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淋成落汤鸡的少年,精致的眉眼浸满了雨,水珠浮在脸上,又串成线,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淌落。
“林仪……你谁?衙役?”
少年在门的一瞬间眼便亮了起来,纵然夜色也无法掩藏,不过看清人后又瞬间收了笑。
荣进:“……”
娘嘞,一开门见个山匪小霸王,他心跳还没能平复过来。
“让让,让我进去。”周昭南单手背着个包裹,不知里头是什么,只同他衣裳头发一样,皆湿透了。
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得自己狼狈,随意抹了下脸上的水,就推开荣进从他身侧挤了进去。
“林仪君!我来啦!”
荣进反应过来,赶紧追在后头:“别……别喊,官衙之内禁止大声喧哗。”
虽是提醒,却十分紧张。
既怕得罪山匪,又怕得罪上司。
一头是目无法纪,可能随时翻脸动手,一头却是铁面无私,甚至会亲自行刑。
他心底喟叹了声,升斗小民不狠不横,只能继续窝囊了。
“噢。那不喊了。”周昭南难得乖顺,将沉甸甸的包袱往地上一放,顿时就汇了一滩水。
“你去喊吧,就说灰蛇山周昭南来了。”
荣进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问:“您……您来是报案?”
“报什么案?我是来赔钱的,上次我们兄弟不是没轻没重砸坏了你们公堂好些财物吗?林仪君让我三日后来赔,我答应啦。”
周昭南拍了拍包袱:“我把银子都带来了。”
荣进眼皮一跳,这么大一包袱,里面都是银子?这得多少银子?
周昭南说了,他便也想起这事,赶紧应了声就往后堂去。
没多久林仪君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衙役。
雨小了些,变得淅淅沥沥,天色仍然阴沉朦胧,不过能隐约辨路。
荣进在前头提着油灯,昏黄一片光,身量高挑的女子撑伞缓步而来,周身笼着烟雾,影影绰绰。
穿过仪门,林仪君站到了廊下,她目光与周昭南明亮的笑意相接,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吩咐跟着的衙役。
“谷宏,你去多买几贴伤寒药,顺便买个熬药的砂锅,再让人送两担烧柴,送去后堂厨房……对了,方便的话再买些老姜和糖,账找顾主簿报销。”
“好,大人,我这就去。”
“杜胜,天亮后你去买些热粥之类的早膳,约半个时辰后送去主簿衙舍。”
“没问题,大人,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粥铺,那……”
“不用跟本官说,你去买就是。”
“好嘞。”
两人都走了,林仪君才看向等在旁边的周昭南。
周昭南朝她一笑:“现在轮到我了吗?”
林仪君打量他,见他浑身湿透,不由问:“……你过来没打伞吗?”
“打伞了的,下山时被树枝刮坏了,索性丢了,这样跑得还快些。”
“淋雨不怕生病?”
他摇了摇脑袋,像小狗一样,甩的水珠飞溅:“不会不会,我身体可好了。”
林仪君抬手挡了下雨水,略有些无奈,朝荣进道:“有没有干净衣物,送他换了,等会让灰蛇山一并还了。”
这样借,还的岂不是新的?……荣进余光瞥周昭南那包袱一眼,满口答应:“有的!我这就去拿!”
林仪君拿着那套干净的粗布旧衣,让周昭南跟着她去了吏舍。
她将衣裳放在桌上,又给他递了条汗巾:“擦干,换了吧。”
“我不要。”周昭南拨弄着湿发,“……我这是新衣服,为了见你特意换的,湿了也比那个好看。”
嗯?……
林仪君挑眉,这才仔细去看他打扮。
一身绣有暗色竹纹的青蓝交领,箭袖外绑着皮质护腕,贴有铜制隔片。腰间黑色革带,同样饰着花纹铜片,不似常见玉带温润,却也精致,有一种凌厉之感。
因非宽袍大袖,故虽湿透,却无贴身局促之感,只是颜色深些,勾勒出明显的肩颈与腰线,衬上那眉眼,很有张扬的少年朝气。
林仪君道:“我现在看见了,你可以换了。”
“……好看吗?”那双凤眼眨了眨,期待地盯着自己。
林仪君实话实说:“还不错。”
周昭南便高兴道:“等下次洗干净了,不下雨,大晴天,你再看看好不好?……”
他说着又微微懊恼:“这是知柳婶新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穿呢,如今淋成这样,她肯定要骂我了。”
林仪君心底想笑,面上却平静问:“你到底换不换?”
“那好吧。”
“嗯。”
林仪君转身出去,顺便把门关上了。
过了片刻门被打开,周昭南已换上了荣进的旧衣裳,脸上的水也擦干了,额发仍是湿漉漉的。
他身量高的多,衣袖裤腿都短了一截,反而比湿衣局促的多。
“……穿着真难受。”他小声抱怨。
“换好了,那就办正事吧。”林仪君道,“你跟本官来大堂,本官给你一一清算赔偿事宜。”
周昭南抓着湿衣与包袱跟在林仪君身后,雨已停了,天色也逐渐转亮。
他低声道:“林仪君,昨晚下雨了,没有月亮,不过我在下雨之前就向月神许过愿了,你放心。”
林仪君轻怔,嘴角微微上扬:“嗯,那多谢你。”
在跨进大堂前,她强调了句:“当值期间,不准直呼本官姓名。”
“知道了,林大人。”周昭南笑了笑,满口应下,“你这称呼也挺威风的,我觉得比我灰蛇山少主的名头还威风些。”
“本官乃初宜县知县大人林仪君……嗯,确实挺顺口的。”他碎碎念着她的名字。
林仪君走进大堂后,将那账本取出:“三把圈椅,四条板凳,三根刑杖,一个架子,还有……地面上那个坑也要修补,修缮或赔新一共所需银钱十两六钱五分三文。”
她将账本给他:“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周昭南放下包袱,传来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钱都在这里,你只管拿,要多少拿多少,我不看账本,我没学过认字。”
林仪君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只将账本收回,然后解开周昭南带来的包袱,不由一怔。
里面全都是散钱,各种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以及铜板。
她只好唤衙役龚明去库房取来小秤,一点点给碎银子称重,又数铜钱,直到对上赔款数目。
“大人,好了。”
“嗯。”林仪君在案后写好《赔偿条例》,闻言搁下笔,招周昭南过来,“本官给你念一遍,你若无异议,便在上面摁个手印。”
周昭南还不等她念,便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用拇指蘸了印泥按下去。
“当然没异议。”他收回手,拈搓着指腹多余的红色,兴致勃勃同她闲聊起,“林大人,你昨天有去赶早集吗,昨天一里庙那边特别热闹。”
“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昨天人好多,不过可惜最后打起来了,砸得乱七八糟的,我都没逛尽兴。”
暴力冲突?
林仪君皱眉:“你可知为何冲突?是否有人受伤?”
周昭南点头:“有,有两个人被砍伤了,流了好多血,也不知能不能活,反正这样吃了亏,他们不会轻易算了的,还会继续打……你要去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