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闻澈?
元蘅本在翻阅将士名录的手顿了片刻,捏着纸角揉捻了一下,旋即抬头看向禀报的斥候,道:“好,知道了,辛苦你了。”
她对于这位二皇子了解并不多,只知他曾经忤逆宣宁皇帝,一时负气之后便自请离开启都,前往俞州在梁将军麾下历练。
这也导致了他如今虽已及冠,却是朝中诸位皇子中唯一到了年龄没有封王的。
想来也对,既是随着俞州军历练做事,那在梁晋不在之时,闻澈的确有权力调度俞州兵马。
只不过元氏与闻澈素无交情,甚至还曾结过旧怨。
加之传闻中的闻澈是莽撞冲动的性格,一向是依着自己的脾性喜好做事。怎么也不会愿意来助衍州渡过难关。
禀报那人刚走,房门便再次被叩响了。
元蘅见着来人,才松了口气,道:“漱玉?营中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漱玉是她的贴身侍女,这几日跟着她忙前忙后,一时也不曾懈怠。
“退敌了,今日不会有什么大事……姑娘,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漱玉将自己佩戴的刀搁在刀架上,转身把带来的食盒掀开,推至元蘅的手畔。
看着食盒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粥,元蘅终于才缓过神来。
是啊,退敌了。
闻澈带来的兵马眼下还在衍江东,将叛军堵死在了过来的山道上。任是叛军人数再多,也没有胆量再次渡江。
“漱玉,按理说,这位殿下该是恨死我们了。今日他又为何会出兵相助?”
元蘅心中已经有猜测,但是还想问问旁人的看法。
当年的纪央城之乱,元成晖因时势所迫,做了伪证,将罪名都推到了梁氏的头上。梁氏又是二皇子闻澈的母族。如此,元氏便与这位二殿下结了梁子,一时半刻恐怕是消解不掉的。
漱玉方才在门外也将这件事听清楚了,笑道:“是啊,若他按兵不动等上几日,衍州城破,他也来得及将叛军截杀在去启都的路上。择储在即,他建了这样大的功劳,定会得陛下另眼看待。”
到了那时元氏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要因战败入启都受审。
如此,才是对闻澈百利无一害的。
“可是那样会死更多的人。”
元蘅将粥碗往一旁推了推,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不是什么都适合拿来算计储君之位的。
她不清楚这位殿下心中如何考量的,但是若换她处在那个位置上,亦会做出今日这般的决定。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了外面的雨势。
冷风顺着窗缝吹进来,案上的烛火跟着跳动了起来。骤雨只有那一阵,眼下几乎是已经停了,只有廊檐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不肯近衍州一步,说明还是对我父亲当年所为心有芥蒂。”
元蘅将窗子再次合好,转身看向漱玉:“欠人家一个人情,还是要当面谢。”
***
还不到辰时,山头上便见一层金辉。
大概是昨日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衍江的水又涨了不少,奔流的江水还带着浑浊。
二皇子带来的俞州军马就驻扎在衍江边上,此刻也一派沉寂。只有火头营燃着炊烟,在忙碌将士们的饭食。
帅帐内没有什么动静,守卫之人不敢贸然出声搅扰。
但是外面求见的人他也得罪不起,便只得硬着头皮传话:“殿下?衍州元氏长女求见。”
帐中静了许久,才传出生硬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等着。”
守卫头一回见他家殿下这般态度,便也知来访这位不受欢迎,只好称是,又一路小跑了回去。
守卫颇为为难地对元蘅开了口:“元姑娘,昨日一战,我们殿下辛苦,此时恐还未起身。”
话都点到这份上,再不明白就是元蘅不知趣了。
若非当年元成晖做的那桩错事,他闻澈此时能安逸地留在启都,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境地。
本就亏欠人家,如今又搭上这一份相助的恩情。
他若是有气要撒,元蘅觉得等一等倒也无妨。
元蘅将自己带来的蓑衣往地上铺开来,从容坐下去,道:“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后闭目养神,也没觉得被驳了面子。
日光落在她的眼睫上,宛如细碎的金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几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那两个守卫见她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里面那位殿下几次回笼觉也该睡醒了,可就是没有人来通传允她进去一见。
凉风吹透元蘅单薄的素衣,此时她才睁开眼,看着晃眼的日光。
她笃定今日闻澈是不会见她了,也不想再等,于是起身准备走。
谁知她刚准备去牵马,便有人叫住她,说殿下有请。
帅帐不算大。
元蘅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却没看见人。
议事的位置与寝居之处用帘帐隔开了,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盏茶,还留有余温,便知闻澈人方才还在,眼下是故意避着不见她的。
不用想也知,闻澈是想晾着她。
她也不生气,只是静坐在帐中,等闻澈来。
坐了片刻之后,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挂起来的地形布防图。布防图磨损泛黄,许多地名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又有人用笔添补上去。
能看出这幅图已经被人抚摸过许多回了。
她刚想伸手去碰图上的破损,却听得一声轻咳。
帅帐中是有人的?
元蘅本无意冒犯,不愿往帘后去。但是听得这一声,她定了神,伸手将遮挡的帘子掀开一角,看到了帘后之人。
行军打仗时的帐子都支得简易,那一张由人歇息的床榻看起来也不是很坚固。床榻之上有人,正半支着手肘,背对着元蘅,翻阅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尾还湿润着,似乎才沐浴过。
只是一个背影,元蘅却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间不会有人比元蘅更熟悉这个背影。她曾经跟在那人身后看了无数遍。
他的肩、发、身形,都在元蘅心里记着。
当年衍州的春日,他们初遇那日,那人亦是这样一身玄衣,在石桥之上追上她,语声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当时那人的身影也是这样挺拔好看。
他翻着书页的手是近乎苍白的颜色,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曲着,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亲昵。
想起这样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处,那人俯身给她轻吻。
后来那人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失踪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后来云销雨霁,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喜悦,亦或愤怒。
说不明白了。
元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
“容与……”
闻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时候,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着抬眼看着元蘅,蹙眉:“你……”
话刚出口,他便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也反应过来元蘅的身份了。
元蘅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看到这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容与截然不同的面容。
不是容与……
可他们那么像,甚至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是那双眼睛……
元蘅没说话,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从他陌生的容貌上挪开了眼。她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湿润。
闻澈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站起了身,嘲讽道:“元姑娘真是好生知礼!”
那双眼睛那么像,可是看向她时没有半点温度。
直到听到闻澈话中的刻薄语气,元蘅才有些恨自己这几日忙糊涂了,竟在二皇子的帅帐中找容与!
她忙行礼:“对不住,冒犯殿下了!殿下实在是太像臣女的……一个故人。还望殿下恕罪!”
“故人?”
闻澈从架子上取了一件梨花白外衣披上,面上带着倦意,神色懒怠地看着元蘅,嗤笑一声:“这里可没有你的故人。我们可高攀不起衍州元氏……”
来之前元蘅便知道,这人少不得要讥讽几句。
但讥讽归讥讽,他还是一边往帐中议事之处一坐,一边吩咐外面的人上了两盏茶。
元蘅方才的慌乱一扫而空,反而从容不迫地表明了来意:“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此番殿下来援,如降甘霖,元蘅代衍州谢过殿下。”
谁知闻澈却迟迟不语。
他的指节搭在桌案一角处,不急不缓地敲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道:“此番来援衍州,只因衍州百姓是我北成子民,燕云军亦是北成花着银子和心血培养的勇武将士,我不愿看着他们无助遭罪,仅此而已。所以道谢就不必了。若没有旁的事,那就慢走,不送。”
这倒是传闻中闻澈的脾性了。
不圆润也不通融。
北成开国数百年,江朔诸郡一直都是龙盘虎踞,难得太平安稳。梁晋将军如今带军清理江朔独大的势力,但是却不曾想琅州柳氏兴兵反叛。兴许琅州柳氏就是有错开梁晋的意图,加之元成晖病重,简直就是一路破开衍州往启都去的好时机。
但没承想,柳军会在衍州绊了数日,久攻不下。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梁晋不在,这个早就失了圣眷的二皇子竟有权调动俞州兵力。
“殿下,叛军走不通衍州,会绕山路的。”
元蘅还是表明了来意:“依照圣意,我衍州的燕云军不能擅离。这里距启都太远,消息难免不顺畅,稍有不慎难保不会背上什么罪名。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做这个铜墙铁壁,挡住可能卷土再来的叛军?”闻澈语声冷淡。
元蘅笑了:“殿下毕竟是圣上最器重的儿子,对您的信任自然是远远超过于我们的。何况,这对殿下并没有坏处。解了叛军之困,您回启都,不就指日可待了么?”
闻澈手中的杯子落在了案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此时才抬眼正视了元蘅,目光坦荡地注视了许久。谁知元蘅毫不畏惧,正唇角带笑地回看过来。
闻澈将杯子扶正,轻笑:“你果真是好算计啊,想要俞州军帮忙,却不好好说,反倒给我一种占了好便宜的感觉。”
元蘅眼睫垂了下,倏然又抬起,缓声道:“元蘅年少时身体弱,习不了刀枪,没有上战场的命。也就只能嘴上说些有的没的了。至于殿下怎么想,元蘅干涉不了,只能先行回去,静候佳音。”
说完就要走,这是摆明了没商议的余地,但又给闻澈充裕的时间考虑。
元蘅走后,闻澈站在帅帐之外看着她的背影。
她虽看起来身形纤瘦,但走起路来却似脚下生风,好不潇洒恣意。只见她利索地上了马,也没有回头。
那一抹背影在下过雨的衍江畔,迅速地消失不见了。但闻澈却仍没挪动步子。
随着马蹄声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闻澈才恍然回神,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副将徐舒。
他干咳了一声,问:“有事?”
徐舒犹豫了片刻,问道:“殿下真要答允她所言?昨日一战,已经足够给衍州缓口气了。不消几日,启都的援军就要到了。往后,守住衍州是他们燕云军的事,我们何必淌这浑水?您不告知梁将军就私自调了兵,待将军回来,您还不好交代呢。”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
闻澈本就不受宣宁帝信任,如今任何举动都可能是僭越。到时候可能启都回不去,还平白又让宣宁帝猜疑。
“我再想想。”
闻澈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觉出了哪里不对劲:“你站住!你还偷听?”
徐舒又不傻,站住就要挨打了。
他一边跑一边道:“是殿下你们议事声太大,不慎听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我保证他是绿茶恋爱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