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取笑我可以,别扰了旁人。”
被这人气到却又不能发作,只当他是胡闹,元蘅并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看他,树影之下带着笑意看过来的闻澈,恍惚与昔日少年郎重叠。文徽院中有人在洒扫,枯叶沙沙作响,衬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静谧。
似是她望着自己出神,闻澈登时别扭起来。
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能为外人道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声:“你看我作甚?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声音将元蘅的思绪打断,她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没有。耽搁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辞了。”
她刚走,闻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将话头挑开的。
闻澈虽称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够让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说水一般的女子,说的是品性温和如水,不带尖利的刺。
闻澈却觉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变换态度和模样。你待她以诚,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来。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她都有,给不给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闻澈不怀疑她会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钦的伤,去做些什么以回报。
徐舒手里捻着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道:“消磨志气,实在是消磨志气……”
闻澈皱眉:“你又自言自语什么?”
徐舒冷笑一声:“属下敢问殿下,来文徽院所为何事啊?”
“有问题请教老师。”
闻澈答。
徐舒将枯枝咔嚓一声折断:“老师的院子一步不去,往这学舍倒是跑得勤快。”
闻澈抬脚要踹,徐舒丢了树枝就跑了。
***
街巷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宋景掀开马车帘布往外张望,看着外面的热闹终于觉出心满意足来。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无趣,如今他终于是能出来了。
将身下的软垫靠边挪了下,他觑了眼闭目不语的元蘅,心里又因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经换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真不怪你,我还要谢表哥帮我揽罪呢。”元蘅想宽慰他不必多想,但无奈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来有些牵强。
宋景帮了倒忙,此时断不敢再接这种道谢了,他忙摆了摆手:“你不生气就好,快别再取笑我了。”
马车正颠簸,忽地却停下了,之后便感觉到车夫将马车往一旁牵着,像是在给谁让道。
元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看到正前方的大队押送囚犯的车马,两旁皆是锦衣卫。带头的那人身着蟒纹曳撒,佩绣春刀。
这人竟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押送,甚至还要当街示众,想必身份和来头并不一般。但是因为路不够宽敞,百姓纷纷往一旁撤,在遮挡之下,元蘅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姑娘当是认得这人的。”
车夫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头冲元蘅笑了下。
元蘅还没瞧见那人的脸,听见这话却愣住了:“我认得?”
“衍州之乱是姑娘守的城,与叛军纠缠月余。喏,他不正是那叛军之首,昔日的镇西大将军柳全么!”
元蘅的手顿时僵住了。
但车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只继续道:“真是个疯子,都阶下囚了还吹埙呢!”
埙声清凄,不幽而悲,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要辨不清楚,但是却又固执地钻进元蘅的耳中。
囚车驶近,路两旁的百姓也都散开了,此时一阵风将囚车外的那层简陋的粗布吹开,让元蘅看清楚了柳全的面容。
素衣带血,面如青灰。再没有昔日温旭亲和的长辈模样。
她有些发抖。
柳全受封镇西大将军之前,曾与元成晖、姜牧共执燕云军。
彼时元蘅尚且年幼,每每往军营中钻的时候都被人赶出来。只有柳全会将她抱起来,笑道:“我们姑娘聪明,日后必成大器!”
她想学军务,柳全就耐心教她认识兵器,教她怎么看懂兵书。
可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柳全凭功获封,受命镇守琅州。
再后来,他反了。
琅州柳军进击衍州之时,燕云军只一月便死伤过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慌促逃散。那些刷了火油的箭矢如雨一般刺来,这些场景至今还在元蘅的梦里反复出现。
“蘅妹妹?别看了……”
宋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主动将车帘放了下来,隔开了那些残忍的梦境。
元蘅的面色惨白,双肩还在不由自主地颤着。
那些日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手刃了柳全,但如今埙声入耳,又让她觉得不真实。已是阶下囚了,可是这些报应都太浅。
即使此人算得上她半个恩师,在她不受父亲重视的时候百般鼓励她。那些光景是她所珍视的,但是衍州的那场战乱也是切切实实痛在她身上的。
她不仅不能原谅,甚至痛恨。
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这人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他什么时候行刑?”
这些日子她在文徽院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清楚,此刻只能再问车夫。
车夫挠了挠发顶,道:“这没听说……但也活不久了!进了诏狱,离阎王爷可就只隔着一道门了。”
是了,昔日之事与如今有何干系?杀伐果断的镇西大将军进了诏狱,也只会如蝼蚁一般,被人掐住命脉。
柳全也断想不到,自己计划好一切,却被自己昔日悉心教导出来的元蘅堵在衍州城外,最终溃散。
忽地,埙声音调变了。
熟悉的调子将元蘅的思绪给拽住了。
曾在衍江畔,柳全将这首曲子吹给她听,说是他亲自所作,当做给她的十五岁及笄贺礼。之后他便远去琅州,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元蘅将车帘掀开,轻身一跃下了马车,朝着囚车的方向追了两步,却被人潮挡住去路,再也追不上了。
这首曲子是吹给她听的。
方才他定是看见她了!
“蘅妹妹!”
“姑娘!”
宋景和车夫都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
“怎么了?”宋景不明白她为何会下车追到这来。
元蘅沉默片刻,看着囚车远去:“他方才看见我了。刚才的埙声是吹给我听的……”
宋景依旧没懂:“那又如何?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的旧怨,但是柳全叛乱,便是背信弃义。他再怎么看见你,进了诏狱也出不来了。”
直到囚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元蘅终于呼出一口气,道:“是了,他出不来了。”
这场令人心惊的背叛,可以算是结束了。
元蘅旋即转身回去,登上马车,将此事抛之脑后。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中也算宁静。
杜庭誉并没有将元蘅扮男装混进文徽院之事告知安远侯。宋夫人病了,宋景也老老实实地收敛了性子,日日在床榻边侍药,没有到处惹事。
来了侯府之后元蘅也没帮上什么忙,凭借着旧时在元府中侍奉病重的元成晖的经验,便帮着宋夫人温药送药。
这日天色刚淡下来,元蘅准备将煎药的药渣倒了,刚用厚布端了药罐离开小灶台,便见有下人来禀事。
她忙得没抬头,只问了何事。
下人却道:“这小的也不知。外面那人只让我将此物转交给姑娘,说您见了便知。”
药罐的药渣被尽数倒掉了,但是她还是被留有余温的罐底给烫到了手,指尖的刺痛让她没顾上去看下人递上来的东西,忙舀了凉水止痛。
终于好受一些,她才抬了眼看过去,却被钉住了步子。
是埙。
暗红色的埙已经磨损了些,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它原本的模样,上面也刻有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旁人看不出,但是元蘅认出来了。
那字迹是“柳”。
“他人呢?”
元蘅的声音沉了下去。
“在府外候着呢。”
话音落,元蘅将药罐放回原处,将药碗递给他:“我去见那人,你趁热将药送去夫人房中。”
说罢,元蘅便出了灶房。
侯府外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早年皇帝下令,皇亲国戚和官员的住处应与坊市分开,因此侯府外平素连马车都不会有。如今只有一棵尚未抽芽的杨树,周围也没有任何人的行迹。
前几日这埙还在柳全手中,柳全也被关押受审了。如今又是谁拿着这埙来寻她?
还没等她回神,便见有一人裹着破旧的衣裳,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
熟悉的身形,元蘅终于笑了:“进了诏狱都能逃出来,连锦衣卫都能买通,不愧是镇西大将军。”
从那日听到吹给她的埙声之后,元蘅便猜到有这一日了。柳全从不做任何无谓之事,那日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而是告诫。
原本柳全被俘,押入诏狱之后,应由三法司依律严审后再交由皇帝惩处。可是柳全身份特殊,与北成各军都关系匪浅,其中盘根错节的牵连数不胜数,谁也不想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于是三法司相互推诿,竟最后让这人从诏狱里逃出来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都这么大了。那日在囚车上我险些认不出。”
柳全将斗篷掀开,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昔日你还是一个,跟在我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元蘅道:“你今日敢独自来见我,是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柳全忽然大笑,亦如过去谈心一般:“我能从锦衣卫手中逃出来,就能杀人于无形。敢来找你,便是笃定你一定会帮我。”
他果真还是那般狂妄。
“你过去恃才傲物,我敬你有才。但你如今狂妄自大,却唯有一死。”
元蘅唇边的笑极冷,眼眸中也没有丝毫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