。
吃过后三位姑娘各自散了,许是因为大太太的这一场罚,倒让她们对沈兰生出了些患难与共的交情,尤其是二姑娘萧莺,很明显对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送完三位姑娘,沈兰拿了她们各自抄的三遍《女诫》出了落雪斋。
罚抄的是侯府主母大太太,既三位姑娘抄完,不管大太太要不要亲自检查,她都得给大太太送去。
沈兰不知大太太的院子,但略一问,便有个丫鬟带着她去了大太太住的余庆堂。
大太太未见她,只遣了身边的桂妈妈收了三位姑娘抄写的《女诫》。沈兰谢了引路的丫鬟,便独自一人回落雪斋。
落雪斋偏远,此时天已暗了下来,来时她未提灯笼,只能借着昏暗的月色前行。
侯府里山水林立道路交错,园子一个套着一个,她隐约记得路,但也记不太真切,眼看着天越来越黑,沈兰便想着找个人问问路,可四下一望,竟一个人也没看到,她心里一噤,连忙快步继续往前走,只想着快些遇到个人回到住处。
恍惚间,她听到女子的啜泣声,隐隐约约,飘飘忽忽,在这四下无人的昏暗园子里实在吓人,沈兰全身都渗了冷汗。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谨慎地继续往前走,她已经听到远处传来几个婆子的说笑声,只要再出了这个园子想来就能遇到人了。
“别……你别走,帮帮我。”女子的声音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
沈兰向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假山后面露出一个蓬头乱垢的女子身影,那女子面色惨白,昏暗的月光下一只纤白的手臂向她伸来。
沈兰吓得头脑一懵,但很快她就注意到女子手腕上的那只翡翠镯子。
“你是梅姨娘?”沈兰没敢过去,远远地试探问道。
“是我,求你别告诉别人,送我回去好吗?我会报答你的。”她凄凄哀求。
既不是鬼,沈兰松了口气,走了过去。
梅姨娘穿了件粗使丫鬟的短布衫子,下面是一条蓝色葛布裤子,裤子被擦破了,露出她被擦伤的血迹斑斑的膝盖和细弱的小腿。
走的近了,沈兰越发觉得她瘦,仿佛一阵风吹过便能刮跑似的。
梅姨娘抬头看她,那双眸子又大又亮,如月光下一泓清泉,洗去了沈兰原本的恐惧。
“你能扶我回去吗?”
沈兰没办法拒绝这样可怜兮兮的女子的请求,而且,这对她来说不过小事一桩。她点了点头,俯身将梅姨娘扶了起来。
梅姨娘借着沈兰站起来,似乎是扯到了伤口,她发出一声低哼,但咬着牙又咽了回去。
沈兰从她身上看到一种倔强。
“我们绕道走吧,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这样。”梅姨娘心虚地躲过沈兰的视线,似乎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兰没有多问,她从来不是好事的人。
梅姨娘对侯府很是了解,带着沈兰从各个偏僻的小路绕过,回到了之前那个月洞里的小院子。
进去前,梅姨娘问沈兰:“你是哪个院子的?我不认得你。”
“我是侯府新来的先生,来教几位姑娘读书。”沈兰道。
梅姨娘的眸子亮了起来,“你能出去吗?”
沈兰摇头,“我虽是外面来的,但也不能随便出去。”
“可你不是侯府里的人,总有出去的希望。你别把今天遇到我的事说出去行吗?”
“我不会说的。”
“谢谢你。”梅姨娘真诚地道了句,扶着墙壁一拐一拐地进了翠玉轩。
沈兰没有问前天夜里小巷里的人是不是她,这太失礼了,但她觉得,这梅姨娘并不像彩月与大奶奶说的那样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①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但伤诸女,方当适人(指女子出嫁),而不渐加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他门,取辱宗族。——出自《女诫》,文中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