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折不理这些琐屑,镜子里,自己在走向自己。
她迷茫不解,几乎是一瞬间的平移,面对面触到了镜中的女人,在瓦蓝瓦蓝的虚空平面中,女人华丽的皮囊被塑造成了一尊虚拟的立体白石雕像,雕像的脸谱上刻有深浅不一的的五官,长长的眉,微微凹陷的幽浓如天经地义的眼,高耸渐冷的鼻尖一点,两片薄唇是不加点缀的干裂樱桃色。
这副飞蛾扑火的纤弱病体,美丽又死气,带有将死之人的罂粟病征,已堕落到不自然地步的美,它最大的缺憾是没有缺陷,阿折试图转动红色眼珠,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尽管心底里知道这是自己。
陌生,一切都变了,她万念俱灰的空想,消瘦的脸上结了层汗液凝成的灰白冰霜,她用长指抚摸肩胛与后背,发崩披散,撩起,白蛇褪皮,积年累月的伤疤在自然剥落,镜子里,这张皮,光滑无痕就像刚被牛奶倾泻过,处处闪耀着彗星飞逝的轻盈光芒,过往的疤痕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成了吸血鬼。”丘比呱嗒呱嗒鼓起掌来,那神情,仿佛这是天大的好事。
“不。”阿折张开嘴,发出一丝与以往判若两人的,极其低哑魅惑的极干嗓音,那种音色,刚从沙漏里来回涮拎的粗糙石子投身黑木炭熏烤的火堆,又被生吞卡嗓子眼里不过如此,阿折认为很难听,以至于她抚着嗓子嗡嗡嗡再三确认,就在畏葸用那尖锐指甲戳破喉咙的边缘,也只敢在喉头深处呼噜噜低声说给自己听。
“你的样子还不错,嘿,享受现在的身体吧。”丘比捋了把湿透的金发,姿态潇洒,得意洋洋邀功,“永生的新生儿啊,你也不用太谢谢我,毕竟我跟哥哥都没想到你能转化成功。”
他对面前雪肤红唇的美人很心仪,可阿折的表情就像带霜的薄纸片那样,细腻而无动于衷。
她捂住自己的脸,心乱如麻,觉得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
“阿枝呢,她死了吗,为什么我们只找到了你?”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迫不及待问。
阿折摇头,想起了阿枝的话,“她在帝都的栗子大街等我。”
她回想起雪崩的闷闷滚雷声,在它降临之前,她就已经聆听到了,那似乎是一种更偏向直觉的预感,没法解释也不知从何而起。
“我必须去找她。”
她即刻动身,被丘比横身拦住,“等等,你还不能出门,外面有太阳,新生吸血鬼是见不得太阳光的。”
阿折不信邪,将手放在窗边阳光下试探,皮肤引燃带来灼热的痛与冷,她的手背上猝然着火了,丘比跳到跟前想帮她把火吹灭,但阿折下意识闪躲格挡,力量之大竟将他砰地推出几米远,丘比猝不及防摔了个踉跄。
门就这么被毁坏了,撞出黑漆漆的窟窿,丘比一骨碌爬起来,无奈扶额,忽然,身后有了风,不知何时柏西竟来到了门外,他默不作声纵身向前,有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响起来,是镣铐,阿折精力处于被丘比牵引中,没来得及反应,她低头,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被上了锁。
柏西用冰冷的大手来回摩挲她的手背,直到将那火焰熄灭,他们的皮肤都烙上烟烬黑色,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空中弥留淡淡的烧焦味。
“你需要冷静下,不要出门,这些天,先适应这具新身体吧。”
在转化之初,吸血鬼新生儿的力量会因为血液排异的副作用更为野蛮强悍,然后半年之内这股力量会逐渐消散,为了保险起见,柏西认为将阿折囚禁算是不得已的稳妥举措。
柏西把丘比提起来扔出去,然后在门厅停步,侧身面对她,高大的身躯格挡出一面隐晦难解的光影,阿折只是瘫在原地,没有剧烈反抗,她眼角半垂,以一种极为哀怨的茫然思索方才给予丘比的那一推,那险些伤人的气力,攥在掌心里是如此真实。
直到柏西长而笔挺的黑影映在墙上,那团黑越来越长,越来越直,他将门上锁,脚步声远去,阿折才开始习惯从自己口腔发出的更缓慢的呼吸,她开始思考,倾听那些平日无法察觉到微小声音,树枝被雪压弯的嘎吱碎裂,冰水融化的静谧,垂直升起的木柴烟与空气碰壁,一切细枝末节都在她的脑海中无限放大,此起彼伏的包裹,连绵不绝。
看着窗外刺目的金色阳光时,她会感到刻骨的比冰水更冰的寒冷,那种冷带有火烧火燎的疼,就像野兽天生畏惧火焰,吸血鬼天生与阳光不和。
隔天,柏西进门探望,阿折依然躺在角隅里,没有盖被子,阳光透过窗棂,灰尘面见灰尘,尘埃在自由飞舞,她悄然投来偷星换月的边缘一瞥,撑身起来,滑如面糊的白色肤体在光芒映照下熠熠生辉。
柏西投喂给她一碗粘稠的汁液,那阴郁的颜色散发着浓厚的铁锈味,就像血腥玛丽。
“把生血喝了,有助于复原。”
他把这碗珍贵的生兽血放到矮桌上,语气稀松平常地命令道。
阿折看着那宝贝的补品,摇头,“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许多贫瘠的新生儿会因缺乏营养而死,你的眼睛已经恢复黑色了,这就是一种缺营养的表现。”
阿折侧过脸,避开这个话题,“为什么要救我?”丘比身体已经恢复,本就没有留下她的理由,如今却又大费周折将自己救活。
她表示不解。
“你还有用,等你身体适应了,可以给丘比继续供血。”
“可他已经好了。”
“可能还没有好全,未来,以备不时之需。”在柏西的逼问下,丘比不得不承认那天的咳血,其实是他偷偷把舌头咬破,他为此雷霆大怒,罚丘比几天都不许出门。
反反复复的几句,柏西似乎是嫌弃阿折啰嗦了,坐在桌前,像以往那样,用指骨点着桌面督促道,“快喝。”
阿折抵触那一摊红色,很抗拒,端起碗难以下咽。
见她始终不张嘴,柏西冷着脸,开始算起旧账,“你为什么要跟你妹妹逃跑?”
“我们不想死,想回人类世界。”
“你呆这里不会死的。”
“你要把我送给尤金。”
“什么?”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冷冰冰继续质问道,“谁跟你说我要把你送给尤金的?”
“他亲口说的,你欠了他很多东西,要用我们来还债,还有,”
“还有?”
“几个月前,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那个金闪闪的骑士,鸢尾铁卫的队长,他说把我要过去玩弄,你没有拒绝。”
阿折只消说到这里,柏西立刻就懂了,他没想到当时坞尔里希的下流浑话竟然被阿折听了去,且被她长久敏感地记在心里。
“你是我的,他不敢动手抢。”
阿折微微阖眼,黝黑的眼珠深处波动着明镜返照的光,声音非常轻,很用力,像是用柔软的羽毛挠痒痒,却挠出大片淋漓的血。
“这只会发生在你高兴的时候。”她慢慢陈述事实,不加掩饰的干枯表情,“你是我的主人,高兴了让我留下,不高兴了我就得死,因为我只是个饵食而已。”
柏西难以置信的挑起眉,无法相信这些话刚刚是从她口中说出的,他发觉自己一贯把她当成无心的牲畜看待了,结果没想到这些利害关系她都懂得,悲哀又无力地懂得。
“不然呢,我是你的主人,有权处置你的生死。”
他的马,他的猪,他的鸡,他以前的所有所有物都没有对他说过这些,它们只会用蹄子爪子去拱泥,张开大嘴去吃草,甩尾巴,去践踏,用乱糟糟任人摆布的脚下泥地来表达命运,所以柏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耳目一新。
他隐隐期待阿折再说些什么,可她只是端起碗将血液一滴不剩的喝完,接下来便是用无尽的空白替代阴影。
阿折闭上眼回味口中味蕾,她尝出这是某种鸟类,血液里还带有体温,可能是柏西刚去森林里猎来的,当鸟儿在云层中飞的不能更高的时候,下场便只剩下等死。
“你再冷静下吧。”
柏西见她始终不再理会自己,最终撂下这句话走了,整整几天时间,他都在回想,回想阿折那些石破天惊的话,那双脉脉无声的眼睛带来的悠长的黑色灵感,以及他以前从未耳闻的东西,顿时心尖泛起涟漪,贴近心那些胸腔里蛰伏的沟壑与感情。
为什么她要胡思乱想这些,明明他对她已经够好了,给她吃的,给她养伤,甚至两次都救了她的命。
她呢,连句谢谢都不说。
柏西想跟她谈话聊一下,但当即斩断了自己试图探究更深的想法,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她状态不稳定之下的疯言疯语,她会恢复正常的,而自己没道理降尊纡贵去考虑一个饵食的想法。
一切都将如常,他是上位者,他只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