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番笑闹后便进了屋,换了家常衣裳。
屋中被霜华打理的十分整齐,屋子中央放着精致的火盆,香炉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整间屋子里都是清幽的香味。
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屋檐树梢上俱是积雪,向窗外看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冰寒刺骨。
许清浅接过霜华手中的汤碗,未用汤匙,以手托碗底将汤喝完,而后递回给霜华,道:“霜华,我还要一碗。”
对于她这样不文雅的喝法,霜华已经习以为常,又盛了一碗给她。
“这乌鸡人参汤炖的极好,人参的量掌握的很好,没有盖过鸡肉的香味,稍后打发人给钱刺史也送一份吧。”许清浅仍是托着碗底将汤喝完,看向周淮安道:“郎君以为如何?”
周淮安点点头道:“可以,霜华你去送吧,让雪影和柏舟陪你一起,穿厚些,莫要着凉。”
许清浅笑看霜华,道:“钱刺史今日失血过多,喝了你这碗乌鸡汤必是大补,对他的伤势大有裨益,你也可趁此感谢钱三郎给你送吃食之事。”
霜华走后,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周淮安将坛中的清酒倒入温酒壶中加热,待酒热后再倒入许清浅的杯子,他抬手示意:“娘子请。”
“有劳郎君。”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樽盛酒竹叶香。【1】
酒杯中的酒色泽金黄透明,又带着微微的青碧色,有一股独特的香气,是上好的竹叶青酒。
周淮安端着酒杯笑道:“这应当是我第二次同娘子饮酒,我敬娘子。”
屋内又香又暖,偶尔有烛花爆了的噼啪声。灯光下的年轻郎君眼带笑意,执杯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一时迷了她的眼。
“好。”她饮尽杯中酒,清冷锐利的面容柔和了许多:“郎君真是好看。”
“是吗?”周淮安为她再添一杯酒,道:“娘子既说我好看,那以后一直看可好?”
他神情十分平静,但眼中神色难辨,存着几分试探。
许清浅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压在他的手腕上,浅笑道:“真的可以一直看吗?”
她的指尖冰凉,轻轻压在他的手腕上。
周淮安看着她的指尖,久久不言。
她忽然轻笑一声,收回手,道:“郎君猜钱通今晚还能睡得着吗?”
“想来是睡不着的。”周淮安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道:“他出身寒微,凭借科举晋身,这些年也算是克己奉公,不想就这两年光景,他竟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许清浅认真地想了想后道:“可能是因为人都有欲望吧,有许多的人他们为满足自己的欲望总是不在意手段的。最初的时候,也许他也有满腔报国志。”
那是什么让一个有着一腔报国志的官员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呢?周淮安在心中问着自己。
良久,他问道:“那娘子你呢?你可有报国之志?”
许清浅笑着摇头,那笑容里藏着几分讥嘲,而后敛起笑容,定定看着周淮安道:“我这样的人,生来如蝼蚁,唯一所求,便是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报国之志,装不进我心中。”
性命,权力,地位,都要比所谓的报国之志更重要。
周淮安握住她的手,又问道:“那娘子当年为何执意坚守子陵关?”
“周子慕,我曾觉得自己命如草芥,卑微可怜。”她的眼里有着淡淡的悲哀:“可那一日我看着子陵关无数仓惶奔逃的百姓时,我发现他们才是真的卑微如蝼蚁。面对屠杀,他们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我们都是蝼蚁,但他们比我可怜的多。”
她以蝼蚁自比,也以蝼蚁比百姓,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然蝼蚁惜蝼蚁,怜众生之苦。
她又喝下一杯酒,问道:“我还能好好活着,衣食无忧,是不是很好?”
周淮安停顿片刻后道:“是很好,那就愿我大周百姓都有衣食无忧之时。”
霜华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酒味,她忙将窗子微微支开一点,捏着鼻子道:“郎君你怎么又带着娘子喝酒呀,屋里都是酒味。”
霜华好吃,却不喜酒,连醪糟也不吃。看着面色发红的两人,她又在盆中倒上热水,拧了两条帕子分别递给他们擦脸。
“谢谢霜华。”许晴前笑道:“那乌鸡人参汤钱刺史可喝了?”
“钱刺史说我们去之前他刚喝完粥,又喝了一大碗药,喝不下。”霜华道:“不过雪影姐姐说这是郎君的一片心意,不许他推辞,最后是钱三郎替钱刺史喝了。”
许清浅同周淮安相视一笑,道:“只怕不是喝不下,是不敢喝吧。他敢铤而走险,和何潜勾结做下那许多事,我本以为他是个胆大心狠的人,不想竟然还不如他家这位三郎。”
周淮安摇头叹道:“钱通其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虽颇有才干,却过于圆滑。祖父荐他为青州刺史,其实是很合宜的。”
大周虽重视科举,为寒门学子提供了科举晋身的机会,但寒门学子登科授官的人数仍是不及氏族,入仕后升迁也比士族出身的官员艰难许多。
钱通最初也是极为刚烈的性子,后来四处碰壁,渐渐的便开始学些“为官之道”,人也越来越圆滑。
许清浅从未混迹于官场,对这些朝堂之事并不十分透彻,闻言问道:“为何让他做青州刺史便是合宜的?”
“河北道毗邻北魏,设有都护府,薛老将军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又有些武人习性。”周淮安十分耐心地同她解释:“再有幽州节度使手握重兵,也不好相与。况此地民风彪悍,地方上的官员也俱不是善茬。所以才需要钱通这样有才干能辖制其他官员的人,又圆滑能受得辱,不至于与其他州官员起争执。”
他隐去未说的是薛毅曾拳打过上任青州刺史,若非下属相劝,只怕那人非死即惨。但朝廷倚仗薛毅,不仅未罚,反而还赏了他好些金银绫罗,以为安抚。又将那刺史调往黔中道去了。
许清浅点头道:“原来如此,世子同我讲过,河北道是朝廷最难管辖的地方,藩镇割据,各自为政,非有重兵,方可镇压。”
周淮安道:“只是镇压容易激起他们的情绪,兵力是关键,除此之外还应对不同的州实行相应的策略,分而化之。”
许清浅今日以“阿傩”的身份现身,为防被人察觉,房内事务一应由霜华负责,剩余的小丫鬟都在忙其他杂事。
待两人话毕,霜华也将屋内收拾齐整了,给两人说了一声便退下了。她心中虽有许多疑惑,但眼见天色已晚,只得忍住没问。
周淮安躺在床榻上,许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又思及明日还需应对一众官员,他竟久久难以入睡。
“睡不着吗?”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似冰玉般清寒,一听这声音,他更无睡意了。
“吵到你了吗?”
她的听力本就极好,轻易便听出周淮安的呼吸声与以往略有不同,加之她素来警惕,怎么会睡。
她淡淡道:“并没有,只是我习惯在郎君睡着后再睡。”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声,低沉悦耳。周淮安笑道:“娘子可是担心我加害你?”
她知晓周淮安只是随口调侃,他们两人纵是要加害对方也不会是在现在,而是该等到对方危及自己之时。
“我当然相信郎君不会加害我。”许清浅向外侧翻了个身对着他,笑道:“不过这担心确实是有的。”
“哦?”周淮安疑惑道:“娘子担心什么?”
房内没有留灯,此时一片漆黑,不过这并不影响她视物,她能清晰地看见周淮安的侧颜。
她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和郎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这般貌美,又是个弱女子,这万一郎君意图不轨,我不就危险了,怎能不担心?”
周淮安不禁笑了起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娘子此言差矣。”周淮安笑道:“照你的说法,应当是我担心才对。没记错的话,娘子应当从第一次见面就觊觎我,且不只一次说我好看,对否?”
许清浅发现无法否认,只得道:“勉强对吧。”
勉强对是因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她认为的第一次见面。
面对她的回答,周淮安也不多问,接着道:“再者,娘子武艺高强,在下才是文弱书生,要意图不轨也该是娘子对我意图不轨才对。唔,就像在马车上……”
比起白天,黑暗会更让人无所顾忌,更何况是许清浅这样的人。
她手下用力,再一翻转,人就在周淮安上方了,她单手支在他身侧,和他脸对着脸。
她轻声说道:“意图不轨,是像现在这样吗?”
屋内一片漆黑,周淮安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洒在他额头的气息。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骨,停留在他的耳后。
【1】出自任华《怀素人草书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补了1500字,晚上再更新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