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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下午,对于我们的女王也并不好过。她强撑着上楼,不停提醒自己,深呼吸,什么都不去想。她几乎是用跑的,走到陆先生的办公室门前,他不在。乔安站在玻璃门前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她用自己最后一格血,上到最顶层的天台,只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她都忘记上次这样被掏空的感觉是何时出现的。讽刺的是,天台上竟然有一把椅子。看来能在这座大楼里扎根的人,谁又没崩溃过呢?她从十四岁就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是她从来没有预期过这种局面,不是没预期过和最好的朋友闹崩,是没有预期过,自己还是会为此痛苦。超乎想象的痛苦。乔安站在天台边上,楼下的喧嚣不见了,风呼呼地吹,头发粘在唇膏上,潮湿的肌肤。她坐着坐着,看太阳一点点坠落,这座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山,所谓的夕阳西下,不过是太阳在高楼大厦里捉迷藏,最后碎成成千上万个小块,藏在千家万户的灯泡里。之后趁主人睡觉,它们再偷偷地聚集在一起,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太阳。她明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都要付出代价,这是一种交换,但是这种交换太不公平,她感觉自己失去得太多了。乔安的家里没有灯,倪好就是属于她的那个电灯泡。乔安坐在天台上的整个下午,风云依旧变幻着。“静染”忙着四处撇清和小红的合作。这对奥里斯可算是一道清新的风,“静染”和奥里斯的签约仪式成为今天的热门新闻,都被放在“外围女”某某某曝光模特圈黑幕这个热点专题里。

和“静染”签成了,乔安功不可没,当乔安拿出录音的时候,陆远扬承诺“静染”的单子让乔安全权负责,这将是她事业的绝佳跳板。“别这样,你应该兴奋才对。”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先生已经站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他时,还红着眼睛。他的轮廓被夕阳镶了金边,把阴影面留给乔安,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乔安使劲掩盖着自己的哽咽,“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她感觉自己坐上了一列超音速列车,顺着轨道勇往直前,她看了一万遍票根,确认自己的目的地,以至于错过了沿途所有美好风景。乔安脸上终于出现了她这年纪应该有的迷惘、无助、不安。她看着陆先生,渴望在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陆先生指指那把椅子,告诉乔安,“看到这把椅子了吗,是我放上来的,但是我相信,除了你和我,肯定有不计其数的人坐上去过,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一个过程,你经历的,别人也在经历,你明白吗?”乔安看着陆先生,摇摇头。他轻轻抱住她,她机械迟缓地也用双手环住陆先生。“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是非,你还记得当时跟我说的话吗?这件事如果让你离着目标更近了就是对的,如果让你走远了,就是错的。”“可是我现在不知道目标到底是什么啊!”乔安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红了眼圈。陆先生看到这一幕,滋生些许不忍,他紧紧抱住乔安,仿佛抱住了当年自己的心酸。可是我们都要经历,都要失去,这就是可怕的公平吧。乔安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四岁的女孩,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烦恼的还只是玻璃橱窗里那条买不起的裙子。但是乔安呢,却要付出这么多,也没得到一条漂亮的裙子。“你知道我缸子里那些鱼从哪来的吗?

我本来只有一个缸,之后我每赢来一个单子就会往里面扔一条我喜欢的鱼,当然,很多鱼是不能养在一起的,所以很快有些鱼就被另一些吃掉,我用它们提醒自己,再厉害的鱼也可能被更厉害的鱼吞掉,这就是生态圈,不仅是它们的,也是我们的。”他在乔安耳边低语,“所以,一会儿下楼给自己买条裙子,让你记住这次胜利,但是它也只能让你辉煌一次,很快就会过季,你就要努力去买另一条。”乔安不知道,陆先生这一仗是一定要赢的,从闫涵那里赢回当时失去的所有尊严,付出的痛苦,和成熟的代价,一笔笔全要赢回来。所以从Fiona看似无心邀约的午餐开始,都已经在陆先生的掌握中了,中间的些许误会,也并非偶然。她想到在冯缈缈手下干活的时候,冯缈缈常讲些奢侈品发家致富的段子给下属洗脑,“这几个响当当的品牌现在瓜分着一片天是因为他们当初的坚持,LV在二战期间都不曾关店。”乔安听到总在心里偷笑,LV能熬过二战是因为加斯顿·路易对纳粹的妥协。谁说不是呢,你看到所有金光闪闪的大牌,凝聚了爱和坚持的历史,不过是一种掩盖,掩盖了他们所有辉煌的源头是不堪入目的肮脏,并且坚持肮脏。但是亲爱的女王,失落片刻,就别计较那么多了,毕竟这世界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里。乔安在陆先生的肩膀上,看到了今天的最后一束光,云去南方,暮色降至,好在大家窒息前,令人兴奋的周五夜晚降临到这座城市。

第12章 第梦醒时分

有一个特别毁童年的真相,我们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私下聊天,问起对方的第一任性幻想对象,三个人说是夜礼服假面,两个说是《排球女将》里的教练速水大介,一个年龄小点,说是工藤新一。金城武、强尼德普、吴彦祖都是八百年之后的事了。那个时候连性是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开始了幻想,幻想能在大街上遇到受伤的夜礼服假面,之后把他带回家里悉心照顾,给他端茶倒水,打针讲故事,像是对待一个洋娃娃,之后岁月静好下去。你们还记不记得,从几岁开始,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不再期待在大街上偶遇受伤的夜礼服假面,不再会在同学录上填下“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这样土气的鬼话。不再需要有人陪伴,手牵手上厕所。我曾经也不是没想过,人和人之间可以有真正的永久。可是后来越发明白,朋友之间,最精准的描写,是凉薄的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写的“若世上所谓‘交友’是彼此轻蔑,又互相来往,并使对方越发无趣,那么我与堀木一定是最好的朋友。”谁都会在小时候做一个曼妙春梦,可惜的是,我们都会醒过来,只是早晚。更可惜的是,醒过来了之后,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活,比做梦的时间长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