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位于丸大楼四楼的加纳律师事务所依然十分繁忙,年轻的律师和实习生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但是加装了隔音装备的社长室却完全阻断了外界的喧嚣,给人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加纳律师正在办公室里缓缓踱步,对着女秘书交代一些事情,这时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女秘书立刻中止速记的工作,接听电话。
过了一会儿,她回头对加纳律师说:“金田一先生说想见您。”
原来一直神情自若的加纳律师突然紧张起来了,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请他进来吧!你先出去一会儿,这段时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我知道了。”
女秘书挂上电话,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之后才走出去。而金田一耕助很快就进来了,他还是那身松垮垮、皱巴巴的和服装扮。
就在两人点头寒暄的瞬间,彼此的眼神中同时掠过一抹警惕和紧张的神色。
“请坐,这阵子辛苦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东京,我已经把智子小姐送到经堂去了。”
“真是谢谢你。”
金田一耕助坐下来之后,加纳律师打开桌上的烟盒,说道:“请用。”
“谢谢。”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哪里,这些都是我的职责所在,只是遇害的人就显得无辜多了……”
“的确如此。”
加纳律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虽然还算和蔼可亲,可是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金田一耕助视若无睹地拿起一根高级烟,顺手点着火。
“总而言之,今天特地来这里跟你报告一些事,同时也有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呢?”
“我们最初的约定是我必须去月琴岛迎接智子小姐。现在我已经履行完约定,因此我想问的事情就是,我的任务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这件事我已经和我的委托人谈过了。其实我们原本就不是单纯请你去迎接智子小姐,而是想请你调查一下那封警告信中所提的事,也就是十九年前的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他杀的嫌疑?关于这件事你的看法是……”
金田一耕助十分谨慎地选择着措词。
“关于这件事,很抱歉,我很难一下子说清楚。毕竟这是一件年代久远的案件,而且我在岛上仅仅停留了两个晚上。”
“我知道,这的确太难为你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即使不符合事实也无妨。”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说说自己的看法吧!我认为那封警告信中所提的事,应该是正确的。”
加纳律师神情紧张地问:
“你是说智子小姐的父亲并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死于他杀?”
“是的,我是从各种线索推断出来的。”
“你所谓的线索是……”
“发生在修善寺的两起凶杀案。”
加纳律师皱起眉头。
“金田一先生!你是说那个叫姬野东作的园丁遇害也跟十九年前的命案有关吗?可是报纸上说……”
“新闻记者并不知道十九年前的惨案,所以在报道这件事的时候,自然不得要领。在我说出我的看法之前,请你先看看这个材料。这是我做的简单记录。”
金田一耕助的记录如下:
五月十七日
·金田一耕助投宿于松籁庄饭店。
·当晚多门连太郎也投宿在松籁在饭店。
五月十九日
·九十九龙马、文彦、茑代三人到达松籁庄饭店。
·游佐三郎跟他们在一起。
五月二十日
·九十九龙马和金田一耕助前往月琴岛,大约在傍晚时分抵达该岛。
五月二十一日
·九十九龙马和金田一造访大道寺家,约定第二天一早离开月琴岛。
·文彦打电报告诉父亲有关游佐三郎先到一步的事。
·名叫九鬼能成的戴墨镜的老人也前来投宿。
五月二十二日
·文彦无意间在钟塔听到游佐三郎和多门连太郎之间的对话。
·大道专欣造陪着驹井泰次郎、三宅嘉文两名青年抵达饭店,总管依波良平(驾代的哥哥)也一同到达。
·从月琴岛出发的一行人抵达饭店。
五月二十三日
·文彦在庭院后面的洞穴中制作了三封信。收信人分别是智子、游佐三郎和多门连太郎。中午时,他留下这些信便先行离去。
·早上,游佐三郎和驹井泰次郎以乒乓球拍互殴,驹井流鼻血。
·智子看到染血的乒乓球拍便激动地昏倒。
·下午三点左右,神尾秀子在庭院后面的洞穴附近,无意间听到姬野东作和游佐三郎的秘密谈话。谈话内容和十九年前发生在月琴岛上的事件有关。
·三点到四点之间,姬野东作在洞穴附近被勒毙。凶器是神尾秀子的毛线。
·晚餐时,智子发现文彦所做的信。
·九点十五分至三十分之间,游佐三郎在顶楼的钟塔内遭人杀害,和凶器无关的乒乓球拍上却染上血迹。
·九点二十八分,智子来到钟塔内,发现游佐三郎的尸体。途中曾遇见九鬼能成。
·多门连太郎出现在钟塔。
·九点三十分大钟自动报时,金田一耕助及其他饭店职员爬上顶楼,途中遇见提着皮箱的九鬼能成。
·后来一行人在钟塔内发现游佐三郎的尸体和惊慌的智子。
·多门连太郎和九鬼能成逃离松籁庄饭店。
·十一点左右警方派员展开搜查。
五月二十四日
·发现园丁姬野东作的尸体。
·查出昨晚逃离松籁庄饭店的九鬼能成从修善寺逃到伊东,再逃到加纳律师的热海别墅,但是加纳律师方面极力否认。
·同日早上,有一个人从加纳别墅乘车到热海车站。
·根据车站工作人员的证词,这个人是松籁庄的前屋主、昔日的皇室贵族——衣笠王爷。
·多门连太郎至今行踪不明。
金田一耕助做的记录大致是这样。
他一边留意加纳律师看记录时的神情,一边从旁加以说明。
加纳律师轻轻点头看着记录,但是当他看到九鬼能成逃到自己热海的别墅时,整张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不过他随即恢复镇定,等看完记录之后,平静地抬起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真是一份非常详尽的记录。”
“哦?仅仅如此吗?”
“是的。”
金田一耕助一直盯着加纳律师。不久,加纳律师终于叹了口气。
“金田一先生,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我关于那天晚上九鬼能成逃到我别墅的事?”
金田一耕助从容地点点头。
“很抱歉,来找我的那个人不叫九鬼能成,而我也不认识什么叫九鬼能成的人。”
“但是加纳律师,九鬼能成只是他的化名。因为据我所知,他在旅客住宿名单中所登记的地址,那里其实没有叫九鬼能成的人物。”
“那我就更不可能和这么一位奇怪的人物交往了。”
“但是,那天晚上的确有人搭车前往你的别墅是不是?”
加纳律师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承认。
“那位客人就是昔日的皇室贵族——衣笠王爷吧?”
“随你怎么说。”
加纳律师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加纳律师,难道是衣笠先生化名为九鬼能成,住在松籁庄饭店吗?”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加纳律师淡淡地说道:
“松籁在饭店以前是衣笠先生的别墅,而且现在的服务人员中应该还有他当年的仆人,所以就算他改名换姓,仍然会有人认出他的。”
“但是,那个叫九鬼能成的老人是经过乔装打扮的。”
“乔装打扮?你看出来的?”
“不,不是我。说来惭愧,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那么是谁说的呢?”
“是大道寺先生的公子——文彦。”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这么说吗?”
“不,只有文彦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加纳律师苦涩地笑了笑。
“金田一先生,小孩子的话能信吗?衣笠先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既不是演员,也不是冒险家。如果他化装成九鬼能成,一定会被许多人识破的。”
“但是文彦说,他曾经试着去拔那个老人的头发,对方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所以他认为那一定是假发。”
加纳律师闻言,噗妹一声笑了出来,但他立刻用手帕捂住嘴。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实在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那孩子太顽皮了,老是喜欢恶作剧、捉弄人。金田一先生,我敢说那个老人一定是在睡觉,否则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再说老年人的毛发本来就比较容易脱落呀!”
(真不愧是狡猾的律师,一点儿马脚也不露。)
金田一耕助于是换个话题。
“不管怎么说,衣笠先生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晚了还突然跑去拜访你?而且在那之前他人又在何处?”
加纳律师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他的脸上不禁浮现起苦涩的微笑。
“说来说去,你的话题还是绕着衣笠先生打转啊!好吧,既然如此,我只好告诉你,前伯爵药王寺住在伊东,而药王寺的夫人是衣笠先生的堂妹,所以两家经常互相走动。
“前些天,他们打算利用周末时间到衣笠家拜访,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突然临时变卦,而衣笠先生是个没有耐性的人,只要一点小事惹他不高兴,他就没有心情了。后来他断然拒绝药王寺夫人的来访,独自一个人出外散心,可是却无处可去,于是便跑到我那儿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药王寺先生。”
真是高招,对方竟然打出当面对质的王牌了。不过金田一耕助仍继续追问:
“你和衣笠先生是旧相识吗?”
“是的,他一直是我的客户。”
金田一耕助目光犀利地望着对方。
“加纳律师,难道这次事件的委托人就是衣笠先生不成?”
加纳律师吃惊地望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必须绝对严守委托人的秘密。我想,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才对。”
金田一耕助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在对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的言词中,他也察觉到其中颇有值得玩味之处,因此便默默地点点头。
加纳律师笑了起来。
“金田一先生,我想你的问题应该已经问完了,所以这回该我问问你了吧!那位叫姬野东作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十九年前的惨案?难道他也来自月琴岛?”
“不,他好像不是月琴岛上的人。如果是月琴岛的人,智子的外婆应该会认识才对,但是她却对这男人完全没有印象。就连九十九先生、神尾老师、茑代和茑代的哥哥伊波良平,也都不认识这个男人。”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呢?”
“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根据警方的调查,这名男子在战争期间曾经在衣笠先生的别墅中工作,后来别墅里的某长官还是总管去世,所以这个男子便以补其空缺的缘故住下来。不过由于这名男子平日就沉默寡言,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原来如此。”
加纳律师点点头。
“但是,就其他知道十九年前的事,又为什么要告诉游佐先生?难道他以前就和游佐先生认识吗?”
“或许吧!游佐先生以前曾经去过松籁在饭店两三次,他是个处事圆滑的男人,加上出手大方,所以饭店里的服务生都很喜欢他。我想姬野东作应该是在那时就跟他非常熟识了。”
“原来是这样。对了,不知道姬野东作对十九年前的事了解多少?”
“这也是问题所在。但除非知道他的过去,否则……”
加纳律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再度落在桌上的笔记本上。
“对了,这个叫多门连太郎的男子呢?”
“嗯,目前他的嫌疑最重,但是却下落不明。还好,文彦无意中听到他好像是银座红枭酒馆的常客,所以昨天晚上我便派人到那间酒馆看看。
“据我所知,多门连太郎是他的化名,他真正的名字是日比野谦太郎,而且他在酒馆里的外号是小白脸阿谦。老实说,我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因为他那张脸犹如希腊神话里的俊美男神一般,我想他就是靠着那一张脸,过着舞男般的生活吧!听说去年秋天他在酒馆和朋友发生争执,愤而朝对方开了一枪,因此入狱半年,今年五月才出狱。”
“原来他是个有前科的人?”
“是的。”
“那他又是怎么住过松籁庄饭店的呢?听说他拿着一张大道寺先生的名片……”
“是的,可是大道寺先生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总之,他是一位谜样的人物。听饭店的员工说,他好像是在饭店里等什么人。”
加纳律师听到这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清澈明亮的双眸说道:
“对了!金田一先生,你觉得这次的事件和十九年前的事件有关联吗?”
“应该有吧!所以我想,只要解开这次事件的谜底,十九年前的案子就会有答案了。”
“我明白了。”
加纳律师用力地点点头,随即露出笑容。
“金田一先生,看来你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呢!我的委托人对这次的事件也非常震惊,若是这次的事件和十九年前的案子有关联的话,还希望你能彻底调查。至于酬劳方面不成问题……”
加纳律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袋,从中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金田一耕助。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今后不论花费多少,都请你务必彻底调查清楚。”
“我知道”
金田一耕助接过支票,看也没看,便往口袋里一塞,然后很有礼貌地鞠躬告辞。
金田一耕动离开丸大楼的加纳律师事务所之后,随即来到位于有乐叮新闻街上的新日报社。他向服务台说明自己想拜访社会部的宇津木慎介,便有人领着他来到三楼的会客室。
不久,宁津木慎介推门进来了。
“晦!金田一先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宇津木慎介是一个精力充沛、体格壮硕的男子,而且总是笑眯眯的。金田一耕助有时会拜托这位同乡通过报社的渠道调查一些事情,而他回馈对方的方式便是提供一些素材,让他们在报上发表。
“今天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金田一耕助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撕下一张放在桌上的便条纸,用铅笔快速写下“前是室贵族衣笠智仁”几个字,然后立刻点火烧了它。
宇津木镇介见状,眼睛立刻为之一亮。
“金田一先生,是因为修善寺发生的事件吗?”
他压低嗓门,又问:
“这么说,这个人果然和修善寺的命案有关喽?”
“这个目前还不能确定。”
“那么你要我调查他哪方面的事呢?”
“主要是家族关系,他有没有子嗣?有没有哪个亲人曾过世身亡?以及他的交友情况等等。还有,在你进行调查的时候,说不定会发现和这次事件有关的情报,如果你立刻发表这些资料的话,会造成我的困扰,所以我希望关于这个人的各种消息,先暂时封锁起来。”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好答应了。不过如果有值得发表的东西,你一定要尽快通知我哦!”
“放心吧!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金田一耕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西式信封。
“这里面有七张莱卡底片,麻烦你帮我把它尽量放大。”
“好的,没问题。我会拜托摄影师处理。”
“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嘛……活无差不多了吧!到时候你再来一趟。”
“后天是星期天,没问题吧?”
“报社是没有星期天的。”
金田一耕助站起来,再次低声交代着:
“请你务必妥善保管这些莱卡底片。因为这里面或许藏有解开那次事件谜底的重要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