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河源宅,福泽谕吉直接从东京过来了。
“打扰了...”
“哪里哪里...事实上,应该说抱歉的是我们。”一对中年夫妻露出了惭愧的表情。从法理上,他们是河源心夏现在的监护人,也是她法律意义上的舅舅舅妈,但实际上他们和河源心夏并无血缘关系。
河源家是歌舞伎名家,歌舞伎家族的传统众所周知,传男不传女。河源心夏的外祖父和妻子没有孩子,但他有一个情人,生下了心夏的母亲。虽然因为传男不传女的规定,无法将名号传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人有私心,更喜爱自己的亲生女儿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心夏的舅舅,他是外祖父从妻子家的晚辈中过继而来的(外祖父妻子的娘家也是梨园家族),所以和心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去年这个家里唯一和心夏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也去世了,但这其实并不影响河源心夏的生活——毕竟是有钱有名的梨园家族,养一个孩子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为名声着想,也不可能虐待。
河源夫妻的惭愧也在这里,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却要交给别人。即使是孩子的生父,传出去也会有闲言碎语吧...孩子祖父一去世,就欺负‘孤儿’什么的。
但孩子的生父是孩子自己找来的,对方又有政府背景,想要拿到孩子的抚养权根本不成问题——想要抵抗也很难。
抵抗不能,干脆就做的好看一些,河源夫妻也没有摆出恶人嘴脸。事实上,他们虽然对一些事有些心虚,但要说对名义上外甥女的照顾,他们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所以还算是有底气。
于是,直接就让女管家带福泽谕吉去见心夏了。
福泽谕吉沉默地随着女管家进入和式大宅的内庭,说实话,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心夏会打电话请他带她走——他大概每个月和心夏通一次电话,每年会见一次面,确定这个孩子在河源家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对于父母离婚的孩子,这个见面次数偏少,但其实还在正常范围内。多的是父母离婚后,孩子和分开的一方多年不见的...而且这里主要还是心夏的问题,她似乎一直都排斥着自己的生父。这一点福泽谕吉是有感觉的,所以他默默减少了打扰那孩子生活的次数。
福泽谕吉不清楚为什么心夏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想要和自己一起生活——但心夏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不问原因,毫不迟疑地就来了。
然后他就在庭院里见到了那孩子。
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谁见了都会说‘好像女儿节上的雏偶’之类的话...之所以这样说,除了那孩子长得真的很可爱,也是因为很少能在一个女童身上看到那样沉静的、古典的气质。
她在那里一个人玩着一只颜色艳丽的像皮球,‘砰砰、砰砰’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
她那一头解开来拖到膝盖的浓密长发在头顶扎得紧紧的,每一根碎发都被梳上去,扎成一个圆圆的丸子。丸子周围一圈是装饰的珠串,深红色的,就像一粒粒的小浆果。在左前方还插着一枚细工花簪,按照此时的节令,是蓝紫色的菖蒲。
这看起来是旧时给小女孩的打扮,当今哪怕是小女孩都不愿意了。因为发髻梳得太紧,头发紧紧贴着头皮,嫌弃不好看。
但她没有问题,因为她实在是个漂亮孩子。
她有一张雪白小巧的脸,鼻子笔直,嘴唇小而鲜艳,细眉富有古典美。她的眼睛是一种很深的蓝色,蓝的发黑。她看向福泽谕吉时,眼睫毛垂下,就是一对小小的翅膀。
大概是河源家的‘传统’吧,这孩子在家穿的是和服。她穿了一件保留了本色的白绉绸单衣,袖子和衣摆上印染了零星的鸭跖草,草叶嫩绿,花朵是露草色的,淡青色的露水则绞染而成。
而高高地系起的腰带呢,是十分相衬的缥色。为了染出这种颜色,蓼蓝不需要用黄檗预染。
见到福泽谕吉和女管家时,她,或者说‘河源心夏’扔下了像皮球。木屐踩在石板小路上,‘哒哒、哒哒’,是会被前人称赞为‘风雅’的那种声音。
“谕吉。”河源心夏生疏而局促。
......
福泽谕吉决定第二天带就带河源心夏离开,只要确定心夏确实是想要和他一起生活的,其他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手续可以回横滨之后补办。而心夏的东西么,本来也不打算一次带走,河源家会收拾打包,寄到横滨去的。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有时候真心觉得心夏小姐不像个孩子呢。”
“我倒是很喜欢心夏小姐,不过能够和父亲一起生活也不错...听说福泽先生也不是一文不名的人,在政府中很有人脉,心夏小姐不会吃苦的。”
“心夏小姐太可惜了,大概是对本家失望了,才决定要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吧——‘多摩流’舞踊已经决定由若莱小姐成为第七代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如果心夏小姐留下来争取,还是有机会的,有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爷和夫人也要顾及名誉。”
“但真要是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是说,心夏小姐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考虑那么多吧,即使再少年老成,也是小孩子的思维,受不了这种委屈,会想要找人依靠。”
这个时候是晚餐后,福泽谕吉并不是故意听河源家的佣人八卦的,但他确实听到了。鉴于他对河源家情况的了解,终于明白为什么心夏要和自己生活了,至少明面上的原因是这样——心夏的外祖父去年去世前,去世前一直说要让心夏继承本家的舞踊流派‘多摩流’。
歌舞伎的事业只能由男性继承,但舞踊可以由女孩子来,河源家也确实传承了一门舞踊流派...心夏的传统舞跳的很好,和她作为舞踊名家的母亲一样,甚至更有天分,本来是一个非常好的继承人。
但就在即将宣布她继承名号前夕,祖父(其实就是外祖父)去世,事情就搁置下来了。
而最近,舅舅舅妈想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样热爱舞踊的河源若莱继承‘多摩流’舞踊。
虽然这有些欺负小孩子,当初祖父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让心夏继承‘多摩流’了,现在有些‘人走茶凉’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话,人都是有私心的。相比起一时的不好意思,当然还是孩子的一辈子比较重要。
所以,结果就很明显了。
但心夏真的是因为原定的‘多摩流’继承人当不上了,而选择和自己生活吗?福泽谕吉直觉并不是这样。说起来有些奇怪,福泽谕吉其实一直觉得心夏和所有人都不亲近,对自己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
她根本不像是在意那种事的小女孩。
福泽谕吉沉默地折向另一条小路,收敛了气息和脚步,佣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八卦主家的话被人听到了。
“心夏姐姐要离开京都了吗?”福泽谕吉原本是来见心夏的,却听到了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是心夏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河源若莱。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对没有血缘的表姐妹似乎不存在矛盾。河源若莱也没有丝毫的骄横跋扈,事实上,她对着心夏,态度好像过于‘小心’了——当然,这并不是问题,可以理解为小孩子对大孩子的崇拜与服从。
福泽谕吉想了想,等到河源若莱离开,才出现在心夏面前。他蹲在心夏面前,和这个孩子视线平齐,一瞬间有一些恍然...虽然每年都见面,但小孩子是变化很快的生物,好像一段时间不见就大不一样了。
这个孩子像谁呢?福泽谕吉很难从她的眉目中看到自己的部分,但有的时候又能从细枝末节里看到一点儿浮光掠影,让人感慨血脉的神奇——总的来说,心夏长得更像母亲,但其实不像的地方要更多。
说实在的,福泽谕吉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在遇到前妻之前,他几乎从没考虑过婚姻。一见钟情、热恋、结婚、生子、矛盾爆发、离婚,那段日子现在回忆起来都充满了种种失控感,以至于如同不太清晰的梦。
他现在再想起前妻,就像是老照片,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了。直到仔仔细细地看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渐渐清晰。
心夏刚刚泡过澡,浓密的头发已经散开来,呈现出原本有些自然卷的状态。福泽谕吉拂过孩子的头发,柔软而蓬松,像一只幼猫——过去已经生疏太久了,要说直接成为感情深厚、亲昵自然的父女,那是不可能的。但此时此刻,福泽谕吉确实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由子女带给父母的成长,他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笃定地触摸到。
“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吗,心夏?”福泽谕吉觉得有些紧张。虽然他曾经是政府的‘银狼’阁下,是最需要保持镇定的杀手,虽然他之前也算是养过一个孩子(乱步),但这和当下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心夏其实并没有电话里那样毫不犹豫,并不是说她想留在河源家,当她明白河源家没有她的‘位置’之后,她就想要离开了。只是对于要不要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她其实是不确定的。
只是她还是小孩子,想要离开现在这个家,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但当福泽谕吉真的立刻赶来之后,她又有些后退了——福泽谕吉的直觉没错,她确实是逃避着他的,她对他有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愧疚,以及比愧疚复杂的多的情感...无法解除,不能释怀,所以只能逃避。
过了一分多钟,心夏才点了点头...她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实在没办法了,只要麻烦谕吉到读中学就好了,到时候可以去寄宿制的学校。这样算下来的话,其实也只有一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