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府中的侍从布膳递箸,将温热的饭菜摆上桌案之后,元蘅也没多说什么。
这顿饭甚像鸿门宴,她知道,闻澈此时问什么她都是躲不过去的。
不过元蘅心中没有过多忐忑,做了就是做了,她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眼下比柳全更要紧的事就是北镇抚司中的内奸,那人究竟是何种的权力能将柳全从诏狱中偷放出来。白日的时候元蘅便在想这桩事了,但当时还是在顾虑着宋景的安危,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
饭菜简单,只有一盅温热的红枣银耳粥,还有几道摆在青瓷碟中的菜肴。
元蘅只尝了一口,眼神停在闻澈的衣裳上:“殿下今日这身曳撒倒是与平日不同。”
闻澈一直盯着她看,此时才垂眸看了自己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好看?”
“殿下在衍州的铠甲更好看。”
“你没看过怎知好看?”闻澈拢了衣襟坐好,手肘支在雕花红木的桌案上,漫不经心中带着懒散,微微抬眼看向她时,目若含星,“你信口胡话的本事不小。”
“猜的。”
元蘅不吃他这一套,便随意怼回去,“总比花天酒地时的衣裳好看。”
他将手中捏着的瓷杯搁回去,坐直了身子:“你又是从哪里听得这些诋毁本王名声之言的?”
“坊间流言。”
闻澈拾起面前没用过的筷子,不动声色地挡了元蘅去夹笋丝的筷子,面上却挂着看戏似的笑:“坊间流言你也信?你看起来不是这种不聪明的人。”
元蘅不与他争,挪动手腕,换了碟菜去夹:“流言不好吗?没有这些流言,这皇宫脚下的凌王府,怕是住着如坐针毡啊……”
盯着她看了半晌,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忽然,闻澈笑了起来,笑了许久,他的目光却冷下来。
“只是留你在这里用顿饭,住凌王府是不是如坐针毡,元姑娘就不必太感同身受了。”
“殿下今日穿了这曳撒,查了锦衣卫,恐怕明日别说吃酒,就算是醉死在了秦楼楚馆,也没人再信您了。”
元蘅重新拾箸,夹了笋丝。
回了启都之后,闻澈不少次去拜访杜庭誉,从杜庭誉的欲言又止中,闻澈知道自己让恩师失望了。就算是皇帝,也对儿子的心性大改尤为震惊。
可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却是将他的伪装撕了个尽。
“醉死没人信,那就称病咯。”
闻澈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也不再隐瞒元蘅了。都被人看干净了,再狡辩假装也没意思。
但他还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本王去查了锦衣卫?”
“没人能从诏狱中逃出来,就算是神鬼,进去了也得扒层皮。试问谁能在诏狱中偷天换日?再者说了,柳全的儿子曾是锦衣卫都督,他的死确实有些惋惜,不少同僚下属都心中不甘。陛下对锦衣卫如此绝情,也会有不少心寒觉得不公的。能救出柳全的人,必然在他们之中。”
元蘅继续道:“那人能救出他,却不能出示玉令送他出城,还得让柳全颇费周折找到我,便说明那人身份特殊。这些,我能想到,殿下肯定也想到了。”
闻澈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今日闯进破庙之时,腰间佩戴的是锦衣卫调令,但是跟着殿下来的人却是凌王府的府兵……”
元蘅稍稍停顿了下,缓声道:“既然已经刻意避开镇抚司,殿下又怎可能不查?”
依旧是一段天衣无缝没给人留余地的话,能教人心服口服但是又不甘心。眼前此人生就一副玲珑心,闻澈连辩驳的想法都没有。
只觉得有趣。
闻澈将筷子搁回碗沿,气定神闲道:“你这样缜密的心思,若是真与闻临成了婚才是有好戏看。”
元蘅反驳:“若真是夫妻成婚,原本也不是做戏给谁看。”
说了这些话,她觉得口渴,便给自己斟了杯茶,淡然饮了。
闻澈轻笑一声,将一小碟消食用的酸梅往她跟前推了下。她目光在酸梅上停了一瞬,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曾经亦有一人细致至此,但对她只是爱慕,别无所求。
这日乌七八糟的事搅扰得人心烦,她原本就有些气不顺,现下更觉得沉闷。她慢慢地将粥用完,才觉得那股不安的气平复了些。
闻澈留她,又一句没提破庙中之事,元蘅也不知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用完饭已经过了亥时了,他却仍旧什么都没说,遣徐舒将她送回府了。他似乎只是留她安生地用顿饭……
原先不知敌友,衍州的援助她也只当利来相合。
但看这么久以来闻澈的态度,元蘅倒觉得自己错怪人家了。
***
退婚书送至越王府已经有几日了,但是闻临却没有任何话传回来,没表示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不上不下的态度难免有些磋磨人。
再怎么说这婚事也是父母之命,如今就算有安远侯作保,出尔反尔无故退婚也得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何况要退的还是越王的婚。
谁知休沐日的一早,便有家丁奉上一封请帖,说是越王生母蕙妃生辰,邀元蘅赴宴。
元蘅刚挽发盥洗结束,见来了人,便擦过手之后接了帖子,在原处站立良久。
展开请帖,淡黄色的纸上是一手隽逸漂亮的墨字,看样子还是闻临亲笔。
这态度已经很明了了,他们对元蘅退婚的请求置之不理,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觉得元蘅已经入了启都,这桩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就算元蘅不情愿,他们也只以为是小女儿情怯。
一旁的漱玉将请帖接过去看了,冷笑道:“他们装聋作哑的本事倒是好,有这功夫,启都什么样的贵女找不着,偏生就跟姑娘你耗在这里?”
启都不缺贵女,闻临也不缺仰慕者。
但是他们缺兵权,元成晖的兵权。
“姑娘你说,如今陛下将要紧的政务都交给越王了,日后立储便也十拿九稳,为何他还惦记着衍州的燕云军?”漱玉一直以来都困惑这件事。
闻临那般得圣心,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步步谨慎谋划。
元蘅笑了,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在一旁,道:“有句话叫圣心莫测。他是庶出,和远在封地的齐王、梁王等人没有任何分别。独独他被留在启都,被陛下格外恩宠,便是将他放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所谓树大招风,他却没有任何兵权可倚仗,单靠那点圣心,够他走到什么时候呢?”
同样被留在启都的闻澈既是嫡出,舅父又有重兵在握。换成谁是闻临,此时也该睡不着觉了。
闻临根本不在意元蘅是美是丑,什么心性。
他要的只是元氏女。
这桩婚事,闻临抓着不放,元成晖和沈如春更是如此。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此番元蘅想退婚,仅依靠外祖安远侯是远远不够的。
若将闻临推到一定境地,难保他不会直接去向皇帝请一道赐婚旨意。那时她就算再不同意也无计可施了。
这场生辰宴,她躲不掉,是非去不可了。
此时廊下有仆妇走来,手中还端着一铜盆的热水,里面浸泡着白绢帕。她身后的丫头手中捧着药盅,浓苦的药气扑面而来。
元蘅皱眉,问道:“夫人今晨不是用过药了?”
仆妇低声道:“不是夫人的,是景公子的。昨夜景公子高烧不退,估摸着是受了凉。”
哪里是受了凉,这是受了惊吓。
依着宋景所说,他莫名其妙被人传出府去,却被柳全打昏了,因此落下了伤。他本就是个常生病的身体底子,如此这般便更严重了。
一向喜好到处玩乐的侯府少公子,头一回安稳本分地待在房中好几日。他就算无趣到和窗边鸟笼里的麻雀说话,也不肯朝府外迈出一步。
元蘅叹了气,将药盅接过来,准备自己将药送去给宋景,顺带着看看他病得如何了。
没走出两步,身后便有一人快步追了上来。
“姑娘,侯爷找您。”
“好。”元蘅只得将药递给了漱玉,“那你代我去看看他,若是还不好,便着人去请太医来诊。”
交待罢了,元蘅才随着那人去见安远侯了。
进了劝知堂,安远侯神色肃穆,也坐得端正,手中握着一折文书,微微蹙眉。看着这场景,元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夜之事就算是有闻澈帮着隐瞒,也难保不会惊动安远侯。
“外祖……”
元蘅踏过门槛,便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停下了。
安远侯闻声抬头,将手中的文书搁在了一旁,紧锁的眉头未舒展。
“我去礼佛之时,你去了文徽院?”
思索再三,安远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竟是为的这桩事。
无论哪一桩,元蘅都有些心虚。她暂住在侯府,并不想给安远侯惹上任何的麻烦。
见她点了头,安远侯才叹出一口气,将方才那折文书往前扔了一下,落在桌角处。道:“杜司业要见你。”
“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