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名字暗示了它的结局,暗示了人物的命运。
是的,在故事的结尾,总有一样东西会死去。
也许,是肉体,也许,是灵魂。
清晨的冬天总是那么萧瑟,连带着人的心情一起往下坠。吕鸿的情绪毫无原因地被天气感染,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沮丧。冬风一路摇动着接近干枯的树枝,也将她的心摇动得十分不安。
终于到家了。她疲惫地掏出家门钥匙,刚打开门,正准备抬脚而入,就看见门前有一个包裹,用牛皮纸封着的,鞋盒大小。因为要赶着完成一项解剖任务,她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她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浴缸里放满水,加上泡泡浴盐,美美地泡个澡,再昏天黑地睡上一觉。
吕鸿捡起包裹,发现外包装上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把包裹送到了家门口?!
她推开门,把钥匙放到玄关柜子上的一个仿明青花瓷碗里,甩掉鞋,把手提袋扔到地上,从腰间解下枪,放到茶几上,先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这几个连贯的动作,成了让吕鸿进入放松状态的一套程序。
然而,这些动作中有一个是新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就是解枪。吕鸿的心刚刚放松了一点后又咯噔一下提了上来。
上个月,她特意向局里申请了这支手枪。枪是危险的代名词,同时代表求生和死亡。
吕鸿在等待浴缸注水的时候,把整个身体像一个多余的赘物一样甩到沙发上,打开这份包裹。
她的手机在皮包里响了。吕鸿疲惫极了,此时只好又咬咬牙站起来,抓过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机。是高毅打来的,问她是否安全到家了。
“到了。”吕鸿的身体靠进了沙发背。自从索魂者逃走之后,他的阴险和残酷一直是片阴云,笼罩在吕鸿生活的上空。她想,这片云迟早要变成雨,落下来。
假翻译汪萍和索魂者是通过其他人单线联系,所以她也无法供出索魂者的模样和行踪。马宇弈自上次在小巷中匆匆一见之后,生死如何,也再无消息。
索魂者倒是隔三差五不定期地给她寄来红酒,让她“今朝有酒今朝醉”。吕鸿不是没有心理承受力,她尽量不让索魂者制造的阴翳控制自己,可仍旧无法做到从容不迫。她觉得,有时候,对索魂者的“思念”比对高毅的思念还多。
高毅把这种“思念”叫做办案后的“宿醉”,缠绕着你,让你头痛,让你挥之不去。
在索魂者送来签名红酒之后,高毅总是先让技术科按程序做个检查,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不但没有指纹,酒中连期望的毒药都没有。高毅先遗憾地说索魂者送来的酒没有任何侦破价值,接着又怂恿吕鸿“莫使金樽空对月”,来个一醉方休。那些红酒的结局大致如此。
“你感觉怎样?”高毅问着,话筒里传来多人忙碌的嘈杂背景音。说实话,在心底,高毅越来越担心吕鸿的心理状况。她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是越来越沉默,常常会对着窗外发呆。特别是下雨时,她会对着雨雾久久不动。
“我就是觉得累。你什么时候回来?”吕鸿轻声问。她明白自己看雨的原因。她是在等待一场特殊的雨。
“我们从你的解剖报告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高毅说的是昨天凌晨在一个桑拿中心发现的男尸。按摩人员才进包间,就看见此人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换下的衣裤被丢在一边。男子的死亡在一开始被诊断为心肌梗死,但是吕鸿在解剖中却发现,男子的冠状动脉没有粥样的硬化现象,那就不是心肌梗死,而是有预谋的谋杀。高毅正根据从死者裤兜里发现的手机调查他的通话记录。
“所以你就暂时不能回来了。”吕鸿说。她觉得对于他们同居的这个家,她和高毅更像是来这里值班的。她在家时,他必定不在家。两人都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同时出现在家里。这样的生活,少一些归属感,更像是颠沛流离。吕鸿可怜自己,更可怜高毅。
“你先睡。好好休息。我回来时给你带炒板栗。”高毅知道这是吕鸿最喜欢的吃食,是受根据三毛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滚滚红尘》的影响。影片中张曼玉扮演的角色很果断地往嘴里扔板栗,好像人生也就如此,像吃炒板栗一样,需要果断。
挂掉电话,吕鸿撕开了包裹,露出一个棕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有一厘米厚。笔记本的外壳样式很老旧,是那种光面塑料的,通体红色,只有在右上角有一个绿色的小圆圈,里面画着西湖有名的雷峰塔。
吕鸿感到莫名其妙。她打开第一页,上面用红色印着:为人民服务。字体细长,向右倾斜。
这是一本很老的笔记本了,恐怕已有四五十年的历史。吕鸿随便翻了翻,看到内容大致是一些摘抄,全是人生格言和毛泽东语录之类的。吕鸿耸耸肩,再次看看用来包裹的牛皮纸,也没有找到任何姓名或者地址。
不知道是谁送来了这个笔记本?吕鸿的心头快速掠过一丝阴影。
算了,暂时不想了!
吕鸿把笔记本扔到沙发上,走进了浴室。
躺在冒着蒸汽充满泡沫的浴缸里,吕鸿猛吸一口气,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下。她闭着眼睛,听见水泡在耳边发出啵啵的声音,很快,周围的一切就寂静无声了。她想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水泡。
热水包裹着她。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驼背身影。影子背光,只能看到大概轮廓。影子向吕鸿走来。
一开始,步履显出些许老态。走着走着,驼背像猿人朝现代人飞速进化般直起了腰,步子也随之快捷起来。影子走到吕鸿面前,嗓音沙哑地说:“你呀,还是要学着开开玩笑,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吕鸿的大脑在这一秒僵住了。“马宇弈!”她想喊,却被理性扼住了喉咙。虽然马宇弈还活着,但大火已无情毁坏了他的容貌和嗓音。当时在磨山会馆,和马宇弈同时身处火海的还有索魂者的亲信驼背,马宇弈在和驼背的搏斗中杀死了对方,同时机智地替代了驼背的身份。
“马宇弈!”吕鸿不想再控制自己了,她大声喊出来,热水完全涌进鼻孔和嘴巴。
吕鸿“呼”地从浴缸里冒出来,猛烈地咳。她不是要把气管里的水咳出来,而是要把这些年对马宇弈的歉疚和负罪彻底咳出来。
自从在高毅的安排下,吕鸿得知驼背就是马宇弈后,吕鸿心里多年的负罪感被暂时放下了几天。但是,很快,她的心比以往更加沉重起来。她觉得,马宇弈掩藏自己的警察的身份,以“驼背”的名义打入索魂者的组织做卧底,那简直是生不如死!索魂者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活着的马宇弈,却要远离自己深爱的一切,时刻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索魂者的地狱,他的付出是无法描述和衡量的。
无论何时何地,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宇弈。马宇弈成了吕鸿此生为止最大的自责。她把这自责深埋在心底。她悔恨和惭愧,因为她知道,就算在将来,索魂者一案结束,马宇弈能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重见天日,她吕鸿也根本无法对他作出补偿。
更何况,距离索魂者结案还遥遥无期。
于是,每次泡澡,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潜入水下,带着放松的名义,以呛水的方式惩罚自己。她知道这样的方式显出无知和弱小,甚至近乎于心理上的一种强迫和病态。
可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她偏要这样做,做得很像中世纪欧洲宗教徒那残酷的鞭笞自修。然而,只有通过对自己的惩罚,一个不会让外人知道也不会让高毅担心的惩罚,她的内心才会稍稍好受一点。
吕鸿睁开眼睛,抹一把热水中隐藏的泪水,看到了水光滟滟的浴室,一个让她自己也感到鄙夷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她想辞职。
对于这个想法,她已经悄悄思量很久了。虽然自己是解剖室里的一名强将,可她却因为马宇弈的事情而越来越厌恶自己。她想离开这个岗位。也许,当她重新换一种活法的时候,她会是一个崭新的吕鸿。也许,在马宇弈重见天日之时,也就是她和这身警服告别之日。
就在吕鸿刚走进浴室不久,大门外就悄无声息地走来一个黑影,掏出了钥匙,轻轻转启门锁,走了进来。走过客厅茶几之后,黑影的手里出现了一把枪。
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没有风,但黑影还是带来了寒冷的气息。黑影所过之处,家具摆设都以一种人无法察觉的方式微微颤栗。物体的影子在黑影面前退缩了,让出通往浴室的通道。
黑影站立在浴室门口,眼睛透过浴室的门缝,注视着白色水雾里的吕鸿,亲眼目睹了吕鸿潜入浴缸又呛水而出。黑影看到了一个无助的,正在饱受煎熬的灵魂。
目光弥漫在黑影和吕鸿之间,弥漫在塞满家具却又寂寞的房间。一切安静而紧张。
茶几上轰鸣的手机割裂了这一切。
赶在吕鸿跳出浴缸之前,黑影把枪放回了茶几,迅速离开了。
黑影来去无踪,除了一丝未能及时跟去的寒气之外,并未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在黑影快速离开的时候,身体不小心蹭歪了入门走廊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一片盛开的雪莲。那是吕鸿一直向往的地方。然而,烦杂又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工作,一直使她没有时间去寻找这个地方。花朵开在一片白色半透明的晨雾里,饱满地绽放着层层叠叠的生命力,在寂静的雾气中显出独立坚毅。那里,对她来说,是位于这个有生世界的假想天堂。
吕鸿全身湿漉漉的,来不及揩干就拿起了手机,里面传来的消息是又一起命案。
案发地点在今天揭幕的“幻想之城”。
“这会是一个你前所未见的谋杀场面。你可要做好准备。”通报案情的警员在电话那边说。
“是吗?”吕鸿反问。她并不因为警员的话而对工作产生更多的兴趣。多年来,涉案者背后的辛酸和悲伤已经让她丧失了工作最初的好奇,她只是在凭着直觉和本能履行职责。
吕鸿迅速穿衣,拿起茶几上的手枪,经过门道走廊的时候,看到墙上的油画歪了。吕鸿微微皱了皱眉头,扶正画框,打开门,离开了家,进入她一直想要离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