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连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柳全的目光停在元蘅的身上,似乎很享受看她神色由从容淡定变成犹疑和震惊。
元蘅道:“你休想诓骗我,我师父自然是病逝。”
“病逝的人,尸身半月不腐?”
这句话像是利刃,轻易便挑起了在元蘅疑惑许久的事。
那时衍州正值战乱,元蘅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曾去探望褚清连。后来她接到有人送来的秘信,说褚清连死了。
她赶到时,经人看过得知他已经离世半月。但是那般炎热的初秋,尸身竟完好无损。
她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问:“当时你正带兵攻打衍州,这事你又是如何知晓?”
柳全重新将斗篷穿戴好,冷声道:“我知道的还很多,你若是想听,今日戌时,带着马车和出城玉令,独自于兴荣桥后面废弃的庙宇中找我。若是没来,真相你得不到,平乐集丢失的残卷你也找不到了。”
正是因为柳全太过于了解元蘅,也知晓她心中最惦念的是什么,才借此拿捏于她。
元蘅走下侯府石阶,一步步走近柳全,直到他的面前才停下。
她直视于他,语声冰冷又讥讽:“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你不知真假的话,并且愚蠢地将你放走?你又凭什么以为,你能离开此处?”
当过往的恩情一笔勾销之后,摆在他们之间的就只剩下仇恨了。
衍州城的血债。
他早就料到她会这么答。
柳全也不是傻子,自然知晓昔日那点稀薄的交集在此时全然无用。他也不会蠢到只拿着平乐集来做筹码。
“你若想当侯府唯一的孙辈,那你就不必来了。只是可惜那个小子,没什么武功,笨手笨脚,只怕活不过今夜子时。”
元蘅有一瞬是懵的。
他是在说宋景?
宋景不是在给宋夫人侍药么?
仔细回想起来,她从今晨忙到现在,并未亲自去过后院,也确实有几个时辰没见过宋景了。
“你!”
见元蘅神色终于有了波澜,柳全才满意一笑:“姑娘,按我说的做,他今夜就能回去。”
“毫发无伤。”
***
天将暗淡之时,闻澈才疲惫地回了凌王府。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他连一步都没停地跨上石阶进了门去。
他一路无话,身后的徐舒也不敢问。
闻澈没在府中多停留,只是带了佩剑便要出门。他还将锦衣卫调令留给了徐舒,让他去北镇抚司调一众锦衣卫,以搜查柳全踪迹。
徐舒听了一半,心猛然提起,问道:“柳全逃了?他怎么逃的?”
这话闻澈也想问。
他原本在府中待得好好的,却忽然被皇帝召见,说有要事商议。
进宫之前,闻澈没想通自己与这个早有嫌隙了的父皇有什么要事可商议。可是当他听闻柳全从诏狱失踪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柳全是被俞州军拿下的,闻澈也与其打过交道,相比较朝中其余人,可能更熟悉此人的秉性。加之此事不能太张扬,皇帝便只将锦衣卫调遣权暂交予他。
兹事体大,徐舒不敢怠慢,接了调令便准备牵马往镇抚司去。可是刚走没两步,他又被闻澈叫住了。
“别去了。”
闻澈皱眉,思虑半晌,终于开口:“本王就没听过谁从诏狱里逃出去的!既然他做到了,定是锦衣卫中有人帮扶。去调府兵吧,封城门,街巷挨着搜查一遍!”
“是。”徐舒交还了调令。
徐舒去后,闻澈将身上的宽袍换下,穿了一袭曳撒往北镇抚司去了。
哪里出的问题,便要从哪里查起。
不消一个时辰,徐舒便已折回来了,彼时闻澈正在盘问那日守着诏狱之人,见徐舒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徐舒没近前,神色犹疑。
闻澈蹙眉:“怎么了?”
“叛将逃窜,城中都肃清了。可是刚才府兵来传,有马车往兴荣桥那边去了。他们不敢拦……”
“为何不敢拦?”
“那是安远侯府的车。”
与此同时的兴荣桥已被夜色全然遮盖。
夜间生了一层薄雾,将破旧的庙宇笼罩其中。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元蘅轻跃下马车,往庙中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旧门,一股潮湿的霉气便扑面而来。
这里不知已经作废多久了,甚至佛像都没有,全然一间破房子。梁柱有微小的裂痕,灰尘积得有一指厚。
因为昏暗,元蘅根本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但是她听到了脚步声。
“我如约来了,宋景人在哪?”
没有人答。
冷寂的破庙中只余脚步回响。
元蘅冷笑:“你就别跟我装神弄鬼了。我要是害怕,今日就不可能站在此处!”
终于,柳全笑着从废旧的木板后面走了出来,面容也逐渐清晰。
“你不问问褚阁老怎么死的?也不问问平乐集丢失的那卷在何处?”
元蘅只平静地重复:“宋景在哪?”
柳全却闷闷的,往杂乱的枯草上坐下,沉吟道:“只要你送我出城,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外面的雾散了些,细碎的月光穿过破裂的窗纸,洒在他的面上。柳全的指缝中沾着泥渍,他双手搓了一把,没搓掉,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话问我么?”
元蘅站在不远处,道:“没有。”
柳全嗤笑一声,半张脸在夜色里隐去,让人看不真切。虽然元蘅没问,但他还是自顾自道:“狗皇帝杀了我的儿子,我不想要给他继续卖命……”
原来竟是因着这桩事。
柳全的儿子曾在武举中一举夺魁,被皇帝亲封锦衣卫都督。但是这位都督却因一次醉酒误事,害得锦衣卫折损数人。最后皇帝盛怒之下便降了罪。
当时是有人为他求情的,说看在他父亲尚且在琅州身居要职的份上,饶他一命。但是皇帝却执意说法度不容留情,若是饶过了他,以后北成律例将形同虚设。
这本无可厚非,可难免寒了老将的心。柳全只有这个独子,一直以来竭尽疼爱。他的儿子后来能武举夺魁,也成了他日日挂在嘴边炫耀的事。
可是他儿子还是死了。
“你觉得我会认同你么?他有罪依律惩处,我知你心中不快,但这就是你抽刀以对昔日同袍的理由么?”
有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将元蘅的发髻也吹乱了。
柳全苦笑,起了身走向元蘅:“你以为你爹就是什么好人么?”
说罢,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重复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东西?我、他、姜牧,我们三人共执衍州燕云军,可最后呢……你以为姜牧为何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你以为你爹就无辜么?我贪心不足我承认,但我最看不惯元成晖那种伪君子!”
元蘅没说话。
柳全的怨愤是积压了许久的,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地方可以说,才在此刻对着元蘅吐露不满。
元成晖当年选择了与陆家站在一处,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惹怒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就连元蘅也看不惯。
但今日并不是论元成晖对错的时候。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只要宋景安然无恙,你交出那半卷平乐集,出城玉令我给你就是。”元蘅尾音上挑,观察着柳全的神色。
“你怎么确定平乐集在我这里?”
“不是么?”
元蘅并不怀疑。
褚清连是独居,死的时候她亦不在身侧。旁人不可能知晓这件事,更不可能知道平乐集丢了半卷。
所以她笃定,褚清连就是死于柳全之手。
柳全忽然朗声大笑,许久不停。
“先把玉令给我,否则我不会说的。”
如此老奸巨猾之人,当真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亲和的柳叔么?元蘅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从袖中取出玉令,抛给了他。
接了玉令的柳全,将玉令拿在手中仔细勘验了一遍,确定无误才收于怀中,而语气骤然变了。
“褚清连,我杀的。”
他出人意料地平静:“那半卷平乐集也是我拿走的。”
他竟然如此直率坦白了。
元蘅虽早已猜出,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些背脊发冷。她的手握成拳,眸中充斥着红,但是仍旧克制着愤怒问了:“为什么?”
“傻蘅儿……”
柳全叹了一声:“传闻得此文集能平天下,你柳叔我自然是想要天下。只可惜……”
“那文集根本名不符实,不值得我辛苦去取那一趟。那半卷,我自然是烧了!”
柳全靠近元蘅,近到能嗅到她发间丝丝缕缕的清香,抬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柳全笑了:“姑娘,我们的恩义早就断了,到了地府,你可不能怪我!”
掌风将落时,破庙草堆的木板之后忽然发出一阵声音。是有人将板子撞倒了,那人还尽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借此吸引柳全的注意。
声音响起的霎时,柳全还是不经意地看了过去。
在他别过脸的一瞬间,元蘅从袖中取出一根针,抬手重重地刺向了他的后脖颈,顺着施力的力度,银针没入半段。
柳全吃痛,正欲抬手制住她,却忽然察觉一阵晕眩,有些站不稳。
元蘅冷笑:“柳叔,你教我的,不要做没有准备之事。我没有后招,会来见你么?”
他没念旧情,还指望她会有义么?
“你……”
见他四肢逐渐僵麻,元蘅将他腰间的短刀抽出,回手抵在他的脖颈:“你想杀了我?巧了,我也不会留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