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濛国本来也是开国国主马上打下来的天下,可自第三代国君疏于朝政,耽于享乐后,朝政大权便旁落在奸宦手中,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天下安定的局面也因这些人的弄权腐败而再生波澜。
上行下效,各地官员尽皆效仿,便是有那心怀天下大义的忠臣良官,也不被当时的官场所容。及至现在大濛国第四代国君主政,也不过是奸宦手中的傀儡。各地官员横征暴敛,致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各地但凡有些胆识胆气之人都已纷纷揭竿起义,便是早年被大濛国第一任国主平定的番邦蛮族也卷土重来伺机而入浑水摸鱼,企图翻覆天下,自己来做这锦绣中原的主人。及至如今,百姓水深火热天下割据四分五裂,各家自诩平定乱世拉起的大旗,相互争夺已有三年光景。
安州府位处西南,东不直通上京,西不接塞外,南北商路恰也绕道而过。物博不丰但可自供无虞,又不是兵家必争要地,与西边外族仅隔两千里远,城墙修建的便格外高耸牢固,大部势力不屑耗兵攻占,小部乱军又无能攻下,
到了乱世,政令不通,商队不经,就更成了可有可无的遗落鸡肋之地,但也因此,安州偏安也令周遭惨遭残害的幸存百姓心向往之。
然守城兵将听官府令只管城内死活,哪管这周遭百姓水火,如望阳村此番遭遇的村子,已比比皆是。离城门越近,越是随处可见或正行走,或路边停歇,形容枯槁满脸麻木的流民百姓。
这些人的脸上眼中,分明是历尽磨难对生活无望,只是艰难求生下意识的挣扎罢了。比之末世幸存的人类,只怕也不遑多让了。
戚知霄淡漠的收回视线,微垂下头跟着前方衣衫褴褛的流民缓缓向前移动。她来时已套了件破衣烂衫,脸上脖颈和露在外面的肌肤抹了泥污,行走其中也并不觉得突兀。
不着痕迹观察了下城防,六扇红铁城门紧闭,东西两侧站着持枪士兵维持秩序。三层楼高的城墙隔上三米就有一身穿灰袖铠甲手拿红缨枪的士兵昂然而立,一名红袖铠甲,手握腰刀,头戴铜帽将官模样的男子不时在其上左右巡视,打眼一看城防确是严峻。
按照这样的城防布控,以及这种城池配备的守城兵士人数判断,这座城里的战斗力至少应该在三千到五千左右。
看这些士兵神情及大门紧闭的态度,应该不会让流民进城,想要进城里安顿的想法恐怕要另作打算了。但一群老弱妇孺行动不便,走出去随时会被人盯为鱼肉,还有女人,对如今的乱世来说,绝对是不可放过的战利品。
“干什么的,哪里人士,姓甚名谁,来安州干什么!”
戚知霄瞬间回神,低垂着眼不与小吏对视,压着嗓子说道:“回大人,小人姓肖,是西南府松陵镇人,家里遭了战乱,听说安州府大人们为民做主贼人不敢来犯,便一路讨饭至此,想寻求一庇护之所。”
那小吏听到她隐含奉承的话,傲慢的抬眼睨了她一眼,见她蓬头垢面衣衫破烂,长发遮脸身形猥琐顿时便没了兴趣。手下随便写了几笔便不耐摆手:“安州府名额已满,你还是到别处求安吧。”
跟自己所料不差,戚知霄并不意外。口中却大惊惶惶道:“大人!大人,小人千里迢迢赶至安州已是筋疲力尽,户碟路引盘缠更是在半路就被人抢去。如今身无分文,又无身份信物如何去得了别处?请您行行好帮帮忙就让我进城吧!”
小吏被派到城外应工已是心中愤懑,听到她纠缠不清的话更是大怒,正要挥手让兵士把人拖走,却在看到对方悄悄递过来的银块时又改了主意。他倒是没想到这烂衣流民手里竟还能有存粮?
抬眼看了看她看不清模样的面孔,再看到她满是泥垢的手后撇了撇嘴,却是大大方方的收起来,“城里你肯定是进不去的,就不要再妄想了。本大人见你可怜,倒是可以给你出具一份凭信,你到了别出也好有据可查。”
说话时,已经提笔在一旁的黄纸上写些什么,最后从衣襟里掏出来一枚小方印盖在上面递给她,也不再看她不耐摆手:“行了,本大人已经仁至义尽,你不需多言赶紧走,再敢纠缠便让官兵视作乱臣贼子将你打杀于此!”
戚知霄快速扫了眼纸上内容和官府方印,手指夹翻对叠,目的达到她也不再多言,连连点头表示感激后妥善塞进袖中。
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的多,只是两块银子就把身怀印信的小官走通了路,可见此地官风已经腐败到何种地步。那几个黄义军身上带的银子,也算派上了用场。
快步绕着城边看似随意的走了一圈,随后又垂着头在流民中间慢慢经过,倒是听了满耳零碎消息。这些流民大多是周边被洗劫抢掠的村镇百姓,少数是外省逃难一路颠沛来到这里,只可惜破釜沉舟希冀前来,终得绝望。
从他们惶惶自语中言,他们的家乡有的也是被黄义军劫掠,有的被天命军,鲲军等自诩高举救国大旗的义军强盗,或胡虏蛮族劫掠,或遭战乱而痛失家园。
未曾听到有人说起哪路义军是真正为救百姓的军队,也没听出哪方势力有明主之象。
天下大势还尚不明朗,大濛国果真已没了百姓安居之地,若是如此,那她想要偏安一隅度日的想法,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戚知霄在蹒跚不知去处的流民身上扫了眼,而后大步离去。
安州城城墙虽高,但抵不住兵将惫懒,除了主门及附近,越往深处走,城墙守兵就越稀疏。
低着头往刚才踩定的空墙处走去,稍稍停留片刻,地上便倏而没了人影。
只是一墙之隔,城里城外俨然就是两个世界。里面是锦衣华服半点不见烽烟战乱的太平盛世,外面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满脸凄苦不知明天在何处的人间炼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在此刻的安州城内外,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种阶级区分,天差地别的场景不论在何朝何代,何种境地都是存在的。在末世就更是两级分别,实力强悍的异能者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珍藏名酒,睡的是高床软枕。
而没有异能又没有任何手段,只有一把最廉价的劳力求生的普通人,只能挣扎在丧尸和异兽的口齿之下,或是为奴为仆把尊严踩在泥土里求得一口饭吃,供人取乐。
此时看到这一幕,戚知霄心里并没有太大波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她现在要做的只是进城里探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和去处,与愤世嫉俗无关,仅此而已。
半刻钟后,一紧挨城墙,尤为僻静的胡同深处大步走出一穿着麻布黄衣,腰间鼓胀面色沉黄,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
但见他出来后便吊着眼背着手左顾右盼,看看大街上叫卖的摊子,又看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茶楼酒肆,最后脚步一转便挺着肚子进了一人声噪杂的茶楼不见了踪影。
“要说如今这天下哪里最太平,那必属咱们安州啊!有咱们安州知州和威远将军坐镇,那什么起义军和未开化的蛮族谁敢来犯?所以啊,咱们这一城百姓才能有如今太平逍遥的日子!”
台上说书先生话音一落,下面却接连响起不赞同的声音:“你说的也不尽然,我倒是听说上京那边也是太平人间呢,那上京达官显贵王侯将相可都在呢,歌舞升平美酒佳肴,肯定比咱这偏远州城要舒服的多!”
“就是不说上京,只说乾州府那边也不比咱们这差呢!人家那也是无人来犯,快活无边呢。我才收了那边亲友的来信,道是若安州待不下去就让我过去乾州过太平日子呢!”
“这些个泥腿子乌合之众打着起义的名头也就祸害祸害百姓,根本就不敢打似咱们安州城这样的强大城池。大字不识一个还想一步登天?嗤,可笑!就一座城他们管得了吗?还有那塞外蛮族也是痴心妄想,我们宗帝饶他们一条生路,他们竟还敢趁火打劫?早晚朝廷会派兵收缴了他们!”
“呵,朝廷?朝廷若有人管会让这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会让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如今的一切均不过是假象罢了,若再这般自蒙双眼刚愎自用,破城之日,不过朝夕!”
“诶杨兄你--”
同桌忙拉了说话之人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你可别在外面说这些危言耸听的话,若是被知州大人听到,把你赶出城去,以你这手不能提弱不禁风的体格,怕是活不了几日!”
杨光晨睨了他一眼摇头嗤笑,“掩耳盗铃,大梦不醒啊!”
他们二人的话除了旁桌黄衣男子听到,并没有被其他人察觉,而茶楼里的侃侃而谈声也还在继续。
“诶你们听说了吗?淮南封地的淮安王虽没有昭告天下,可已经有自立为王的意图了!淮南富庶,畅通发达,淮安王有钱有兵,说不得啊,啧啧啧,”
“好像听了那么一耳朵,而且我还听说北边的一个诸侯也拥兵自重不听朝廷派遣,你们说,这是不是,也??”
“我还听说其他王侯好像也有什么动静,而且,据说这些个义军还有塞外各族好像都与这些个有钱有权的王侯互通有无呢!”
“要我说,这里面还是北边那位最有可能。其他王侯虽然有名有钱,可那些兵将哪能跟那些身经百战纵横沙场的勇武之士相比?若真有那么一天,还真是那边的胜算大呢!”
“是啊,听说外面又来了不少流民想要进城,可千万别放他们进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奸细,身上有没有什么疫病呢--”
“就是啊那些人经历战乱说不定已有反心,肯定对我们这些太平人心怀怨恨,万一放进来的人想做些什么,或者带进来什么不好的习性,岂不是要害了这一城人?决不能放人进来!”
戚知霄没再听下去,而是起身离座,不远不近跟在前方两个年轻男子身后,等二人分别后,她才快步上前:“前方这位公子请留步。”
杨光晨脸上仍带着对朝廷与安州不作为,只知笙歌享乐不管百姓死活的愤懑。回头见是一没见过的布衣中年男子拱手作揖后,忙收敛神情,转过身温文笑问:“不知这位兄台叫住在下是有何事?”
戚知霄回施一礼,上前两步再次说道:“在下方才就坐在公子旁桌,听得公子对天下百姓心怀怜悯而心有所感。似公子这等安稳度日还能想着战乱纷扰忧国忧民,不由令人佩服。”
杨光晨闻听此话脸上霎时一红,忙抬袖掩面摇头愧道:“惭愧惭愧,在下实在当不起兄台佩服二字。在下不过一不出名的书生,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打天下,也唯有说出两句实话警醒梦中人罢了。”
“公子过谦了,似城中人人排外不理外界人间炼狱之私心者比比皆是,而公子能为百姓说话已经是勇气可嘉。”
见对方仍脸上羞红,戚知霄眼神无波不再虚与:“实不相瞒在下贸然叫住公子,也是有事相请。”
杨光晨压下羞愧之意,忙作揖疑问:“兄台但讲无妨,何用请之一字?”
“不知公子可对当今天下有所知之,又可有确实消息以据。我听那楼中说书先生和旁人所言均有夸大其词之疑,唯公子言语中肯,不似他们有表现之嫌。只我一亲族尚在外流浪,安州又已不放流民入城,故此我才想问问公子,哪里可有如你我所处偏安之地?”
戚知宵之所以会问此人,一是他确如自己所说那茶楼里议论翻天也就这人说的真心实意。再一个,此人虽是个文弱书生,可衣着富贵,刚才他摇扇时下方坠着的吊饰,腰间悬挂的配饰都可证明此人家境富裕。
性情孤傲却不倨傲,能在那样的场合说出那样的话,家中必是有些底气,且私下里对如今局势探讨过。
即便他话中有些水分,但也足以让她捕捉到几分可用的信息。
杨光晨确实如她所料家中富裕,还托人拜了告老还乡隐姓埋名的朝中三品大员做了老师。有名师指导学业思维自然不同寻常。若不是如今天下大乱,怕是他已经榜上有名了。
可恨如今出行不易,他一腔才华只能困囿在这小小安州。若不是还有恩师在此,能和各地的师兄弟往来通信让他们得以了解时事,评判这天下大势,他便是不被这世道所害,也要被这有形的囚笼逼疯。
虽然他在与恩师交谈时多是听的多,可他亦有想要一吐为快之意!家里无人可与之倾诉,亦不好在外多言,今日可倒好,竟然有人主动问到自己头上,这可真真是得遇知己啊!
当下他脸上便露出兴致勃勃之色,又近前两步敛神说道:“在下杨光晨,安州本地人士,确是对如今局势有所钻研。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细细探讨一番?”
戚知宵自然看出自己的话点到了对方的痒处,但她此次入城可不是来交朋友。刚才碍于形势她已经是违了脾气多言斡旋,现下更不准备再耗费时间去坐下细说。
“杨公子见谅,亲人安危难测,在下实在没心思坐下喝茶。我见杨公子胸有沟壑,还望杨公子见谅,能不吝告知。”
杨光晨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便也没再多劝,将老师和自己的分析判断,略作斟酌增减告知。
“若说如今哪里称得上太平,除了咱们安州,当属北方甘陵,那里是大濛要塞,褚侯掌兵三十万常年镇守,其人英明神武手下兵强马壮外敌不敢来犯!”
说到这里,他又摇头惜叹:“只是可惜啊,一代忠良被奸臣所害,当今继位被召入宫后便...”
未尽之语戚知霄自是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卸磨杀驴,或是功高震主,被把持朝政的佞臣坑害了。
“那如杨公子所言,甘陵已经群龙无首三载不止,又何来太平一说?”
杨光晨迅速打起精神,清明的眼中放着亮光:“褚侯虽不在了,可余威尚在,忠心属下尚在,且还有一少年英才聪慧绝伦的褚公子在!遂,即便是朝廷派人空降管摄,亦不过是阳奉阴违罢了。二者相互制衡,甘陵安定!”
“既然甘陵有精兵三十万,为何不平定天下,却任由百姓涂炭,野心四起?”
“那自然是--”褚侯被朝廷所害,褚家军队如何会再替朝廷卖命?再者,褚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却终究不是褚侯,加之财宝美人攻势,乱世之下野心昭彰,谁还想再屈居于人下?
这些话,杨光晨谨慎的没有再说,毕竟如今朝廷尚在,就算这已经是天下人不宣之秘,但也不可随意对人言说。
“除了甘陵,就距安州八百里外的江吉军之地也稳如金汤,但可惜那里也不收民众。东罗荆,西文仙,南黔州这几地还可有尚存之机,且看兄台亲族离哪处最近,便快快前去,毕竟我们也不知他们会否也闭门禁入。”
戚知霄点点头,脑中对大濛模糊的地域形势已渐有轮廓,
“多谢杨公子诚心告之,今日你所言只入我耳,止于我口。我姓戚,若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再见,戚某定会还了你这一报。”
得到想要的消息并许以谢诺后,戚知霄便在对方意犹未尽的表情下利落抽.身告别,转身时脸上刻意表露的和善也随即消失不见,那双眼亦恢复了锋冷漠然。