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高毅通话的过程之中,吕鸿的大脑似乎被索魂者用无形的手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和高毅说话,叙述整个事件前后经过,不能漏掉任何细节;另一半,生拉活扯地把她带入刚才锁定的照片之中。
照片已经泛黄了,她一直把它藏在衣柜上方的一个旧物箱里,这张照片,和吕鸿的影子一起,伴随她成长,工作,恋爱。
没有秘密的人,是木偶人,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无法示人的隐秘。秘密成了我们的心灵标记和灵魂图腾,把我们和别人区分开来,把现在的我们和曾经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区分开来。我们之所以隐藏秘密,是想把自己装扮得更像普通人。
吕鸿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她从来没有将这张照片拿出来看过,也没有把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高毅。
这是除卧底警察马宇弈之外,吕鸿深藏在心底的、另一个更大的秘密。它是吕鸿的西西弗斯重石,永远不可能到达解放的山顶。
索魂者是如何找到这张照片的?吕鸿肯定索魂者对于这个秘密已知透晓尽。这个想法让吕鸿浑身冰冷。更让她担心的是,索魂者是否已拆穿了马宇弈顶替的假驼背的卧底身份?马宇弈会不会已经暴露,此时正处在危险之中,生死不明?
那张脸在照片上尽管十分模糊,但在吕鸿的心底,它却十分清晰。它曾经记录了某个人的生命瞬间,而这个瞬间是命运连锁反应的关键一环,直接影响了吕鸿的一生。
会议室的门在吕鸿到达的时候自动打开了。索魂者的控制欲在这里极度膨胀,在幻想之城里发生的每一步都要按照他的安排进行。
吕鸿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猛然想起枪中的子弹已经被下掉了。她无法预料会议室内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好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刚推开门,一个人影就向她扑了过来。吕鸿往侧面一闪,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黑影的目标。黑影披头散发,夺门而出。
这是一个试图逃离会议室的女工作人员。只见她已经冲向了走廊,刚跑出一步,就摔倒在地。她的身体大部分倒在会议室的大门之外,只有双脚还留在门内。在倒下后的一瞬间,她忽然变成了一条被电击的鱼,在地上痛苦地快速扭曲着,好像体内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
吕鸿蹲下去,按住她扭动的身体,试图把她翻过来。但是,女人体内难以克制的疼痛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无论吕鸿如何用力,她都面朝下拼命往外爬,仿佛会议室里有什么邪物手里举着有生命的长鞭,在索命般向她挥舞,驱赶着她。三十秒钟之后,深红的鲜血从她的鼻孔,眼睛,耳朵,嘴巴里流出。她忽然翻过身,绝望地看着吕鸿,向她伸出了一只需要援救的手。
这只手,在吕鸿拉住它的一刻,把她的手攥得很紧,然后,突然断电一般,失去了所有力量。
吕鸿摸了摸女人的鼻息和颈部的脉搏,抬手在她仍然睁得很大的双眼上一抹,无奈地阖上了她惊恐的眼睛。
此时,吕鸿的心里无比愤怒。她抬起头,看见会议室的窗户上悬吊着一个晃动的身影,腰间系着绳索,低垂着头。她站起来,看见那个黑影脸上戴着面具,全身的黑色武装完全是猛虎队的服装。猛虎队员的前胸已被鲜血浸湿,他面前破碎的钢化玻璃,如同一个被扔进一粒小石子的池塘,泛着破碎的涟漪。
索魂者又打来电话:“你最好把会议室的大门关上。免得再出人命。”
吕鸿把女人的脚轻轻地移到会议室外,然后走进屋,关上了门。她听到大门发出“咔嗒”一声,索魂者又把门锁上了。
会议室很大,正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方形黑色木桌。与进门相对的底端有一个六平米见方的休息室。在进门的左侧,有一个卫生间。右侧便是窗户,外面正悬挂着猛虎队员的遗体。
会议室里一共安排了六名工作人员。除去死去的女人,吕鸿只看见一个人。他呆呆地坐在木桌旁边,面对刚才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不但一言不发,而且还表现得十分麻木。难道,他还看到过比这更残酷的一幕?
从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这个女人为什么死?”吕鸿通过手机质问索魂者。
“哈哈哈,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难道是因为她要离开会议室?”
“我说过的,幻想之城里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按我说的话去做。”索魂者的口气听起来有一点点生气了。
吕鸿非常纳闷,索魂者到底对这些工作人员做了什么样的手脚,才能如此自如地控制他们?
“你如此精心设计,到底要我干什么?”吕鸿问。
“啊?!”索魂者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你忘了吗?不是我让你来会议室的。是你自己要来的。”索魂者说完,挂上了电话。
吕鸿要回拨,却没有索魂者的电话号码。她真不知道索魂者要和她玩什么游戏。
吕鸿想砸烂索魂者的手机,可又不能。她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向木桌边的工作人员走去。她飞速地看了一眼木桌旁那名工作人员的胸牌,看到他叫田广。
田广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眼睛里混杂着沮丧和绝望,抹满发胶的脑袋已经被他痛苦地抓挠得乱七八糟。他认出是刚才的女警,眼神里对她的无能充满了蔑视。
“其他人呢?”吕鸿问。
田广向休息室和卫生间都扬了扬下巴。
休息室在会议室底端,卫生间距离吕鸿最近。吕鸿先走进卫生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身边的马桶里漂浮着呕吐物。她的嘴边也还残留着尚未擦干净的秽物,满脸泪痕。一支手枪冰冷地躺在她的脚边。吕鸿捡起了枪,看到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子弹。枪口温热,散发着火药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吕鸿看到女孩胸牌上的名字。她叫葛舟。
女孩哭泣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吕鸿把枪放进自己的衣兜。吕鸿觉得这个场景是多么的熟悉,多么似曾相识。
在这一瞬间,一段回忆如同老电影的镜头回放,闪进了她的脑海。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得多。她也蜷缩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和面前的这个女孩一样惊恐不安。她的身边也摆着一把枪。
在回忆的恍惚中,吕鸿听到葛舟说:“我杀了人。”
在葛舟的身上,吕鸿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她心怀怜悯地抱住女孩,无法说出一个字。
葛舟终于在吕鸿的怀里逐渐平静下来。她抽泣着说:“我在进入会议室之后,接到了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他让我来卫生间的抽水箱里悄悄拿一支枪。他说,只要有警察要从楼外闯进来,就让我用枪射击。”
“你怎么会听从他的话呢?”吕鸿从洗手池上抽出一些纸巾,擦去葛舟嘴边的呕吐物。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他就说如果我不照做,我的下场会和我的同事一样,他才说完,同事小张就忽然倒地,七窍流血而死,会议室里大乱起来。我只好趁乱来到了卫生间,找到了这把枪。几分钟后,一名特警出现在窗户前,那个男人又打来电话,让我开枪。我无法下手,我的另一名同事立刻七窍流血而死。我,我只好向警察开了枪。”
吕鸿听完葛舟的讲述,把她从地板上扶起来,一起走出卫生间。她把葛舟安顿在会议室的一把椅子上,请田广照顾,然后快步走向休息室。
经过窗户的时候,吕鸿避开猛虎队员的尸体迅速向楼下看去,她看到幻想之城外面已经停满了无数警车。很多警察隐蔽在警车之后。她迅速瞟过他们,却无法认出谁是高毅。
休息室里躺着两具年轻的尸体。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人,垂头丧气。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胸牌上的名字是江建武。他听见有人进来,惊恐地抬起眼睛,眼神似乎在说“是你,警官”,充满了不信任和轻蔑。
吕鸿无法责怪他的态度。她为自己不能避免这些无辜生命的消逝而无比自责。她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询问了刚才的经过。江建武的叙述和葛舟所讲一模一样。
四条生命就这样在吕鸿面前逝去了。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遭此厄运?
其实,他们还来不及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只是撞上了不幸,成为了索魂者游戏盘上的一枚棋子。吕鸿犹如一只困兽,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