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枫树的叶片不再晃动,乌鸦凄厉的叫声也消失了。
苏杳不再拨弄琴弦,裴行远也不再摇扇子,周遭的一切声音瞬间消失,只剩美酒撞入杯中的声音。
周淮安饮尽杯中酒,唇角轻挑:“娘子何出此言?”
许清浅拿起酒壶倒满他的酒杯,他伸手去端酒杯,不想她先一步拿起了酒杯,她双眼微眯,轻轻地笑,喝下那杯酒:“我是郎君的娘子,郎君该对我情深意重才对,怎么会对别的女子情深意重呢?”
若是两人独处,她这样的行为尚可说成是闺房之乐。但现下还有外人在,这般举止便有些过于轻佻了。
裴行远忙抬起折扇挡住脸,实在是没眼看。苏杳虽为歌姬,却是举止端庄,与文人墨客来往也是恪守礼仪,不想许清浅堂堂大家夫人举止竟如此轻浮。
周淮安侧过脸,轻笑出声:“娘子说的有理,我记下了,在下此生只对娘子一人情深意重。”
苏杳难以置信,不禁问道:“那昭烈公主呢?”
许清浅搁下酒杯,抬眼看她,苏杳只觉得她的气质和刚才与周淮安调笑时全然不同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1】”许清浅声音清冽,含着讽意:“明明是将军无能,朝廷怯战,把公主做了傀儡,却偏偏给她金粉塑身,歌功颂德。昭烈公主何需这样的感念?”
八年前,北燕使臣替皇太子求娶大周嫡长公主。
大周不及北燕兵力强盛且无强将,不允便又是一场大战。当时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空前团结,一致同意和亲。
连左相周寅都未反对,若说满朝文武都无脊梁,倒也偏颇。只能怪北齐铁骑威名在外,大将慕容博更是悍勇无双,无一武将敢战。
如此,用一个女子去解决便成了朝臣心中最佳的办法。
以至于三年前昭烈公主以身殉国后,群臣发哀临哭,盛赞其忠义节烈,是大周公主之典范,举国感念公主大义。
周淮安和裴行远都是都是主战派,亦觉这样的感念确实讽刺。然这些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拆穿朝廷的虚伪与懦弱。
苏杳眼眶泛红,哽咽道:“你长在王府,未经战乱,又怎知战争对百姓的伤害,公主和亲使百姓免遭涂炭,若是两国交战,又要牵连多少无辜百姓。”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2】”许清浅拈起棋奁中的棋子置于桌上,接着道:“百年来,赔款,割地,和亲,我大周次次退让,可这些并不能换来和平,求和之举只会让敌人更加肆无忌惮。昭烈公主和亲不过五年,北燕便又起兵攻我大周,和亲当真有用?”
苏杳被她问住了,沉默不言。
裴行远在她的白子旁放下一颗黑子,赞道:“嫂嫂说的极是,我也认为和亲无用,与其怯战,不如富国强兵,主动迎战。”
他现任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事务。他并非进士科出身,而是明法科出身,推崇法家学说,认为当今乱世,当严刑峻法,实行仁政于内只会助长贪官豪强的气焰,致使国贫兵弱。
“嗯,汉朝初建,匈奴掠夺边境,求娶公主,汉朝不敢拒绝。”许清浅道:“直至汉武帝以卫青,霍去病为将,征战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方解汉朝百年之辱。”
周淮安抬手示意:“苏娘子,你先下去吧,吩咐旁人莫要进来打扰。”
她这番话,乃是借古言今,表面在说汉朝,实则在说大周。
“可惜,骠骑…许云祁已死,我大周其余将领未必能敌北燕慕容氏的强将。”裴行远在黑子旁边又落一子道:“若是他的那位斩杀慕容博的徒弟还在,必可胜慕容氏,可惜那一战后她就不知所踪了。”
“娘子那日打猎之时所言,我已告知太子殿下。”周淮安道:“殿下与我愿同萧世子合作,只是我要再问你一次,你们还要什么?”
许清浅再落一子,看向裴行远道:“我们还要骠骑大将军一案的卷宗,我已经找到了将军被诬陷的铁证,只差卷宗,我们希望来日太子登基可为将军平反。”
裴行远为大理寺卿,有调取卷宗的权力。
她这半年来的行事终是有了解释,不只是为替萧珩澈探听他与太子的动向,还是为了查骠骑大将军的冤案。
“既然要合作,娘子能否坦诚相待,告知我们你的身份。”周淮安道。
此话一出,裴行远并没有很惊诧,他察疑断狱,听了许清浅刚刚那番言论,已对她的身份有了怀疑。
许清浅轻叹一声:“郎君一直对我百般提防,我小心防备,还是被郎君发现了,只是不知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周淮安道:“你的身量不对,柏舟查到了言娘子的衣物尺寸。”
他们将可能暴露身份的地方都小心遮掩,不想竟是在这微末小事上出了差错。
她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我是世子的暗卫,小娘子以为郎君心有所属,不愿嫁你。但世子认为这是一个和郎君达成合作的好机会,故而派我替嫁。”
裴行远摇着扇子轻笑:“只是一介暗卫便能有如此见识和和胆识?”
许清浅执壶为他添一杯酒,笑道:“郎君手下的雪影不也是婢女,还不是掌管着郎君手下所有消息的传递渠道?”
两人回府已是月上中天,周淮安挥手让所有人退下,紧闭房门。
他一步一步逼近许清浅,她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两人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许清浅抬眼看着他,假作害羞状:“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两人对视,周淮安的眼中满是疏离,再不似从前的温和:“你既只是萧世子的暗卫,并非我的娘子,便该称呼我一声周侍郎或周郎才对。”
相处半年多,许清浅已经自觉自己对周淮安的性情算是了解,可眼下这般行事确实不像他。
她意识到他可能生气了,却不知他为何生气。今日双方达成合作,不是应当高兴才对吗?
她微微偏头看他:“周子慕,你怎么了?”
他伸手扣住她的腰,神情却是愈发冷淡:“周子慕也是那晚我让我的娘子唤的,你也不该这般唤我。”
她莫名不想看到他这副模样,于是她双手回抱他,笑道:“我既不是郎君的娘子,那郎君这般抱着我岂不是失礼?”
“不及娘子失礼,至今不肯坦诚相待。”他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冷峭:“疏影横斜水清浅,原来不是疏影,是清浅。”
许清浅骤然松手,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周淮安的手却愈发用力,牢牢扣住她的腰。
“松手。”
见她这样,他反而低声笑了出来,和她靠得更近:“从前娘子不是很喜欢撩拨我吗?现在又何必要躲?”
她抓住周淮安的左臂,手下稍一用力,两人位置翻转,他被她抵在墙上。对于她来说,制住周淮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的右臂横抵在周淮安胸口,他再难动弹分毫。
他垂下了双手,倚靠着墙壁,是个十分放松的姿态,笑容轻薄放肆:“娘子为查骠骑兵大将军被害一事可谓是煞费苦心,下一步应当就是随我去青州从何潜处窃取证据。娘子你说若是我出手阻止你,你有几分机会能得到证据?还有,我没猜错的话,你从赵捷处取得的东西应当在这行云院中。”
许清浅的面色越来越冷,眼里也透出了三分杀意,她冷声问道:“为什么?已经说好了要合作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查真相对大家都有利,你为何如此威胁我?”
他淡淡挑眉,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笑容愈发恣意:“不为什么,娘子只需要知道,只要我乐意,我随时可以这么做。”
许清浅放下手臂松开他,缓缓后退。她一时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一直以来,她防备着周淮安,不想增加变数,但她也不惧怕他阻止,毕竟他们是可以达成合作的。
可眼下他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句句如刀刺向她。只要他想,她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他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声说道:“娘子可以求我。”他低头凑近她,吻她的唇。
他的声音低沉,含着些许的温柔和蛊惑。
两人的唇贴在一起,一人温热,一人冰凉。周淮安抬手揽住她的腰,想要更进一步。她却忽然清醒过来,狠狠将他推开。
两人距离床还有好几步的距离,可她力气极大,这一推直接让周淮安倒在了床上。
他并不急着起来,而是躺着大笑起来:“娘子何必如此害羞,不若你我假戏真做,就此做个真夫妻也好啊。”
“你说过你喜欢昭烈公主的,现在这样又是做什么?”
周淮安从床上坐起来,笑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喜欢萧璃。我只记得我今晚说过只对娘子一人情深意重。”
【1】出自唐·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
【2】出自宋·苏洵《六国论》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启新地图,启程去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