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海风迷卷着海浪,仿若立起的沙墙,向饶晓宜和郭旭东扑打过来。直到披着浓浓水雾的海浪伸长了无数大小利爪,划过他们的脸,脖子和高卷起裤腿的双脚,饶晓宜这才闭拢了她那张一直在抱怨的嘴。
郭旭东两耳间的世界在海浪肆虐的一刻安静下来。海风吹起号角的呜呜声,浩瀚的大海在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这条亚洲第二长的沙滩。海与风的咆哮与怒吼,和饶晓宜一路不停絮絮叨叨的埋怨比起来,好似乖顺的寂静天籁。郭旭东才和饶晓宜结婚不到五小时,他已经开始受不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张曾经让自己无比迷恋的柔红小嘴,会没完没了地说那么多话,仿佛滴水穿石,滴溅到他被酒精浸泡的大脑上。
“这是什么地方?这也叫蜜月?”饶晓宜撅着嘴,“瞧瞧这鬼地方,没有商店,连个人影也不见。”
一滴,再来一滴……铁棒况能磨成针,滴水也能穿透他坚强的忍耐力。他开始后悔了。这个女人,怎么才结婚就染上了啰唆的毛病?!
这也不是没原因的。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一家迪高厅举行了婚礼。几十个要好的哥们儿频频敬酒,不到三十分钟,他就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头晕,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越醉越想喝。敬酒者戴着各式手链,手举酒杯,合着刺耳的迪斯科音乐,光影交错。郭旭东在酒杯的缝隙间,看见新娘被自己的女伴围着,好像正在抹眼泪。忙着喝酒,冷落了她。女人这个物种,真麻烦。他推开几个也已经半醉的哥们儿,踉踉跄跄地走向饶晓宜。他借着酒力,一把拉起饶晓宜,重重地按下一个吻。在吻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光柔顺了,变得有些迷离可爱。
众人见状,吹起了口哨,发出尖叫,鼓起掌来。
“是时候了。新人该去度蜜月了。”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野兔的人。他曾是郭旭东的死对头。两人上大学的时候,分别属于两支不同的篮球队,都打前锋。真是英雄不打不相识,大学四年,他们对着干了四年。想不到,毕业工作后,居然又买了同一小区的房子,就住两对面。“冤家”成“邻居”。这倒好,大学里那些事,重新抖抖,拾掇拾掇,变成了两人的下酒谈资。
野兔看看表,午夜十二点。他大叫:“良辰已到,出发!”他一声令下,大伙一拥而上,抬起新郎,架起新娘,向大门口走去。那气势,颇像野人向山神抬去两具祭品。其他人还喝得不够尽兴,又抬出几箱啤酒。
新娘饶晓宜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知道郭旭东的这帮朋友,豪迈得很,兴头上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更何况,她还一直担心着今天晚上的闹房。“旭东,他们要干什么?”饶晓宜挣直了身体,扭过头,眼睛越过众人的头顶,朝被抬在后面的郭旭东高声问道。
“给——你——个——惊——喜!”
饶晓宜只听见这一句。郭旭东其余的话,都被音箱里喧闹、快节奏的歌声覆盖了:给你一朵玫瑰花呀,开到不会老啊……
还未出迪高厅门口,野兔先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掏出两块淡蓝色的真丝手帕,分别蒙住了郭旭东和饶晓宜的眼睛。饶晓宜感觉自己被抬进了一辆车,郭旭东就坐在她身边。这车很宽敞,发动后,开得很猛,把她的身体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她还听见了其他人开酒瓶干杯的声音。根据他们的笑声和说话声判断,他们都上来了。来参加婚礼的几十个人全在车上。这是一辆什么车?能装进这么多人?或许是他们的玩笑?我们根本不在车上?
“这是干什么?”饶晓宜开始紧张。她不是一个善于幻想的女孩,她最害怕出其不意的变化。
“别怕。他们送我们去度蜜月。”郭旭东说。
“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地点是野兔定的。”
“包下那个迪高厅举办婚礼,我们哪里还有积蓄度蜜月?不是说好了以后再补过吗?”饶晓宜担心她和郭旭东负担不了这蜜月。
“别怕。我都安排好了。一切由我负担。”这是野兔在说话。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怎么行?”饶晓宜被蒙住了眼睛,感到汽车已经在加速了。
“谁叫我们是哥们儿?等我结婚,我再宰你们一回。”野兔说。
有一双手摸过来,握住了饶晓宜的手。她知道这是郭旭东的。郭旭东轻轻地捏了捏饶晓宜,她就不再问了。蜜月,一个不知晓的惊喜!她顺从地躺在郭旭东的怀里,憧憬着即将度蜜月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明月,有清风,有烛光……总之,应该充满了浪漫。
四个小时后,一个刹车让饶晓宜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她对这样的刹车方式,熟悉极了。一刹那间,她还以为是在清晨的上班途中。
“到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得走路。车子开不过去。”野兔说,但并不允许他们拉下眼睛上的丝巾。
饶晓宜被扶下车,耳边有一片远近变幻莫测的嗡嗡声。蚊子!啪!饶晓宜一掌打下去,手背上出现一个带血的死尸。这是什么鬼地方。她装作揩汗的样子,偷偷地凑高一点丝巾。那玩意儿被野兔系得贼紧,只露出了一丝蛛丝那么细的缝隙。她透过那缝隙,勉强看见一个漆黑的世界。她转动头,四周全被黑暗吞噬,没有一抹灯光,没有任何人间烟火。
鬼地方。这是一个贴切的词。
野兔提着两人的行李,向更黑的远处走去。
郭旭东拉起饶晓宜的手,被众人簇拥着紧跟在后面。他竖起耳朵。什么也听不清,只能辨别出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树林。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种诡异的声音,层层递远。
饶晓宜脚上高跟鞋,不停地左崴右扭,她索性脱下鞋子,赤脚走路。滑嫩的脚底踩在碎石,松针上,苦不堪言。
“新郎都是要抱着新娘走的。”她在黑暗中撅起了嘴。大家听见这一句,又开始起哄:“抱啊,抱紧她!”
他“嗯”了一声,抱起了饶晓宜。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野兔居然会找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做他们的蜜月之地。饶晓宜再轻,要抱着在这林子里走,绝对不是件轻松事!不过,饶晓宜再是新娘,要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地摸索着走,也不是件惬意的事!郭旭东喘着粗气,抱得咬牙切齿,又不敢抱怨,毕竟这个主意,最初还是他自己出的。他就是想凭借已经不太鼓的钱包,给饶晓宜一个惊喜。没想到,被野兔这家伙弄成这样!野兔,你小子,好好等着!看我不收拾你。
正想着,野兔说了声:“到了。房间小,大伙儿等在这儿,我送新人进屋。”郭旭东听见野兔一脚踢开了一扇门,掏出打火机,蒙在两人眼睛的丝巾随即被扯下。
饶晓宜睁开酸涩的眼睛。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适应了四周。她看了一眼表,凌晨四点。天下万物都在沉睡。她发现自己和郭旭东站在一间不足五个平方的小屋里,水泥墙斑驳开裂,印着还未干的水痕,屋顶的木头也生了虫。靠墙一张小床。一桌,两椅,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大侠远离尘世修行的地方。总之一个词:荒凉。屋外,没有月光,连星星都没有。
“就这。祝你们幸福。我就不打扰了。”野兔甩下他们的行李,转身就走,多话不说。只是刚关上门,就又出其不意地打开,探进一张脸,看着还没有回过神面面相觑的郭旭东和饶晓宜,做了个鬼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别耽误了。我可为你们挡住了闹房,以后可要记得感谢我哦。”说完这句话,这才吹着口哨走了。
饶晓宜听见野兔的口哨声和大家伙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感觉自己和郭旭东被野兔一伙耍弄了。
我们这可是蜜月啊!搞什么?饶晓宜负了气,开始了具有滴水穿石功力的埋怨。絮絮叨叨,一开始还有愤怒,到了后来,就完全变成一种不紧不慢的抱怨。郭旭东自知理亏,也不好还口。忍着,听着,再接着忍下去。忍,就算是修炼内功,提升个人素质吧。
饶晓宜的嘴不停,说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远处有一线沙滩,隐隐约约。哦,那层层远递的声音原来是海。郭旭东来了精神,拉起饶晓宜的手,推开门,向海滩跑去。
只要饶晓宜闭了嘴,她脸上的线条就会显得柔媚。可是,郭旭东毕竟不能阻止一个女人不说话,特别是当这个女人初见大海的兴奋劲下去了,又被饥饿取代的时候。
郭旭东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一片灰蒙蒙的桉树林,顺着海岸线蜿蜒下去。没有人,没有一间房舍。就连他们刚才那间蘑菇状的小屋,也隐藏进了树林。这里是一片被废弃的旅游区。政府曾经大刀阔斧地搞开发,不知道什么原因,搞了一段时间就荒废了。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少,大小旅馆空着,桉树林里散落着不少尚未竣工的烂尾楼。那间蘑菇小屋,就是其中之一。野兔也真会想办法,真正做到了经济实惠。
饶晓宜饿了,不走了,一屁股坐下来。“我们吃什么?你会打鱼么?”
郭旭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的手机突突响了两下。是短信。这么早?!也许是哪个朋友在开玩笑。郭旭东打开手机,突然皱紧了眉头,一股强大的恐惧,如伴随海啸的闪电,刺过他的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
短信上写道:新婚愉快。WOLF。
“你怎么啦?谁发来的短信?”饶晓宜看见郭旭东睁大了双眼,就蛮横地一把抢过手机。她瞥见那个署名,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他们突然意识到,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饥饿只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如果只有饥饿,那这里就是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