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熹微,天边刚泛起了鱼肚白,凉风透过窗隙涌进来,将薄纱吹得微微晃动。
元蘅这才发觉天已经亮了,这一夜的文书看得她头昏脑涨。她刚将灯烛吹了,准备去歇息片刻,谁知却听见微弱的叩门声。
她起身开了门,正瞧见还带着病容的元成晖,只披了一件薄外裳,背光站在门槛处。
伤病耗人,也不过月余,元成晖便似瘦了一圈,再不见当年魁梧模样。
元蘅忙去搀扶他,关切地问:“父亲今日能下床走动了?那也要注意别着了风寒。”
元成晖摆了手,示意自己不用搀扶。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元蘅方才的位置上。
雕花的小窗之下是张红木的桌几,上面搁置着厚厚的一沓书纸,旁边是一方砚台和一只月白瓷瓶。因着入秋骤然变冷,瓷瓶中的花枝已经枯萎了一半。
还没等元蘅将枯枝拿出来,便听到元成晖开了口。
“这一月,你做得很好。为防止叛军再来,于是事先找了二皇子协助,也避免了燕云军擅离衍州。只是,二皇子与我们有隙,你拿什么换得他同意的?”
元蘅道:“他想回启都,如此便也是他的一个机会。冷眼旁观或许得利更大,但是那样也冒险。万一何处偏离了预计,叛军破衍州直入启都,届时,可就不是他能不能回启都的事了。女儿自然没什么能拿去与之交换的,只是二皇子有自己的思虑。”
“那就好。”
元成晖稍稍松了口气,“离他远一些好,为父怕他借着当年的恩怨报复于你。”
“可是,当年明明是您……”
“好了!”元成晖打断她的话,“此事我不想再提。你只需要记住,你日后是要嫁给越王的,与旁的人,关系越远越好。”
听得此言,元蘅忽然抬眼,震惊道:“您在说什么?”
她明明已经将越王求娶的婚书退了回去!
元成晖轻笑一声,将婚书从袖中取了出来,搁在元蘅的面前。
见她不明白,元成晖才道:“你以为我病了,发生的所有事就浑然不知了吗?这个家,做主的终究还是为父我。你想瞒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瞒得住?退婚这么大的事,我没同意,就没人敢将这婚书退回启都。”
“你……”
“我怎么?这婚事是我与越王早就商议定的,此时送来婚书也是在计议之中。所以,此事由不得你。现下叛乱已平,为父的病也好了,你安心往启都去,成婚前便暂住你外祖父的侯府里……”
“父亲!”
元蘅终于打断了他的话,一颗心似掉入了冰渊一般寒冷。
她直视着元成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父亲,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一块可以利用的石头,用完就扔?然后拿我交换最后能换来的利益,是么?”
元成晖没应声,屋里的沉默几乎要结冰了。
良久,一声叹息打破了冰层,元成晖起身走到她跟前,道:“这是为你好,早些给你定个好人家,便是为父的心愿。越王闻临,是个好归处。”
元蘅忽然笑了,反问:“是我的好归处,还是父亲你的好归处?你欲投越王这棵大树以求庇护,却拿我做棋子!我若不答应呢?”
元成晖没想到元蘅竟敢如此顶撞自己,一时气血攻心,捂着胸口连声咳了起来。
虽然这些年他们父女二人不亲近,但是明面上还从未争执过。即便有些事意见不和,元蘅也只是沉默着另寻它法。
“你究竟不满什么?你恨为父一心为了元家,但是你离了元家就什么都不是!”
元蘅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这些年,在她夜夜挑灯读书的时候,在她待在军营里让人教她认识兵器的时候,在她读不懂兵书前去请教旁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学这些做什么?日后成了婚也用不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元家日后定然是你弟弟的。”
无论她做得多好,在旁人眼中,都是在给元驰铺路。
而她,除了能用姻缘换取元家的辉荣,旁的什么都不是。
“蘅儿。”元成晖再次泼冷水,“这些年你忤逆之事做的还少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什么都瞒过去了么?你跟前那个丫头,就是……整日佩着刀的那个,是姓姜吧?”
元蘅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父亲更加陌生。
但是提及了漱玉,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她……”
“姜家被满门抄斩,若是陛下知道还剩一个,是被你留着了,这罪名谁担?”
许多年前,姜牧和元成晖是一同入军中的好兄弟,一道枕风宿雪,一路飞黄腾达。但是后来姜牧获罪,落得满门抄斩,这衍州也就成了元家独大。
那些旧事元蘅不想论,孰是孰非也不清楚,但是幼女何辜?她一时心软,便救下了漱玉,以婢女为名,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没有人知晓这件事,元蘅也觉得自己瞒得很好。
可是她忘了,漱玉是姜牧的女儿,生得一副神似模样,元成晖怎会认不出来……
其实只要元成晖不说,没人能知道漱玉是罪臣遗女。这里是衍州,不是启都皇城。若是元成晖存心要瞒,又怎会护不下一个漱玉?
今日,元成晖就是要拿漱玉来逼迫她的。
元蘅屏息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用手抹了一把泛红的眼尾,语声凉薄:“所以,只要我答允去启都,您就保证不会有旁人知晓漱玉的身份,对么?”
元成晖的唇色苍白,看起来甚为疲惫,叹了气后才缓缓道:“收拾东西罢,后日便启程。”
***
是夜——
水榭中寒凉,元蘅却坐着出神,捏了一把鱼食洒进湖水中,有几尾鱼儿便灵动地挤过来,跳跃着争抢。
肩上骤然一暖,元蘅回头,见是漱玉将一件披风裹在了她的肩上。
“退兵了,梁晋将军也回来了,俞州就在衍州与琅州之间,叛军轻易不敢再动。姑娘……还在发愁什么?”
漱玉自然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元蘅却笑了,道:“没什么要发愁的。漱玉……我问你,这么些年了,你就甘心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没想过为姜家昭雪么?”
听了此言,漱玉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姜家案有冤,她怎会不想昭雪?
她想过,却不想做。
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连累的就是元蘅。
没有元蘅收留保护,她早就在那一滩血水中死去了。她不想做任何可能会害了元蘅的事。
所有人都认为衍州姜家一门死有余辜,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蒙冤了。罪魁祸首的根扎在北成上百年了,连皇帝都拔不干净,何况是她呢?
漱玉怔愣半晌,才故作玩笑道:“那没姑娘你重要啊。”
元蘅的眼尾再次红了,却也笑了声:“幼时去你家玩,结果掉水塘里了,若不是你这个蛮丫头不顾生死将我捞出来,我也早就死了。所以,你对我来讲也很重要。”
这些年她们二人相互信任,却从未谈过这些事。若她不提,漱玉都快将这件事忘了。
“好了!”
元蘅不想再煽情,吩咐道:“明日,你将我的那些书卷都整理好,尤其是,平乐集残卷……”
“平白整理那些做什么?”漱玉没明白。
“去启都啊。”
***
天色晦暗,衍州外的官道上马蹄声不绝,尘烟四起。
路过城门时,闻澈才勒了马,远远地看了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过往他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梦中那个女子一直只有一个背影,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一般,瞧不清楚模样。
桃花被风吹落,淡薄的粉便在一瞬连了天。
昨晚,他又做了这个荒谬的梦,他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努力地追上去,谁知她转过身来,却是元蘅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梦,他夜间醒了之后便没有再入睡,灌了自己半碗凉水才堪堪压制住内心的烦躁。
如今衍州之困已经解了,宣宁皇帝亦听闻了二皇子所为,终于下旨,说如今已入秋,特召二皇子在中秋家宴之前回启都团圆。这是皇帝为了缓和关系特意给的台阶,若是闻澈依旧负气,那才是不识时务。
见闻澈勒马,身后的徐舒也停在了他跟前,似看穿什么一般。
“殿下是想进城去?”
听到这里,闻澈才回神,道了句:“不去。”
说罢,他一夹马腹,便又驾马而去。
徐舒在他身后跟着,道:“殿下,听闻今日那元姑娘也要往启都去了。”
果真,闻澈驾马的速度放缓了一些,微微偏首看向徐舒:“她去做什么?”
“据说是跟越王定了婚事,此番,该是要完婚罢?”
闻澈许久没有答话,像是不怎么感兴趣,又像是自己在想什么。
那日衍州西城门大开,放百姓出城避难,他也在。他骑着一匹骏马来探情况,却碰上衍州出了叛徒,导致敌军早就知悉这日的撤离。
也是那一日,闻澈头一回见到元蘅。
那女子站在城墙之上,有条不紊地部署。万箭齐发的时候,也丝毫未见她的胆怯。可是那样的场景,怎会有人不怕?若是哪里出半分差错,罪名是轻的,连命都要丢。
她大抵是怕的,但她更怕那些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害怕。
也是那一日,他私自决定调了俞州军来援。
“这样的女儿,元成晖还是要当成礼物送人。”
闻澈轻笑了一声,回头看向徐舒,“元氏要败落啊,谁都拦不住,闻临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