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文洪明被活活打死,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元始帝的“暴君”之说又被提及。
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得闻是殿前禁军将人打死的,匆匆换上公服进宫,跪在庆德殿外请罪。
他到的时候,殿前司的几名都虞候业已跪在此处,还有不少求见皇帝而不得召见的大臣在殿外候着。
“臣李渐御下不严,请陛下治罪。”
他高呼,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
声音传入庆德殿,王妡正准备把手里几本骂她的奏疏扔给沈挚看,闻言手顿了一下。
“瞧瞧,”王妡轻笑一声,继续把奏疏递到沈挚手里,垂眸翻开另一本奏折,淡淡说道:“朕还没定罪,这些人就上赶着为自己揽罪了。”
沈挚看向殿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李殿帅太想为君分忧了。”如此浮躁,全然不似他以前的行事风格。
得到王妡又一声轻笑。
沈挚伴在王妡身边多年,虽不常常相对,多少对她还是有些了解,或者说是王妡愿意让他了解她的情绪。
就说这两声笑,前一声是觉得有趣,后一声是带了些微的嘲讽了。
李渐也是在王妡还是前朝太子妃就投诚在她手下,是跟着王妡的老臣了,为王妡登基出了不小的力,就连献帝朝的首相,王妡登基最大的阻碍,老臣吴慎,都是李渐亲手杀的。
王妡在登基之前就将她提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上,京都武官的顶峰就是这个位置。
李渐权力大了,人也老了,变得浮躁多思,总想左右逢源,实则瞻前顾后。
文御史被杖责而死这件事,监刑的内侍大监万开和行刑的殿前禁军应该跪地请罪,殿前司的都虞候们也可以跪地请罪,但他李渐——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禁军官衔最高的武将,皇帝的心腹重臣之一——他不能跪。
在皇帝还没有为此事定性的时候,你跑过来请罪,是想说“文御史之死是皇帝为泄私愤”吗?
“好好一个武将,偏要学那些酸儒醋大的做派。”王妡摇摇头,继续批阅堆了满案的奏折,任由庆德殿外或站或跪的人越来越多。
王妡在梁献帝时期摄政时就算得上是勤政的,当得起一句“日理万机”。
当“日理万机”从一个形容变成写实,堆满案的奏折大多还是骂自己的,王妡再喜怒不形于色也少有的情绪外露了。
她把一本满篇废话的奏折扔在地上,叫通进司把奏折扔去本官的脸上,申饬其浪费纸墨。
沈挚收回看着殿外的目光,起身走到御案旁,轻轻握住了王妡打开奏折的左手,低声道:“陛下,休息一会儿吧。”
王妡示意他看:“瞧瞧这桌上,这是叫朕休息的意思么?”
“都是千篇一律,纯属浪费陛下的时间。”沈挚敏锐地察觉到王妡有了怒火,是在李渐过来跪着的时候,“贡大监说凌波池的牡丹都开了,陛下同臣一道去赏花?”
王妡看着沈挚好一会儿,后者不闪不避与她对视,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担忧和心疼。
王妡觉得有趣,即使她已是九五之尊,沈挚看她的眼神依旧十几年不变,总是蕴着担忧和心疼,好像总在担心她被旁的人欺负了去。
王妡反握住沈挚的手。
沈挚的手与脸都呈熟麦色,不似京城贵公子间风靡的那种白皙,双手有常年握兵刃留下来的茧,很是粗糙。
但王妡很喜欢他的手,劲瘦修长,每一个指节都充满着刚毅与力量,仿佛无坚不摧的神兵。
这双手为她杀过无数敌人,凡她所指之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挥刀。
她也喜欢这双手握在自己腰上或其他位置时,又用力又隐忍的模样,总会让她心生逗弄之意。
“你知道你这种叫皇帝不理政务陪你赏花的行为是什么吗?”王妡顺着沈挚手上的力道起身,捏了一下他的下颌,笑说:“妖妃。”
沈挚感觉到王妡的情绪重又变得平和,顺着她的话说:“请问陛下,今晚臣可以不出宫吧?”
“说得好像你这几日出过宫似的。”王妡扔下那满桌千篇一律骂她的奏折,去赏花放松。
王妡登基后,前朝的那些太妃、妃嫔、皇子公主们全部被她迁到北宫去了,偌大的天启宫如今只有她一人住着,作为皇帝的“妖妃”,沈挚前朝后宫可随意行走。
半个多月前,沈挚从幽州回京,就一直宿在宫中,凌坤殿的侧殿放了不少他的衣裳物什供他起居。
晚间,凌坤殿寝殿里,烛影摇曳了一个时辰。
王妡鬓边那朵沈挚簪上的魏紫早就掉了,随着沉重床榻发出的吱呀声微微颤动,最终被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揉碎,花瓣零落。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了过来,连同剩下的花瓣一起。
细碎的吻流连在王妡的耳畔颈旁,带着灼热的气息,仿佛想将她点燃。
王妡的呼吸逐渐平缓,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立刻察觉到异样。
她偏头看向沈挚,说:“你今夜是不是太贪了?”
沈挚观察着王妡的表情,见她似乎没有不悦,便说:“陛下,臣已经很克制了。”
王妡垂眸:“你管这叫克制?”
“对。”沈挚脸皮很厚,“如果陛下能允臣不克制的话……臣觉得臣回朝那晚就很好……”
王妡:“闭嘴!”
在同王妡两情相悦之前,沈挚也不知道自己竟是个重欲之人。
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又自幼习武,后征战多年,无论是力量还是耐力都优于常人。
放在战事上,他是百战不殆的大将。
放在床事上,他……真的很克制了。
谁叫他的爱人是天下至尊呢。
沈挚握着王妡的腰将她翻过来,自己压上去,双手手肘撑在王妡的两侧不敢压实了,重一下轻一下地磨蹭着她,气息灼热喷吐:“姽婳,再给我一次?”
王妡身子被蹭热了,瞪了他一眼,细藕一般的双臂揽住他的肩背,警告:“最后一次,否则你以后就都睡地板。”
“臣遵旨。”沈挚笑,吻上了那双略薄的红唇。
翌日,凌坤殿大监贡年到紫微殿宣布,皇帝今日罢朝。
已经列班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元始帝登基以来大小朝会寒暑不辍,这还是第一次罢朝,百官心思活动。
昨日殿前司李渐去请罪,今日皇帝就罢朝,不管是不是李殿帅惹得皇帝不快,现在必须是。
李渐跪了一夜,人都有些恍惚了,见有同僚过来,还以为是求见皇帝的,哪知同僚站在他面前,张口就是一句:“李管军,你糊涂啊!”
李渐发愣,他糊涂什么了?
同僚就说,今日皇帝罢朝,明显是他李渐惹怒了皇帝,好自为之吧。
李渐还愣着呢,又来一个同僚,他一看,是步军司的都指挥使南绍莘,忙问:“陛下今日罢朝了?”
南绍莘点头,叹了一口气:“李管军,文御史的死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跑来请什么罪啊。”
李渐说:“毕竟是我殿前司禁军打死了人……”
南绍莘说:“陛下都没发落他们,你先替他们认罪了,你这哪是替下属认罪,你这是在认为陛下有错啊!”
“我……”李渐惊恐:“我怎么会……陛下怎会有错……”
南绍莘打断他的话,道:“陛下当然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臣子。
“子野贤弟,为兄该如何是好?”李渐有些乱了方寸。
南绍莘摇头说不知道:“一切交由陛下定夺,李兄,你是陛下信重的老臣,陛下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可是……
陛下都气得罢朝了,真的会轻拿轻放吗?
李渐一脸茫然。
过一会儿,又来一位同僚,说的还是这件事。
一个时辰的时间,就有十几人来探望李渐,把李渐是探得越来越心慌。
皇帝今日不仅没有上朝,连庆德殿都没进,一直在后宫。
凌波池畔,牡丹丛中,摆了张软榻,王妡坐在榻上把沈挚的胸膛当靠枕靠着,手里拿了一册书稿慢慢看。
沈挚悄悄环住王妡的纤腰,见陛下不反对,稍微落实了些力气,仗着身高把脸挨在王妡脸侧,同她一起看书。
“梁太.祖?”
“史馆送来,才修纂好的梁太.祖本纪,”王妡漫不经心地说道:“编得很实在。”功过都在其上,不遮不掩,不偏不倚。
王妡下诏修梁史时,史馆修撰来问她有何要避讳之处。
历代史料多有为尊者讳,亦有后朝带着某种偏见或目的撰写前朝的,王妡不屑做这样的事,叫史馆该如何就如何。
“萧氏先祖出了几个明君与大才,可惜后人早没了先祖之风。”王妡看累了书,起身拉着沈挚在凌波池畔赏花散步,“左槐选来选去,选了萧烨那种废物来作伐子,朕若是他,选萧珹都比萧烨要好。”
“左相公是把楚王妃也算在里头了,朝中无人不知,楚王妃是陛下您的宠臣。”沈挚说着笑了一声,带着些争宠的意思道:“朝中百官是不是眼拙,陛下的宠臣不该是我么。”
王妡拍了拍沈挚结实的手臂:“安定侯,莫要乱吃醋。”
沈挚奉手:“臣遵旨。”
王妡驻足,回头看他,笑骂一声:“像个傻的。”
沈挚上前一步到王妡身侧,与她十指交握。
侍候的宫人都离凌波池好远一段距离,微垂着头,不敢看皇帝与安定侯,更不敢听二人说话。
贡年从庆德殿过来,在牡丹花丛外停了一下,才又微躬着身朝皇帝走去。
待到近前,贡年禀道:“陛下,李殿帅昏倒了。”
“……”王妡被李渐的蠢动作给蠢笑了:“谁给他出的主意?”
昨天跑到庆德殿来跪着,今天跪昏过去,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二品武官,是这么弱不禁风的么。
这是打他李殿帅的脸,还是打她这个皇帝的脸?!
贡年回道:“奴婢瞧着,不少人去劝过李殿帅,就不知李殿帅是听了谁的。”
他将去劝李渐的人一一报出,各方势力都有,可见浑水摸鱼之人不少。
李殿帅这次是真昏了头了,他是皇帝身边的老臣、殿前司主帅,他跑出来搞什么跪地请罪,在皇帝还未将文御史的死定性的时候。
就算真的惶恐要请罪,也该单独觐见才是。
再说那二十杖一命呜呼的文洪明,你可以说他敢言直谏,也可以说他以下犯上,还可以说他越俎代庖。
文洪明作为监察御史,该做的是监察百僚,他却只盯着皇帝犯颜强谏,高呼“日月无光,天下大乱”的胡话,真当元始元年朝中平静没有死人,就以为皇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不成。
无论文洪明的死是意外还是皇帝的命令,都轮不到李渐来跪罪。
而李渐最蠢的是,他跪都跪了,干脆就跪到底。
他今天这一昏,是想表达什么,他后悔了?还是他老迈了?
沈挚都挺无语的,他怀疑李渐昨日出门是不是把脑子忘在家里了。
“陛下,李殿帅年纪不小了,还是叫医官给把个脉吧。”沈挚劝道。
王妡淡淡道:“去瞧瞧。”
贡年立刻示意左右仪仗,沈挚落后王妡半步,簇拥着皇帝往庆德殿走。
庆德殿前庭,李渐晕在地上,皇帝没有发话,谁也不敢动他。
王妡走到李渐跟前,俯视他片刻,叫人把他抬去尚药局,其他跪着的人都命散了。
稍晚,宫中下诏申饬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御下不严,闭门思过十日,罚俸半年;内侍省大监万开督管不力,贬为内侍黄门;行刑殿前禁军各杖责二十。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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