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潜

林仪君从顾宅离开后,在附近逛了逛,顺便买了些日常所需。

当然,是用向顾牧置换的铜钱和一些碎银子。

碎银子在哪都一样,是硬通货,至多根据成色不同有些时候会有些折价。

她回到县衙时已是傍晚,县衙里那几个吊儿郎当的衙役,在亲眼见识到她举重若轻的功夫后,变得面目可爱了许多。

她临走时吩咐替她打扫后堂居所,倒也没偷懒。

那个负责的衙役见她回来,便在门口冒了个头,紧张问:“大人,这样行吗?……桌子椅子都是小人用抹布一点点擦了的,灰太厚了,干了一下午。”

林仪君盯着他的脸想了下:“杜胜,你干的不错。”

此人三十有二,面阔大耳,嘴角边有颗痣,上午说话时她记得清楚。

杜胜靠近两步,笑:“大人要是满意,那小人就先回了,今晚小人不当值。”

“今晚谁当值?”

“荣老哥和……和方仓。”杜胜抿了抿嘴,小心看林仪君眼色,“方仓已经回家了,说是要告假养伤。”

林仪君仰头看天,暮色降临,天边叠着彩霞,连陈旧的县衙屋檐轮廓都柔和了下来。

她道:“别忙走,你把主簿衙的卧房也打扫一下吧。”

“啊?……这……”

“算加工,一百文,打扫完了就结给你。”

“……大人放心,小人今天晚上舔都能舔干净!”

林仪君:“……”

这话听着怪让人嫌弃的。

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典吏廨所内亮起,将林仪君的影子映在杂乱的文书堆里。

荣进走进时,林仪君正吃完最后一口饼。

她头也未抬:“从严家过来的?”

“……是。”荣进有些心虚,站姿略显僵硬,双手置于身前握了握,“大人,方仓毕竟是严家的人,他……他受了伤,总要看看大夫……自己不方便走动,我就…送了一下。”

林仪君不置可否:“那今晚算他旷工。”又问:“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就去值夜吧……对了,何典吏和另外一个没来的,下午有过来吗?”

“没有……要小人再去他们家里叫一声吗?”

“不用,去忙吧。”林仪君面色如常,继续翻阅连篇累牍的文书记录,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荣进心中忐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走了出去。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晚,星空璀璨,连风也凉爽,却吹得他心情烦躁。

荣进肩膀被人冷不丁一拍,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啐声:“你要死啊!”

杜胜笑嘻嘻:“干嘛呢,老哥?站在这儿发呆呢?看你脸色,是被严家骂了还是被新来的县太爷骂了?……不对,县太奶哈哈……”

“……骂我一顿倒好。”荣进懒得理会他不着调的话,只叹了口气,瞥了眼廨所内隐隐透着的光,摇头,“咱们这位知县,真是让人看不透。”

“女人的心思猜不透很正常。”

“……”荣进无语片刻,问他,“你怎么还没走?今晚要陪我一起值夜?”

杜胜捶了捶肩颈:“嗐,别说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都在清灰,我在家里也没干过这种事,真是累够呛。”

荣进就笑:“看不出来,你在咱们这位知县大人面前,还挺勤快。”

“这你就不知道了,咱兄弟可不是白干的。”杜胜嘿嘿笑了声,“一个多时辰顶我干两三天短工,还能马上到手。”

“……多少?”荣进心中一动。

杜胜比了个手势,心情畅快地往廨所去了。

一百文,在初宜能买两斗米,够普通一家三口吃二十天。

夜深了,油灯烧的只剩短短一截,光越发昏暗。

这座偏远县城陷入了寂静沉睡之中,只能闻得虫鸣鸟叫。

林仪君拂去灯下堆积的虫尸,将手边的文书整理放好,起身活动了番筋骨。

已是二更末,接近夜半。

她吹灭灯花,借着月光往后堂去。

县衙外侧围墙高一丈,三堂后院开设有后门,但常年关闭,东花厅与小厨房之间开有角门,方便进出。

县衙多年空置,角门便也一直关着,铜锁都生了锈。

林仪君乃习武之人,脚步很轻,走到三堂前院时,隐约听见角门处传来细微声响,常人若不细听,必定会忽略。

今夜晴朗,入夜时繁星满天,此刻已月上中天,月明星稀。

当某个影子探出围墙的一瞬间,便听一阵极快的拳风掠过,随即什么东西栽了下来。

“嘶……草……好痛……”

周昭南跌在地上,屁股和鼻子纷纷传来剧痛,两难之下他选择了捂住脸。

“……谁啊?!”他吃痛,一股火涌了上来,“竟敢打老子的脸?不想……”

边说他边愤愤抬眸望去,只见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立于月明处,笑容清浅,宛若仙女。

周昭南呆住,眼中的怒火瞬间消散于无形。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眨了眨,只余下一片澄澈的月光。

“啊……你?是你啊……”

林仪君打量着他,一身夜行服,显然是有备而来,却又未蒙面,将一张俊俏的少年容颜尽情展露在月色下,连此刻的狼狈也是。

“本官没记错的话,阁下是灰蛇山二把手吧。”她道,“怎么?堂堂灰蛇山少主,夜爬墙头,夜闯县衙……是偷盗公文还是偷鸡摸狗?”

“我……都不是。”

少年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脸忽然红透了,匆匆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沾上的杂草,还不忘整理垂落的发尾。

刚要抬头时忽然想起受伤的脸,此刻才觉火辣辣的疼,十有八九是肿了。

他赶紧捂脸侧首:“那个,你……你先别看我……”

“嗯?”

“……我不是来干坏事的。”

“你可以试着给本官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本官只能将你暂时关押,等待明日开堂审理。”

“现在吗?……嘶……”周昭南揉了揉脸,侧身对着她,用余光瞥着她衣角,声低了下去,“能不能等消肿了再解释?”

“……”林仪君,“不能。”

这都什么要求。

周昭南往树下阴影处走了两步,融入黑暗里。

“咳,那我站这儿解释行不行?”

靠,简直太丢人了……他觉得他一辈子的脸都没今晚丢的大。

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仪君挑眉:“为何站那?”

黑暗里少年幽幽道:“打人不打脸……我现在没脸见人了。”

林仪君:“……”

“有这么严重?”她甚至已经收了力度。

“当然重了……鼻子都流血了……”少年捂着脸,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这可怪不得我。”

“我没怪你……”周昭南顿了下,才问,“你刚刚没看清我脸肿的样子吧?”

“……看清了。”

“啊你……你你快忘了!……”他似乎有些抓狂。

林仪君心里有几分想笑:“你最好说正事,不然我的注意力会始终在这件事上。”

“……行。”他飞快地说,“今天上午我那个胖胖的弟兄拿着狼牙棒闯入了县衙,他被丢出来的时候把狼牙棒落在里头了,那个狼牙棒是我二叔的,我借来用用,是千万不能搞丢的,搞丢了我二叔会打死我的!因为他明天就要回来了,所以我只好半夜偷偷进来,想把狼牙棒找回去,就是这样,我以为所有人都睡着了,想悄悄拿了悄悄走的……”

他懊恼:“……真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倒了大霉……啊呸呸呸,我不是说遇见你倒霉的意思,我是说——”

“别说了。”林仪君不禁笑了声,打断他。

“真的只是回来拿东西的?”

“真的。”

林仪君点头:“既如此,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认真答,我便将狼牙棒还你。”

“好,你问吧。”

“你二叔是谁?灰蛇山匪首吗?”

“是我爹的兄弟,名字叫东方盖,我爹前年死了,所以现在他是我们大当家,以前老大是我爹。哦对了,我还有个三叔,叫萧咏超。”

“你是初宜人?”

“是……算是吧……我不知道,我没户籍。”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我爹把我捡回去的,也不知道从哪捡的,反正是在灰蛇山长大的。”

林仪君皱了皱眉,继续问:“灰蛇山有多少人?”

“不知道,没数过,反正挺多人的,有的人不在山里,经常跟着我二叔三叔在外面跑。”

山匪占山为王,但通常也不会坐吃山空,初宜穷得很,大概仅靠在本地劫掠养不起这么多人。

林仪君思虑明白这些,便问:“一般他们会去哪?”

“我也不知道……”怕她不信,周昭南又解释,“我真不知道,我从来没跟他们出去过,他们不在的时候,总要留人守山。”

“每次都留你?”

“欺负我年纪小呗……”

听得出,少年语气里满是不服气。

林仪君没问太多,她不确定他答的几句真几句假,也怕问多了让人生疑。

她道:“你跟我来吧。”

“去哪儿?”

“你不是要狼牙棒吗?”

周昭南一愣:“……你不问啦?”

“问完了。”

他有些垂头丧气:“啊?……就问这些啊?…别的你都不问?”

林仪君笑了声:“那你想让我问什么?”

“比如……问我叫什么名字之类的……”他声音含糊不清。

但林仪君听清了。

她很给面子:“那你叫什么?”

少年立即精神一振:“老子……呸……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初宜县灰蛇山少主周昭南是也!”

草,他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差点又嘴瓢,还好收住了。

“好。”林仪君转身,“你跟我来。”

周昭南刚要踏出一步,又缩回去:“等一下……”

林仪君回头:“怎么了?”

月色如水,秋风习习。

少年躲在树影里,声与虫鸣交织,错落响起,浸满羞恼和青涩。

“你……保证,等下不会回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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