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鸿看着面具人拿着针筒走远,觉得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了。周围的水波懒洋洋地拍打着她。她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一把绿油油的青草。
阳光就那么和煦地照耀着。吕鸿一直认为只有阳光才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东西。她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四周开满了深黄色的野花,风吹过,所有的花朵都低下头颅,明黄色的花瓣被风翻卷过去,整片草地立刻变了颜色。
在距离她三米的地方,十分突兀地立着一棵巨大的树。吕鸿可以看穿土地,看到它伸入地下的根须,那些根须在舞动,挤对得黑色的泥土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根须以风的速度向下生长,触动了深埋地下的白色骷髅,那是一些被埋在此地的人。
根须翻动着他们的遗体,泥土中散发着死亡的气味。
他们都是吕鸿曾经解剖过的人。他们的骷髅沉默而又躁动地躺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变故。
面对这诡异的场景,吕鸿并不觉得害怕。她觉得这一切如此熟悉,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必经的生命驿站。她把目光向上移,看到了枝叶繁茂的树冠。树冠的形状像一片堆耸的云,在风中缓缓摇摆,并且像云一样不断变幻着形状。
吕鸿看不清树叶全部模样,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它们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枫叶形。为什么在同一棵树上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形状?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的不真实。
树下摆着五只木箱。分别是五种不同的鲜明颜色:红,黄,蓝,绿,黑。
黑色箱子的盖子已经打开了。
吕鸿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还在索魂者所谓的“灵魂交谈室”之中。
吕鸿想要走过去,却全身乏力。她翻过身,脸朝大地,立刻闻到泥土中更加浓郁的死亡之气。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那棵树爬过去,向那只打开的黑木箱爬过去。
四周没有声音。安静得如同在万米水下。吕鸿终于爬到了箱子旁边,她靠着箱子,大口喘气,肺部吸满了死亡之气。她的手摸着黑箱子的边缘,被一根翘起的小刺戳到了手指,吕鸿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这一切,又是真实的。
吕鸿扶着箱子十分吃力地站起来,探头往木箱里看,看到在箱底有一个棕色的小木盒,盒子里盛满了白沙。她把右手伸进沙中,捧水一般捧出一把细沙,手指捻一捻,发现这白沙有些古怪,不但粗糙还大小不一,其中夹杂着不少片状物,有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边缘像参差不齐,还带着黄褐色的细孔。吕鸿心里一惊,不敢相信这些“沙”。
她把手伸进盒中,翻搅了一下,搅出两个有摔破的碗那么大的头盖骨,还有几块盆骨。这些骨头干干爽爽,惨白惨白。这白沙是火化后的骨灰。
这个棕色的小盒子就是一个骨灰盒。
但是,里面怎么会有两个头盖骨?
她把这两个头盖骨分别拿在两只手,仔细观察,发现一个缺钙厉害,是老人的头骨;另一个骨质紧密,是年轻人的头骨。
在骨灰中露出一页白纸的小角。吕鸿抽出来,是一张全家福,三个人。一对上了年纪的父母和坐在中间的一个年轻人。母亲和年轻人的脸被挖空了,只有父亲还站在她们旁边微笑着,笑容满足幸福。吕鸿认识那位男子的脸,他正是詹云的父亲。
吕鸿知道,在詹云走后,她的父母悲痛万分,母亲忽然引发了高血压。她没想到,詹云的母亲已经走了。
这都是我的错。吕鸿想。
如果我当时再机警一点,再想想其他办法,詹云就有可能活着。
树叶此时发出沙沙声响,仿若有一万个精灵在树枝间哭泣。吕鸿体内的血液随着哭泣的节奏,逐渐波涛汹涌。她扶住箱子,眼眶酸涩。她全身无力,靠着木箱坐下来,怀里抱着两个头骨,想哭却哭不出来。这多年来的压抑与内疚,这作为警察而伪装出来的坚强,已经变成了灵魂的蚕茧,将她的心厚密地包裹。她真想大哭一场。
却哭不出来!
喉咙和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还不容吕鸿镇定下来,她又听见了木箱盖开启的声音。吕鸿警觉地抬头张望,看到红色的木箱盖打开了。那里面,又会藏有什么东西?
她在地上爬着,觉得天空中有一些五彩的光芒,如同舞台上的追踪灯一样,跟踪着她的艰难行迹。
红色的木箱在吕鸿接近它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到半空之中,箱盖已经被打开,整个箱子像翻斗车一般翻转过来。无数的树叶如洪水般从箱子里倾泻而出,落到吕鸿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她展开双手,像拥抱一场酷夏的雨一般接纳着树叶。
有几片掉到了吕鸿的手掌中。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照片。她跪在地上,方才看清所有的树叶也都是被剪成各种形状的照片。照片中的主人公有些是吕鸿的解剖对象,有些吕鸿根本就不认识。
然而,照片已经能够说明一切。因为照片都是在那些人出事后拍摄的。都是死者的照片。
他们是不同案件的受害人!
被如山的照片包围着,掩埋着,吕鸿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仅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的。她沮丧而悲观地发现,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永恒而强大的——罪恶。
树叶又开始沙沙地哭泣了。吕鸿再次循声而望,看清楚那一片一片树叶也是一张张照片。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照片中的人还活着。他们在相纸上或微笑,或痛苦,或沉思,或奔跑。
索魂者的意图不言而喻。这些暂时活着的人,也会成为罪恶的受害者。
吕鸿的心,仿佛落进了万丈深渊,深深地沉了下去。她的信念在动摇。
第三只绿色的箱子打开了。吕鸿不敢去看,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在五彩光芒的陪护下爬过去。在她看清楚箱子里的东西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心先是发出“咔嗒”一声,像解开了一把锁,然后堵在她喉咙和心口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她卸下伪装的坚强,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