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手臂放血时,阿折的房门突然被踹开了。
丘比生机勃勃的站在门前,阿折惊慌失措急忙用身体挡住血碗,他挑挑眉,那骄傲浮夸的精气神仿佛刚吞了一整个太阳。
“你在干嘛?”房间内烛火的油烟混带着冰冷封锁了气味,这使得他并没有嗅到腥气。
“补衣服。”
“真寒酸。”丘比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将她从头到尾打量,荆钗布裙,灰头土脸,不耐烦道,“跟我出来帮忙。”
阿折将袖子盖下,跟他往外走,录上嫌她走的慢,丘比不停催促,“快点,我养的乌龟都比你爬的快。”
丘比带她来到了城堡后的空地上,地上零星的花花草草在冰雪中小心露头,丘比一指,“干活吧,我要在这里种些花。”
阿折只能伏地铲雪,拾掇泥地,心里纳罕丘比这是怎么了,实际上,宫廷里的扶风女爵极爱花草,丘比当初为了讨她欢心也成了园艺达人,他对花草树木了如指掌,知道如何栽培它们,让它们因地制宜茁壮成长,这个习惯性的献媚技巧逐渐衍生为爱好。
一月后,丘比兴致仍未流逝,甚至愈演愈烈,他十指不染阳春水,在这个重病初愈的康复期间,他似乎对女爵彻底死了心,专心借景抒情,指挥阿折重新鼓捣建成小花园,自己也忍不住动手,时常靸着木鞋到空地给洋葱播种,或留心砍除小路上的荨麻草,那些森林里找来的幼苗,玫瑰,覆盆子,枫树与七叶树,就插在花园篱笆栅栏缺损的地方,当然大多数没几天就冻死了。
白骨森林的大型植物都格外抗寒,雪松杉桧招摇千百年,但新生的树苗花草却一年比一年少,植物都在冰天雪地中丧失了繁殖的欲望,丘比的病情一天天见好,闲来无事开始尝试栽培更高难度的花卉种子,他命令阿折垦土布种,结果种子被深埋在地里冬眠,许久后依然不拱土也不生芽。
“笨蛋,一定是你种的太浅了,这些能活才怪咧。”眼瞅着光景堪忧,丘比迁怒阿折,他一扫她那病怏怏的虚弱模样,埋怨她将这种柔软传染给种子,遂夺过花铲自己播种,一连忙活了好多天。
“等到春天归来时,玫瑰会开的红艳艳的,然后大风再把它们的脑袋吹落。”他满脸期许,但事与愿违,几天之后,又一场冬恶来袭,许多花苗都被冻垮枯萎,垂头丧气之余,丘比对种子也不抱希望了。
他长吁短叹,斜眼瞥见窝在雪地上拾捡枯枝败叶的阿折,忽然间悲天悯人起来,内心哀叹这场灾殃意味十足的凛冬何时结束,已经第十年了,吸血鬼,人类,人鱼都被寒怆折磨得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或许春天明天就来,也或许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百年,斯塔瑞拉的气候总是这样无常,在大魔法师雅安的预言中,将诞生一位春之子力挽狂澜终结严冬,他所过之处,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你说真的会有春之子么,要真的有,他什么时候来?他也会成家立业有妻子么?”丘比瞬移到阿折跟前,用手刨着雪玩耍,漫不经心问,见阿折始终不敢答话,他抓起一把雪花塞她后脖子里,顿时她一个激灵窜跳起来。
“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他似乎发现了新玩具,以捉弄她为乐,阿折害怕他的反复无常,下意识离他远一些,身子像鸡毛掸子那样抖搂领子里的雪水。
“嘿,矮脚鸡,过来帮我培土,我要再种一波种子。”丘比不愿费力气弄脏衣服,命令阿折干活,她任劳任怨地弓腰劳作,一句话也不多讲,他就很无趣。
“听我哥说,你还有个妹妹,她长的漂亮吗?”
阿折攥着黑色土壤的手指僵住,那一瞬,她的眼神变得沉如寒渊。
“她很丑。”
“是么,跟你一样丑吗?”丘比跳到她面前,猝不及防撩开她黑压压遮住脸的长发,愣住,“咦,你的脸什么时候好的?”
“别看,别看,很丑。”阿折只是低头躲避,可他揪着她的额发不松手,宛如牢牢抓住乌鸦的翅膀一角,鸟儿插翅难逃。
“嗯,你知道自己丑就好。”丘比回神,发现手里的松果正溜溜滚到地上,他捡起来,可劲儿摸着松果毛,心里徘徊不去的是方才的直观印象,惊鸿一瞥,不知眼下。
即便口头嫌弃,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盯着阿折看了会,她的脸很白,是那种润白的冷玉的质感,幽怆的眼珠又黑得惨烈,所以冲击感很强。
丘比怀疑自己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此刻看她甚至觉得眉清目秀顺眼的很,甚至鬼使神差地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才慢慢故作潇洒的松开。
“喂,矮脚鸡你叫什么名字?”
“阿折。”
“哦,是我哥给你起的吗?”
阿折摇头,表示否认,她继续匍匐在地上松土,将种子一粒粒埋在冻土层下。
“我就说嘛,我哥他是不会随便给宠物取名字的,不然就舍不得吃了。”
阿折继续保持沉默,丘比坐在栅栏边粗大的枯木上晃腿,很欢脱地把松子皮扒了啃,吐的满地都是黑点,这里身在山巅,能俯瞰大片雪原。
晚上,睡觉时,阿折梦到了春之子的到来,她在很小的时候见过春天,感受过那种模糊的没有棱角的温暖,知道世界上的风并不总是冷透骨的,这种暖意一直持续到她六七岁,那是冬季降临的第一年,灾荒初现,帝国皇帝邀请大魔法师雅安在摘星台占卜,万人空巷,那时候她被挤在熙攘的人群里仰头围观,只看到远远的危楼之上,那夺目的金色袍服在漫天白色雪花的围追堵截中飘扬。
“寒冬将在春之子到来后瓦解。”
当雅安冰冷的语音从高空落地,人群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雀跃,这场天下瞩目的冬日预言,以未来春之子的出现而终结,它使得台下每个人都重振希望,就好像明天春之子就会现身一样。
一年,两年,五年......寒潮陆续绞杀了大批农作植株,年复一年的绝望中,近三分之二的农田减产,粮食骤缩,物资短缺,北方寒地的吸血鬼蠢蠢欲动,海底的人鱼帝国暗流汹涌,帝国陷入了空前的危机。
皇帝下令重新复辟奴隶制,将社会最底层的低贱流民发配到暮城劳作,重修白墙抵御吸血鬼的进攻,无数贫民在一夕之间颠覆了命运轨迹,阿折阿枝成为了时代洪流中的一份子。
在跟看门狗抢饭吃的许多次夜晚,阿折会在笼子里蜷缩着展望未来,若春之子降临,他一定会拯救苦难苍生,救民于水火,那样冬天结束了,自己跟阿枝以及许许多多的苦工都能解除奴隶的身份,重新成为正常人。
阿折兴冲冲打挺,跟阿枝分享自己的美好心愿,阿枝则给她泼冷水,说根本就没有春之子,雅安根本就是个神棍,他把皇帝忽悠的言听计从,所谓的预言只不过是从头到尾的一场骗局。
“春天什么时候来,又不是神棍说了算的,不然我们的苦不就白受了吗?”阿枝话里话外充斥着戾气,垒着砖头痛骂,“狗屁春之子,狗屁雅安,狗屁皇帝。”
于是阿折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鉴于很多次被监工毒打到濒死,她甚至从未期待过能活到下一个春季到来。
但现在,她真真切切看到了森林中的春之子,他跋山涉水而来,一路披荆斩棘,荒凉枯瘪的北国一时圣光照耀,天地间充盈无限绿意与生机。
他是那么一视同仁,对她说久等了,然后念咒把她身上的镣铐尽皆除去,眉眼间尽是暖风也拂不去的温柔笑意。
“春之子,你什么时候才会来?”阿折握着泥锹迟疑问他。
“我就在你面前。”
“不,这只是梦,只是梦。”她一滴泪从眼角淌出,划过面颊,在迷与悟的时刻忽而至清至醒,睁开眼环视四周,摸索着在黑暗中够到了那盏铁皮罐油灯。
她没有点灯,只是用手抚摸,静静的把刚才的梦境连同眼泪一并抹掉。
没有春之子,没有春天。
只要没有期待,就不有妄想,就不有更深的绝望。阿折躺在地上,裹好毛褥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