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志向

太子神色微变,只一瞬又恢复了平和,道:“她还是不愿来金陵吗?”

许清浅淡淡说道:“县主性情刚烈,既已立誓,又岂会再入金陵。只是县主心中牵挂殿下,嘱托我为殿下诊治。”

清平县主并非皇族人,她出身泾州沈氏。沈家是医药世家,于州县之中给百姓治病,但真正天下闻名是因清平县主沈明舒。

她年少成名,十九岁时因治疗军中疫病有功被封县主。

后打破沈家百年旧例,传授外人医术,编纂医书,于军中任军医,制新药,颇负盛名,是个奇女子。

天佑五年,大周爆发疫病,宫中太医未能研制出药方,是沈明舒查阅古籍,反复试药,研制出了治疫病的方子,得到太后赏识。

太子十二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太医束手无策,天子情急之下召她医治。

她将太子救了回来,又为太子调养了一年身体,此后太子虽仍体弱,但比起从前,身体好了许多。

天子要留她在宫中做女医,她拒绝了,只答应日后天子有召,必会前来。

可半年前她因骠骑大将军许云祁之事立誓此生不入金陵,但仍送来良药,可知医者仁心。

也是因当年朝堂之上太子曾力荐许云祁领兵对战北燕。

言疏影曾随沈明舒学过医术,许清浅也因在军中,识得她,跟随她学了五年医术,主攻外伤和妇人之症。

她学的时间不长,但她心志坚定又有天分,已是强过许多医者。

“既是县主的嘱托,你便来为孤瞧瞧吧。”太子挽起袖子,伸出手说道。

许清浅来时沈明舒已细细给她讲过太子的病情,药方和药丸都已备好,她只需根据太子现在的状况略微调整就可以。

许清浅伸手搭腕,太子的手腕苍白瘦削,一看便知是体弱之人。

她提笔写下药方,太子看着她的手忽然说道:“泾州倒是和达州其他州县不同,民风彪悍,女子也习武。”

许清浅擅刀,虎口,食指尾部,掌心都有茧子。太子心思细腻,只把脉的功夫便看了出来。

她在决定替嫁后就做了许多准备,学礼仪,模仿言疏影行走坐卧,将自己的行为习惯全都藏了起来,不露分毫,但一个人的过往总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我身体弱,兄长怜惜,常教我习武,以强身健体。”许清浅以萧珩澈为借口解释,又接着说道:“泾州地处边境,外敌虎视眈眈,来日若是国家有难,我也不会成为拖累。”

太子神色更温和了几分,赞道:“好,子慕一向喜欢刚强自立的女子,你二人也算相配。”

北燕在半年前就已求和,可明眼人都知他们不过是迫于形势才求和,若有机会,必会卷土重来。许清浅如此说是要试探太子的态度,他果然不是粉饰太平之辈分,没有反驳。

这些时日和周淮安的相处,让她以为他喜欢柔弱的女子,不想竟不是这样。

许清浅把药方递给身边等候的宦官,道:“五日后我再来东宫为殿下看诊。”

太子妃裴氏送她出来,支开了随行的人,只留心腹婢女,略带羞赧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要劳烦你。”

看着太子妃难以启齿的样子,许清浅已有了猜测,她问道:“殿下可是有不便太医诊治的病症。”

两人进到内室,太子妃解开衣衫,裸露胸口,只见她的□□已经生疮溃烂。

太子妃哽咽道:“我生下幼子后常常觉得胸前胀痛,后来又生了恶疮,不便与太医直言,宫中医女也曾为我开了药,只是始终不见好。”

大周民风保守,太后掌权后虽有所放松,大夫可隔着帕子为妇人把脉,但若要看这些妇人之症,还是不便。

恶疮并不难治,只是太医因男女大防所困,医女又不曾系统的学过,水平有限,才至今都没有治好。

许清浅道:“我为殿下开药方,殿下按时喝药,我回去制出药膏,送来东宫,殿下外敷,二十天左右就可痊愈。”

回府后,周淮安身边的小厮柏舟领了五位先生进了行云院。

柏舟隔着屏风回话,道:“奉郎君之命,带这些先生给娘子挑选。”

周氏是望族,周相在读书人中极有威望,周淮安更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许多不愿出仕或心有大志的人便会来做幕僚。

平日多是教府上的小郎君们读书,或是为主人家筹谋。

如今朝廷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母族。朝中势力分为三派,一派以太后和右相为首,一派以周相周昱为首,还有一派是听命于帝王,持中立的宦官一党。

大周政治并不清明,读书人难有出头之日,科举近些年更是名存实亡。

周府幕僚甚多,可却只来了这几个人,可见多数人还是心有顾忌,不愿前来。

有人是不屑言疏影一倡伎之女占据周氏宗妇之位,有人是受礼法规矩所困。

许清浅吩咐雪影道:“将屏风撤了吧。”

“娘子不可,我等男子来教你读书已是逾礼,若是再撤了屏风,就真是无事礼法规矩了。”有一人出言阻止道。

她想到师父曾教过的阮籍的典故,便笑道:“阮籍当垆沽酒,醉卧少妇身旁。只要外表坦荡内在淳朴,何必在意这些俗礼。”

此言一出,其中四人脸色骤变,更有一人沉声斥道:“娘子莫要再说,闺中妇人,不知轻重,当真可憎,你可知晓你这等行径传入御史耳中是要连累郎君被参的。”

说完也不等许清浅再说话,起身就走,其他三人勉强行了个里也转身离开了,唯有一人留了下来。

柏舟见此情形,唯恐许清浅发怒,忙上前带人把屏风移开了。

许清浅也看清了这人的长相,他身形颀长,生得一副好相貌,俊眼修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眉宇间透着满满的书卷气。

拱手向许清浅行礼,他举止谦和有礼,虽落魄却仍有傲骨,不见颓废之态。

故人相见。

许清浅道:“我原本还和郎君说要好好挑一个先生,没有学识的不要,讲的不好的也不要,眼下看来是不能挑了,以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在下必当尽心竭力。”

“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徐宴舟,字元直。”

周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前来请许清浅过去。

寿安堂里除了老夫人,还有王若彤,以及四郎的娘子郑有容,五郎的娘子卢昭昭。

许清浅上前拜见:“见过祖母。”,三人也起身见礼。

老夫人神色略显严肃:“我朝重礼法,你想读书是好事,只是撤开屏风与青年男子相见实在是不妥。”

此时距她挑选先生不过才过去了两个时辰,这消息传的真是快。

许清浅至今仍是不能理解这些严苛的礼法规矩,但她顺从的说道:“我不敢败坏规矩,只是想和郎君有话可说。郎君公务繁忙,我不得以才请徐先生教我读书。我愚笨,与先生面对面尚且学得吃力,若是隔着屏风,只怕更是听不懂。”

老夫人本就不是严苛的性子,见她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哪里还会再苛责,只得叹道:“想学就学吧,适当保持距离就好,毕竟女子名声不可有瑕。”

许清浅乖巧答应,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卢昭昭年纪小,却最是严谨守礼,道:“嫂嫂,我们身为女子,读那些史书无用,不如读《女德》,《女诫》,也好修身养性。”

郑有容也附和道:“对呀,若嫂嫂也不喜欢这些,也可看些诗书,陶冶情操。”

见许清浅沉默,王若彤笑了起来,道:“要我说呀,嫂嫂这么用功,必是因为大兄,大兄才学过人,十五岁便高中进士,世家子弟中有几个能这样,夫婿太优秀,嫂嫂也是为了追上大兄。”

周淮安是个洒脱随性的人,又交游广阔,因此在外有些风流的名声,常被御史弹劾,可他从不在意。

满府上下老夫人最疼的就是周淮安,王若彤刻意提起他,便是将这件事说成是夫妻间的情趣。

果然,此话一出,老夫人的脸色好了许多,其他两人也不好再劝。夫妻二人既然都不在意这些,便随他们去吧。

王若彤不过是无心之言,却是道出了真相。许清浅确有此心,她是因周淮安不再麻木,也以周淮安为榜样,不断学习。

晚上,周淮安下衙回家,雪影便将今日的事通禀了。

雪影名为婢女,其实更像是幕僚,像同僚之间的人情往来,还有各个府中传来的消息,都是由她负责。

府中人见到她都会称呼一声姐姐,老夫人也有意让周淮安纳她做良妾。

周淮安接过帕子擦手,问道:“雪影,你怎么看咱们这位娘子?”

雪影斟酌片刻后回道:“娘子今年不过十九岁,可从泾州传回来的消息上说她擅诗书,通医术,于商贾之道更是极有造诣。今日娘子的空闲时间都在读书,很是刻苦。”

年纪小,却会如此多的东西,只是有天分是不够的,还要有恒心毅力,这样的人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可一个女子,不在女红针黹,管家理事上下功夫,反而学这些,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周淮安轻笑一声,道:“咱们这位娘子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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