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太后。
为她带路是上次跟在谢尧身旁给她送酒的小内侍,许是谢尧叮嘱过他,一路上他很是细心,着意提醒她今日面见太后要小心。
行至半道,他四下打量,而后放慢脚步,与她同行,悄声道:“内臣让我告知夫人在慈宁宫内多加小心,圣上至孝,不可对太后无礼。今日二公主也在慈宁宫,公主性情古怪,不好相与。”
“好,替我谢过内臣。”
进了慈宁宫,观其摆设器物,天子孝心可窥一斑。
正中央坐着的是太后,明明已年过五旬,可看着宛如三十多的美貌妇人。坐在她左侧的是个身着宫装的妇人,当是齐王生母——赵贵妃。右侧坐着的少女还梳着额发,尚未及笄,只是寻常相貌,只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为她添了几分颜色。
许清浅看着那身居高位,雍容典雅的太后,双手在袖下紧紧交握。她们之间的距离这样近,以她的武功,冲过去拧断这位太后的脖子也不过是瞬间的事。
可她只能跪拜行礼:“妾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她双手交叠置于地面,额头贴于手背,上首迟迟不说请起,她便稳稳地跪着。
半响,太后才说:“萧夫人起来吧。”
她起身回道:“谢太后。”
太后面上带笑,只是眼中并无多少笑意,道:“某倒忘了,你未入萧氏族谱,该称言夫人才对。”
周淮安与燕王联姻,太后终是在意,只是之前没有恰当的时机见她。今日见到了她,虽不会真拿她怎样,可言语之间的讽刺必不会少。
她垂眼看着地面,道:“只要太后娘娘叫得顺口,怎么叫都可。”
谦卑至极,恭顺至极。
闻言太后冷笑一声,道:“言夫人倒是恭顺。”
二公主抚了抚头上的步摇,笑道:“我看这言夫人只是对祖母恭顺,对待舅母可甚是无礼呢。”
“妾一时情急失言,还望公主殿下恕罪。”她并不辩解赵府之事,只恭敬请罪。
赵贵妃得知母亲被斥责,只等她反驳,便要借机发作,不想她真个如面团似的,柔柔弱弱,一点都不像母亲说的那般盛气凌人。
太后不好再说,只道:“你行医救人,虽是好意,却终究有失身份,今后还是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吧。”
她这些年干预朝政,自不像赵贵妃那样眼睛只盯着丈夫和儿子。她今日召见,表面看是要为嫂嫂出气,实则是为看看这燕王养女四处行医是为了什么。
行医治病,深入内宅,联络官员家眷。她初来乍到,无亲友扶持,却凭借着一手好医术取得了许多内眷的信任,怎能不防。
她道:“佛祖心怀慈悲,可割肉喂鹰,妾虽不才,也愿效仿佛祖,舍我一人之声名,解众多妇人之苦难,妾甘之如饴。”
此话一出,太后焉能再拦。且她本就是信佛之人,自从杀了许云祁后,更加信神佛有灵。
她连最亲近的人都未告知,许云祁死后,她总能梦到怒目金刚,称她罪大恶极,枉杀忠良,当入阿鼻地狱。
见太后神色微滞,二公主笑道:“祖母,既然言夫人这般有善心,不如请她去我的宫殿为我看看身体。”
太后解其意,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你要好好照顾言夫人,不可无礼。”
宫中谁人不知,这二公主生母不过是个洒扫奴婢,自小就是个不起眼的人,虽为公主,可却连太后身边的婢女都不如。唯有昭烈公主待她好些,常给她些衣物吃食。
昭烈公主和亲后,这宫中便只剩她一个公主,她又不知怎的讨得了太后欢心,这才有了体面。
然少年时的经历使然,她性子古怪,爱折磨打骂奴仆,偏面上又是笑吟吟的。
二公主在殿中坐了下来,身旁伺候的婢女上前为她脱了鞋袜,露出一双莹白小巧的脚来。
她赤脚踩在地上,脸上挂着娇俏的笑,但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你们都下去,我要单独和言夫人说几句话。”
婢女们闻言快快退了下去,唯恐慢一步惹她发怒。
她笑眼弯弯:“我今日走的路多了,脚有些不舒服,就劳烦夫人好好给我捏捏吧。”
许清浅上前半蹲,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一手的大拇指摁住她的脚心。
见她这般温顺,二公主取过桌上茶盏,手腕微翻,眼看那滚烫的茶水就要尽数倒在许清浅的脸上,她嘴唇微勾,带着得逞的笑。
不想许清浅向左侧稍避开,手指轻弹茶杯外侧,茶盏便向右飞了出去,碰到侧边的凳子上碎了。
殿外的侍女听见声音忙离殿门更远,唯恐公主迁怒自己。
许清浅笑道:“茶水滚烫,殿下当心。”二公主身量娇小,而她身形高挑,此时虽半跪在地上,也不比二公主矮。
未想到她能躲过茶盏,二公主眼神微变,恶意地说道:“是你要当心,周淮安一介懦夫,你以为她能保护得了你,你今日得罪祖母,以后在这金陵自求多福吧。”
她手指缓缓用力,按压二公主的脚心,笑道:“我是郎君的妻子,他如今身居高位,怎会保护不了我?”
她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自信与挑衅,二公主听后不再笑,抬起脚踢向她的脸。
“你不过是倡伎所生,嫁了周淮安就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他若真有能耐,怎会保护不了我姐姐。”二公主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怨恨。
她手指用力摁住二公主的脚心,一瞬间,二公主只觉疼痛难忍,从脚心到大腿都十分酸疼,她痛呼出声。
许清浅看着她微微笑道:“我是倡伎所生,殿下是奴婢所生,又能比我高贵多少呢?郎君当年不过十六岁,他又能做什么呢?殿下不去怨那些逼公主和亲的人,怎么反怨恨郎君。”
她脸上带笑,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可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全不复之前的恭顺柔弱。
二公主得宠后曾有一个婢女私下嘲讽她的出身,被她拔了舌头打断双腿,活活给疼死了。自那以后,宫中仆婢都对她十分畏惧,从不敢有人如此说她。
她气的满脸涨红,抬手欲掌掴许清浅。
许清浅伸手扣住她的手腕,顺势起身,一手掐住她的下颌,道:“殿下这随意打人的习惯可不好,要改一改。”
她想要挣扎,不想手腕和下颌都是一阵剧痛。此时害怕被她迁怒的婢女都站的离殿门极远,根本听不到殿内发生了什么。
许清浅松开她的下颌,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道:“茶水烫人,踢人,掌掴,这些折磨人的手段不过如此。若是让我折磨一个人,我会用银针刺她的穴位,让她全身经脉疼痛难忍。我还可以一寸一寸捏碎她全身骨头,但表面看着毫无伤痕。”
二公主脸色发白,看着眼前女子冷漠的双眼,她毫不怀疑她可以做到。
“昭烈公主之死,与郎君无干,与我无干。”许清浅淡淡道:“你要恨的应当是软弱的朝廷和凶残的燕人。”
二公主落下眼泪,道:“是父皇,是祖母,是他们的错。姐姐本不该死的,她本该长命百岁的。”
许清浅走出宫门,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雪影和霜华撑伞在宫门前等候。
霜华努力踮脚将伞举过她的头顶,雪影将手中的青色披风披在她的肩上。
她伸手取过伞,道:“我来拿吧。”
霜华抿嘴浅笑,颊上梨涡浅浅:“我长得太矮了,娘子怎么能长的这样高呢?”
许清浅身长近八尺,比寻常男子都要略高些,霜华只将将到她胸口的位置。
闻言,她笑了笑:“也许是因我每天都好好吃饭的缘故,霜华,我今日想吃炙肉。”
她很少会在衣食方面表达自己的喜好,凡是她们准备的吃食,她都会吃的干干净净,从不挑剔,今日是她第一次明确说想吃什么。
“娘子想吃什么肉?”霜华在伞下激动地跳了起来,掰着手指道:“家中厨子可以做鸳鸯炙、野猪肉炙、炙鹿肉、炙鸲鹆、炙羊肉…”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这些吃食都已经在她眼前了。
“都可以,你觉得哪个好吃就让厨子做哪个吧。”许清浅道:“多做些,大家一起吃。”
回到行云院,霜华吩咐厨子切了一大块新鲜鹿肉,半只羊并半只烤乳猪,待小厮将烤炉烤架在后院的亭子内,雨也已经停了。
眼下已是初冬,天气已经转凉,正适宜围炉烤肉。
霜华将腌好的鹿肉置于烤架上,用筷子翻动,道:“娘子等下尝尝我烤的肉。”
许清浅笑道:“好,这个时节,金陵还在下雨,泾州却已经落雪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周淮安道:“娘子可是想家了?我说院子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原来都躲在这里吃烤肉。”
他平日下衙都很晚,故而雪影她们没有在前院留人,大家都在后院,不想他今日回来的早。
行云院虽规矩严,但周淮安寻常对下人是很宽和的,所以一众人只站起身给他腾出位置,却并不请罪。
霜华笑嘻嘻的打趣道:“郎君是不是闻到炙肉味撂下公务偷偷跑了回来?”
周淮安抬手屈指谈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只是今日公务少才回来的早,再这般冤枉我就罚你别吃了。”
霜华揉了揉额头,靠在许清浅身旁,笑道:“吃不吃郎君说了不算,娘子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